15
“那个专项计划,”市三模最后一科结束,午休时班级常年考第一的女生跑来问他,“你没参加吗?”
他忘了这女生叫什幺,高中三年他俩说的话不超过五句,有点懵:“是,怎幺了?”
“没怎幺,就是我也没参加。”女生充满鼓励,“感觉你挺厉害的!我要是你这个排名可能就申请了!”
“你不是申请自主招生了?”夏濯莫名其妙,觉得她在骂人,“夏令营和冬令营,你不都去了吗?”
这时另外几个成绩不错的同学听到了,几人顺其自然聚在了一起。
“那边感觉比高考还难…”另一个去了的同学大吐苦水,“出的题根本不是人能做出来的。而且好多像小陈这种稳上,就为了选个好专业才去,我天天待在里面焦虑得想吐。”
“我记得你选上优营了?”
“又不是那两所,是保底的,我参加了四个嘛,夏令营金秋营之类的。”同学说,“本来就能考上,可能之后专业会好一点。”
“话说夏濯一定要去北京吗?”班里第一的小陈很好奇,“江浙沪不行吗?”
夏濯没想那幺多:“考完再说吧。我应该考不上。”
“我之前算了一下,”和他成绩不相伯仲的同班男生说,“省里每年纯走高考不参加各项计划,能上去的大概有一百人,不考虑专业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全市联考他不超常发挥稳定排在四五十名。全省拉开恐怕排不进前百,算起来应该在一百出头两百以内吧。还得是正常发挥的情况。这两天他状态奇差,三模说不定直接掉出市前百,那就想都不用想了。
距离高考只剩一个多月,现在考的基本就是心态。他哪怕超常发挥都只能勉强够一够——倒是那个专项计划,他确认过,因为他户籍所在地是特别贫困县,能降接近四十分。
……回头想想他自己都佩服自己。
“唉,”小陈做梦,“要是能保送就好了。”
“谁不想保送?”男生顿了顿,瞥了一眼教室角落,“听说那谁到美国直接上藤校。”
“给学校捐楼可不是上藤校?”有个女生小声附和。班里成绩最好的几人一到考完试就会自觉聚在一起,关系不能说多好,却属实不算差,毕竟是同一梯队,互相非常熟悉。
两人的视线对上了。而后一触即离。
女生飞快错开眼,像看见恶心的脏东西,即便竭力忍耐、擡高不自觉向下撇的唇角,努力不让眉毛拧起来,眉宇间厌恶仍然清晰流露。
夏濯这时候才想起来,这女生是之前和余覃覃两人一起撞见他和夏漪的第三人。
……
时间过得飞快。
市三模果然没考好,没掉出一百开外,考了八十三名,班级排名掉到了第四。但最后一次四模考得不错,回到了正常水平。
夏漪对这些排名没概念,知道他肯定能考上好大学,一点儿都不担心,仍然照常让他早睡,每晚帮他关灯掖被角,等着他直到睡着。上次之后,夏漪开始像最初那样对待儿子,不再疏远他。她的十字绣快绣完了,现在绣到了锦的最后一个悬针竖。
四模结束,准考证和高考考点一同确定,他在一个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偏远高中考试,全班就五个人和他一起。订房软件显示附近酒店高考三天价格比平常高了十倍…一晚上一千多块!住三天顶一个月房租。别的高中附近都没那幺贵,那个考点格外偏远,反倒比市中心的贵很多。
他没告诉夏漪在哪考试,一直到考前一周学校放假,吕老师让他们在家好好放松,他把书本行李全搬回家,才顺便提了一嘴。夏漪当时在绣别的花样,模样专注认真,他以为她没听见,都打算考试三天每天早上起床打车去了,结果第二天她就花四千块钱订了四天酒店标间——还是那周边最贵最好的。
