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再相逢

仍是那一处熟悉幻境。

天空红日高悬,经年不歇,照得天地间一片萧萧之意。

景明秋尚有些恍惚迷蒙,仿佛自己还身处后院之中,倚着那棵海棠古树,与阿欢朝夕相伴。

只是睁眼,却见白骨成堆。

男子周身俱是锁链缠绕,鸦青色的长发浸没血中,似是等候已久,笑靥盈盈望向他,“想好了?”

景明秋微微一愣。

手中质地微凉,却是仍握着那把檀木梳子。

他垂眸看着了片刻,指腹摩挲着雕刻的鸳鸯纹样,许久,平静“嗯”了声。

“我死后,你可以拿走我的魂魄。”

他想起阿欢,声音渐渐低了,带一点江南语调,沙哑温柔,“只要让我陪着她。”

“我会代你陪着她。”千痕轻声细语说着,眼梢弯弯,偏不如人意。

景明秋疲惫地倚着枯骨堆,想了很久,已没力气再作争辩,亦或是想通了什幺,压弯唇角,低笑,“……也好。”

终归只要她不会孤单。

景明秋闭上双眼,已有些维持不住生前模样,周身光芒漾动,化作一条断了犄角的秀气小蛟。

红海浪涛翻涌,将他卷入无尽的血色中。

顷刻间,四周风云巨变。

金铁相击,束缚千痕双腕的锁链层层断裂,轰然落地。

日月交替,星盘移转,不过须臾,千痕就从魂灵本源中,读取记忆,看完少年短短的一生。

他这一世,竟本是无比尊贵的命格。

只是受父母牵连,未能足月而生,致使远星寂暗,真龙断角。

他的父亲本是当朝三皇子,却因在江南巡游时,与他母亲相识相爱,至此无意夺嫡,只想远走归隐。

然太子忌惮三皇子的才能威望,临行前,仍差人送来南疆剧毒,要人当面饮下。

那药阴狠,深入心脏肺腑,从此只要生出执念,便会痛不欲生。

他母亲却冲动抢过,一饮而尽。

彼时她只觉是为爱牺牲自己,虽服下剧毒,却品出甜蜜。

直至发现自己已有身孕,而诞下的胎儿生而不足,方才愧疚难当,终日自责,郁郁后悔。

未过几年,便因郁结于心,病重去世。

三皇子深爱发妻,虽也记挂病弱小儿,但分量始终抵不过结发妻子,不过几月,也追随她而去。

而那被抛下的病弱小儿,本该是……真龙命格。

难怪得魂魄如此纯净。

景明秋今生未曾做过坏事,又承泽皇室血脉,若就此投胎,本应受天道护佑,命格归位,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福泽连绵,长寿安康。

如今,却甘愿舍弃来生,只求常伴左右。

父母受情所累,他竟还重蹈覆辙。

凡人爱恨如此曲折,千痕只觉新奇,思忖片刻,低低笑出声来。

“她此经离别之苦,那小孩儿知道了,定会心疼的。”

话至此处,他想起红衣少年被自己救下时,已是不成人形的狼狈,不由含笑自语,“过去这幺久,也该苏醒了罢。”

院中漫天飞雪。

阿欢乖巧坐着,察觉到身上重量,只以为他累了。

她将景明秋半搂在自己怀中,守着他,在海棠树下坐了很久,看屋檐瓦楞上一点点铺白。

直到日色低垂,外面起了寒风,阿景哥哥还是没醒,她就把他背了回去。

景明秋比她高很多,但是太瘦了,所以并不是太费力。

他身上冰冰凉凉,阿欢便守了一晚上,窗外星子闪烁,有一颗落了下来。

天亮了,景明秋仍是不醒。

阿欢趴在床边,犹豫很久,勾勾他手指。

“很快,就回来。”

她小小声念一句,替少年捻好被角,自己去厨房煮药。

乌黑的药汁咕噜噜冒泡。

药凉透了,景明秋还是未醒。

阿欢就再煮一次,循环往复,直至药汁只剩下一点点碗底,稠得像沥青。

焦苦药味伴着黑烟,吓了前来拜年的孙大娘一跳。

妇人捏着怀中红包,里面塞了几枚铜板,外加一小袋子糖。

她问:“阿景呢?”

阿欢坐在小板凳上,低头拨弄着柴火,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在睡觉。”

孙大娘不知为何却脸色一变,转身跑了出去,步伐有些踉跄,待推开卧房的门,顿时惊叫出声。

阿欢慢吞吞跟在她后面,手中还捧着那碗刚热好的汤药。

才踏过门槛,托盘倏地被人一撞,不慎打翻。

陶碗霎时摔得四裂,药汁溅上衣角,晕开黑乎乎一片。

“景儿他——他什幺时候……”孙大娘惊慌攥紧她肩头,眼眶发红,“你怎幺不去叫人!”

阿欢茫然看着对方,一双眼黑白分明,干干净净,“他在睡觉。”

孙大娘哀拗看她,眼中落下泪来,“他已经、已经死了……”

“没有死。”阿欢抿了抿唇,很认真地反驳。

她在冰原,见过很多人死去。

逝去的人会碎成无数灵力光点,回归灵气河流,成为下一代人的养分。

景明秋还好好的,只是体温变冷,心脏也不再跳动了。

“死掉,会消失的。”

阿欢想到这里,身体也渐渐发起冷来,声音一点点变小,忽然有些无措,一把推开孙大娘,跑过去唤景明秋起床。

阿景哥哥却始终不肯回应她。

心室一瞬间空得厉害,阿欢止不住地发起抖来,攥紧少年的手,小小声笨拙地道歉,“我不乱走了……”

不要生气。

不要不理她。

不要把她一个人丢下……

阿欢喃喃说着,声音却哑得厉害,直至再也发不出声音,肩膀颤栗,孙大娘哭着扑过来抱紧她。

“你一个人,可怎幺办啊……”

温热的水滴浸透了脖领。

但是阿欢一直没有哭。

雪停那天,阿欢把景明秋埋在了海棠树下。

和自己心爱的小木剑一起。

剑柄上刻了一个欢字,是阿欢为数不多,会写的字。

她把自己最最珍贵的和阿景哥哥埋在一起,陪他长眠不醒。

因为,他给了她一样礼物。

一定一定,是要回报才可以的。

立春,雪人也化了,院中一片生机。

阿欢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幺,终日坐在树下发呆,想要陪着他。

她手中一直攥着那柄檀木梳子,有时摊开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可哪里都找不到少年曾写下的,与她生辰同样的“秋”字。

可他说要永远在一起的。

可现在还不是永远,明天也还没有到永远,一直到明天的明天,还有之后的很多很多天,他们应该还要很久很久都在一起才对的。

阿景哥哥说过不会骗人的……

无人陪伴的院落显得死寂而空旷。

阿欢抱着膝盖,慢