前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去了酒店。标间是双人间,两张单人床并排,中间隔了很大距离。他背了一个很大的书包,把复习材料全带过去,酒店前台看出他们是母子关系,还祝他第二天高考顺利。
第一天考语文数学,早上九点一科,下午三点一科。他翻了一晚上古诗词和错题集。
夏漪十点就催他早睡。
可正是盛夏,天太热了。屋里空调坏是没坏,但只对着一边吹,他这边冒了一身汗,夏漪又吹得头疼。两人都睡不好。他掀开被子下床,关了空调开窗,才发现窗外刚好能看见考点所在的学校。晚上十一点,还有学生家长在校外徘徊眺望。
他明天要在那里考试。
夏漪只要站在这里,就能第一时间看见他出考场。
夏夜凉风犹带暑气。天气预报说明天可能有小雨,空气湿闷潮暖。开窗反倒更加燥热,湿气染上指尖。
班主任和各科老师要他们别太紧张,可以适当紧张,可以适当放松,但一定不要过度。他觉得自己属于过度紧张。
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考得上。
差不多能摸到一点边,差不多会擦肩而过。伯仲之间。正是这样才紧张。他忍着一口气,想证明自己可以。想证明夏漪没有养错孩子。——如果夏漪真的要把幸福寄托在他的人生上,他不想让她失望。
“小濯?”夏漪撑着床坐起来,薄被滑落,半袖睡裙质地轻薄。她被空调吹得头痛,可它一不吹,又开始热。
“怎幺不睡觉?早点睡吧,明天要考试呢。”
高考这几天从老师到家长都格外温柔。夏漪平日就轻声细语,最近对他的态度柔和得好像面对易碎品,时常面露担忧,询问他的精神状况。
考试前夜,夏漪连视线都是柔的。
“睡不着。”他低声说,在湿气再度浸染之前关掉了窗。
夏漪紧张起来:“头痛吗?妈妈给你买药去?”
“不是,就是睡不着。不舒服我会自己买的。”
过道距离不短,他身量颀长,一旦坐在床侧,双腿占据的空间就变得狭窄。距离仿佛自然拉近。可能是热了,夏漪把小腿探出了薄被。肌理均匀腻白,纤细足尖蜷缩。…脚踝也细。
夏漪没有注意到儿子的视线,神色比明早要考试的人还要紧张焦虑。
“先躺着吧,”她怕影响他的心情,轻声哄道,“躺下了闭上眼睛,好不好?”
他收回视线,听话地躺下。
身体疲惫,大脑却在亢奋。他睡了一小会儿,一躺下陷入睡眠就开始燥热,没过多久又热醒了,而且是惊醒,汗液忽而涌出,一下从床上弹起来。这次醒来他都烦了,不知道怎幺从来没失眠的人会突然失眠,他没觉得自己有那幺紧张。夏漪时刻关注他的状态,急得也开始冒汗,连忙重新把空调打开。结果状况又回到一开始,她吹得头痛,他感觉不到风。
“…妈。”他说,“你过来睡吧,我睡你那边。”
夏漪不愿意:“空调直吹不舒服,我怕你明早感冒。”
“你不也会感冒吗?” 他睁开眼睛,转过头。
夏漪面对着他,侧身躺在远离空调的方向,只睡床的一角,一边小腿伸在外头,看着随时要掉下去。
视线对上后,夏漪怔了怔,而后像以往每次一样,浅浅地笑了。
“妈妈没关系。”
怎幺没关系?她都快掉下去了。他忍住反问,翻身下床,双手按住床底直接往自己的方向拉:“我把床拉过来,往右点儿就吹不到了。妈,你等一下。”
又要把两张床并起来幺。
夏漪抿住嘴唇,并不情愿。但她本来就缩在床角,夏濯弯腰下来、手臂刚好绕在她的小腿,微微渗出湿意的肌肤热度滚热。她被烫到了。注意力转移的一刹那,对方肌肉膨胀,掌心发力,身下便忽而一轻、惯性后仰。他轻而易举把这张床连带她的人一起扯了过去。
两张床再度并在一起,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夏漪不自觉轻颤了一下。
她对过于有男性气概的表现感到本能的畏惧。…她近些年都尽量避免找过于高大健壮的男友。她对这种形象有一定的阴影。
夏濯和尹帆现在太像了。尤其是偶尔看她的眼神。她努力克制,可自从那次可怕的意外,对方是成年男性的印象就牢牢印在心底。对异性的恐惧时而越过对儿子的爱,渗出某种矛盾对抗的东西。
无论恐惧还是爱,单独作用时都无关紧要,然而当异性与亲子的身份合并,单单这份意识就成为罪恶。
时间不早不晚,夜里十二点整。
夏日湿气重,房间寂静闷热,窗外发出微不可查的连绵雨声。细细丝线似的落雨。
“早点睡,小濯。”
她勉强提醒,身子移到离他最远的一角,裹紧薄被,无意识蜷缩成小小一团,抱紧酒店的枕头。
“明早还要早起。”
空调冷气逐渐下沉,凉爽抚慰燥热肌肤。他安静睡在自己的床,又一次嗅到夏漪独有的馥郁浓香。他渐渐安心,无知无觉,烦闷消散。
“…晚安,妈。”
夏漪似乎又浅浅地笑了。这一次是真实的笑,声气温和宥恕。
“晚安,小濯。”
温香萦绕。
随后一夜沉寂。一夜安睡。
16
考点门口各个学校学生各自聚成一堆。每个学校基本都有一个教师专门提醒学生考前事项。他们学校来的是隔壁班主任,他班的数学老师,一看见自己的课代表就笑了。
“好好发挥!下午争取考满分!”
他这幺一说,周围人都开始围观。旁边几个路过的学生一脸震撼,看见学校名头瞬间不震撼了,转头跟家长小声嘟囔:“市一中的,哪个学霸分过来了吧。”
今天下小雨,他撑着伞。但一早晨考点门口很乱,地上雨水泛着灰,时而有行人溅起水滴。夏漪站在他身侧和老师寒暄两句,裙角染上不少灰点子。他看不下去,把她牵去一边同校学生聚集的红色雨棚下躲雨,两人一进去就引起了围观。
谭跃和他一个考点,一看见他就热情招呼,让他过去一块聊天。同班那个不说话的女生也在。几个学生家长靠近过来,大概听见刚刚数学老师的话,想和夏漪交流育儿经。
夏漪轻轻推他,要他去和同班同学玩,自己留在原地,和几个家长聊了起来。
谭跃喋喋不休,还在到处抱怨余覃覃不爱他。他心不在焉,视线一直往夏漪身上瞟,总惦记她打湿的裙子。她皮肤敏感,夏天太潮会起疹子,裙角湿了可能过敏。
看着看着,他又觉得夏漪周围那几个男的很碍眼。女性家长倒还正常,一个两个中年男人总把眼睛往她胸上瞟怎幺回事?夏漪今天穿吊带裙,外搭是短外套,胸前有一小片雪色。她个矮胸大,除了照镜子看不见,谁路过都能瞥见那道沟壑。平常有他在身边还好,但凡一个人,夏漪身边就要围上一批烂桃花。
“夏濯。”这时谭跃沉痛地下结论,“你说我要不要分手?”
同班低头看口袋本必备古诗词的女生听不下去了,她是余覃覃好朋友:“你有毛病吧?每次分完手死皮赖脸求和的谁啊?而且马上考试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些破事?”
夏濯&谭跃:“……”
好像同时被骂了。
“行行行,那一块背课文,我想想,夏濯,你觉得待会默写能考哪一篇?哥们信你,快,来押题。”
他还在瞟夏漪,反应慢了一拍:“劝学?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谭跃:“哥们是不是在骂我…”
几个隔壁班的同学听乐了,在后面忍笑。
过了一会儿考场开门了,他总惦记夏漪的裙子,特意跑过去把伞给她,让她早点回酒店,别在外面等,之后才和几个同学一起进考点。进入教学楼要穿越一整片操场。路上他听见有别的学校学生小声议论夏漪,没具体提名姓,内容是讲市一中有个学霸他妈特年轻漂亮,像哪个女演员。
他觉得夏漪更好看点。
语文题出的中规中矩,不算难,同样不容易拿高分,他正常发挥,提前交卷。下午数学就不一样,最后一道大题是创新题,题型以往没见过。他做了五十多分钟,得出一个极为离谱的答案,一直拖到最后一分钟,验算三四遍还是觉得没问题,于是选择相信自己。
出考场时一片唉声叹气。同校认识他的几个同学跑来对答案,一共八个人,最后一道大题做出八个答案。周围路过的学生都听傻了,大喊幸好我没在最后一问浪费时间——总之,这一天就这幺过去了。
路上他给夏漪买了个药膏。晚上回去她腿上果然起了疹子。洗完澡之后,夏漪坐在并成整体的单人床角涂药。洁白细腻的小腿点缀星星点点嫣红,被乳色的软膏覆盖,渗出一点湿润。
“过了今年生日,小濯就十八岁了。”
晚上睡前她喃喃自语,语调像不敢置信,“时间过得真快啊…”
他生日在六月九号,高考最后一天。
第二天考物理和英语,过来的变成一个历史班老师,几个女生围着老师聊天,看起来是他们的班主任。进考点前同班同学还是聚堆聊天,家长们仿佛熟识,居然分外熟稔地在一旁先聊了起来。
今天是大晴天,天气又热又晒。夏漪站在树根下躲太阳,但日头越升越高,刺目的光透过叶片筛落,碎花裙点缀大片斑驳陆离的光色,像另一种意义的花。她和周围家长的年龄层格格不入,不太会说话,与生人交流反应略显迟钝,时而露出不适应的友善笑容,不过有位年长的女性家长很照顾她,俩人昨天就加了好友。
昨天小腿过敏起的疹子还没好,临出门她涂过药膏,湿润乳白覆盖嫣红。今早出门还没这幺热,她忘了带伞。夏漪擡起手指遮太阳,浅浅蹙眉,脸上洒落细碎光斑,睫毛投下蝴蝶似的金色阴影。
回过神时,周围一小圈不知不觉安静了。几道视线同时集中在他脸上。氛围凝滞,夏日翠绿的树叶与长影在艳阳中微微扭曲。
“夏濯,”谭跃低声提醒,“你注意点。”
——他死盯着他妈看了整整十分钟。
……
下午考英语的时候,她坐公交去附近的商业街,给孩子买了几个小蛋糕。
明天才是生日,她有心想给小濯办成人礼,可他们在这一没有亲戚、二没有朋友,根本没有大办的条件。小濯每年生日都过得冷冷清清。正好明天高考结束,她想着说不定可以邀请那位和他关系不错的男同学,特意多买了一份。
这两天是关键时期,每天买的饭菜都是她绞尽脑汁想出的营养搭配,清淡可口,荤素均匀。夏天普通奶油蛋糕太腻,她特意买冰淇淋蛋糕,又担心小濯吃了肚子不舒服,只买了很小一块。回去时正赶上英语考试后半段,陆陆续续有学生往外走。
她站在树荫下等孩子。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小濯,反倒先等到那位他的男同学,迟疑一下,还是叫住了他。
“谭同学,是吗?”她轻声说,“你是小…夏濯的好朋友吧?我是夏濯的妈妈。”
男同学吓了一跳,夸张地往后跳了一下,做出到处寻找的动作,左右转了一圈头才想起低头,看见她时满脸做梦:“啊。啊?啊…啊!我是!我是谭同学!”
夏漪:“…?”好活泼的孩子。“是这样的,夏濯明天过生日,阿姨想问一下,明天考完试,你如果有时间,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呢?”
男同学表情变得有点复杂:“阿姨,我肯定愿意,但是夏濯不一定愿意吧…?”
夏漪不明所以:“怎幺了吗?”
男同学:“他应该想跟您两个人单独过?”说到这他回头看了一眼,忽然叫了一声,“嘿,他出来了!夏濯!过来!”
夏漪跟不上年轻人的速度,慢了半拍才想起擡头。那边小濯看见同学和她在一起,也觉得奇怪,几步跑过来,先问了一句:“怎幺了?”
“阿姨问我明晚要不要一块给你庆生,”男同学说,“我都有时间,你愿意吗?”
小濯顿了顿,很快明白过来,简短地说:“我们之后单独聚吧。”
意思是就不要一起了。
夏漪更加困惑:“小濯?”儿子很少坚定拒绝她的某个提议。仔细想想这还是头一次。
“有个礼物想送。”夏濯说,“可以吗,妈?”
姓谭的男同学站在一旁,不知听出什幺隐藏的意思,表情更加复杂,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神色。他见了鬼似的盯着夏濯看,张了好几次嘴,连连用余光瞥她,硬是一句话说不出来,脸色十分痛苦。
“你愿意送我礼物,妈妈当然高兴…”夏漪觉得把同学晾在这不太好,而且她掺进儿子的社交确实奇怪,于是先把冰淇淋蛋糕递过去,善解人意道,“我多买了几个蛋糕,小濯,你和同学分一下吧。妈妈先回去了。”
夏濯不太想,但他听话,低头答应了。离开之后,她从宾馆二楼看到儿子和朋友各自拿着一个蛋糕包装袋,站在角落,不知在讨论什幺,那位男同学的表情惨不忍睹。小濯几乎不交朋友,从初中开始,她一个儿子的朋友也没见过,现在他也有能聊天的朋友了。她新奇又欣喜,再度觉得孩子长大了。
对她来说,夏濯的任何一点成长都弥足珍贵。
傍晚时分,小濯和她一起吃掉了干冰保鲜的冰淇淋蛋糕。
饭后洗过澡,夏濯在书桌边翻化学和生物书,从第一本翻到最后一本,细致到每道课后习题的案例,架势像要把十几本书背下来。他在书上记了满满一片工整漂亮的笔记,一直看到十一点多。临十二点时,她要儿子早点睡觉。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一同躺在并起来的单人床。没过多久,到了凌晨十二点。她不确定会不会打扰儿子睡觉,于是极轻地祝福他:“生日快乐,小濯。”
小濯听见了。他像期待已久。
窸窸窣窣的衣料声。他朝她的方向靠近。年轻男性的热度。手臂迟疑擡起,悬空许久,仍然没能落下。
“…妈,”他问,“我可以抱抱你吗?”
夏夜如此寂静。空调冷气下沉。室内冷热交替。奇异氛围酝酿。
她脊背微微战栗,再度感到边界模糊。
只是拥抱。
……就可以吗?
两性与亲子的界限异化融合。
她没能同意,也没能拒绝。
她无法独立决定。
时隔一年,她又一次被飞速成长的孩子抱进了怀里。男孩从背后接近,带来噩梦的手臂再度环过腰身。脸颊贴合颈窝,胸膛贴在脊背,手臂环绕腰身。像是依赖、像是禁锢。他拥抱以婴儿姿态蜷缩的母亲。
“晚安。”
同源气息寂静弥漫。
无形细丝环绕牵连。
“…晚安。”
她陷于熟悉而陌生、如同淤泥深潭的闷热。
……
第三天考化学和生物。新高考正式实施后,化学、地理、政治、生物这几个四选二的学科不再分成文综理综,而是分批次分别考,每科75分钟考试时间。化学第一科,早上八点半开考,生物是最后一科,傍晚五点考试。
中间这段时间最煎熬。他待在宾馆房间,坐在桌前看生物书,每一行字都烂熟于心。错题集和重点卷堆起厚厚一摞。吃过饭离考试还有四个多小时,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想午睡,又怕睡过头状态回不来。这时刚好夏漪买水果回来,洗好放到他手边,他吃了几口,干脆合上书不学了,订一个三点半的闹钟,躺在床上打算睡觉。
夏漪怕打扰他,拿伞想出去,他阻止了。
“你也睡一会儿吧,妈。”他把她的被子掀开,“你昨晚都没好好睡觉。”
她顿住脚步,再度感到一股模糊的异样。
空调仍在工作,室内冷气蔓延。床上薄被凌乱。酒店房间。并在一起的床。散落的试卷。充满翻阅痕迹的书本。两人份的行李。
熟悉的与不熟悉的,危险的与平常的。互相渗透混淆,漩涡缓慢旋转。
仍然心怀侥幸,想要粉饰太平。
她躺到了床上。
本应是再正常不过的日常。
日常之中,某些东西早已截然不同。
床垫轻微下陷,薄被覆盖身体,胸膛贴上脊背,吐息触及脖颈。空调冷气足够充足,可她仍然眩晕不止。仿佛即将中暑的预兆忽而笼罩。她喘不过气,想吐,缩成一团,被臂弯揽入。那双手帮她盖上了被子。
长久的静默。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睡觉。
错误在发酵。
可她能怎幺办?要她怎幺样?
为什幺会变成这样?
……总会过去的。
一定会过去的。小濯一直很乖。不会发生什幺的。等他再长大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
自我麻痹,自我说服。反反复复,在错误中找寻理由。没有事是不能忍受的。没有错误不能原谅。
一遍一遍自我洗脑。一切无比正常。一切都——
“…妈。”夏濯贴在她的颈窝,不稳地、低低地问,“你怕我吗?”
“你为什幺…要发抖?”
濡湿吐息倾下。喘息交错混乱。形状相似的柔软嘴唇触碰颈动脉。儿子揽住她的腰,沿侧颈颤抖吻去了渗出汗珠。不得章法、纠缠不清。他仿佛想要得到什幺,又像只想寻求答案。夏漪胸中无解,不住发颤,回忆起那日可怕的意外,被莫大的无助与痛苦攫夺,再无法粉饰太平,失控激烈抵抗。这种抵抗让他更加混沌扭曲,同样的苦痛在胸口穿梭。他想恳求她,本能却寻求抒解。于是矛盾地一边喊她“妈…”,一边以湿唇滑过侧颈下颌、痴迷地吮咬沁着乳香的耳垂,胡乱舔吻犹不足够,还妄图索取更多。她的挣扎幅度加大了。他听见夏漪哽咽崩溃的啜泣。慌乱、苦痛、悔意,焦虑、罪恶、不甘。情绪混乱无比。最终占据上风的是最为不堪的情欲。难以忍受挣扎与哭声,理智消失。宽大掌心忽地发力,上滑扣住肩头,而后猛然下压。眼前天旋地转,视野被阴影笼罩。夏濯猛然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夏日午后湿闷燥热。窗外蝉鸣阵阵。下课铃响了,第二场考试结束,楼下声音陡然嘈杂。选择前两科的考生结束高考,高声大笑,欢欣笑声穿透空气,时而有家长无奈训斥。她听见空调的工作声,看见床角滑落的雪白被角。窗帘没有全拉,明亮阳光透过玻璃,筛着叶片、洒下粼粼斑驳的金。
十月怀胎、生养整整十八年的独子跪在腿间,俯身垂首,眉目压抑浓郁痛苦的湿润情绪。泪水涌溢,视野模糊。双目相对的一刻,夏濯捧着她的脸,颤抖着吻了下去。
——分崩离析。
如镜花水月支离破碎。
她泥潭深陷,坠入深渊。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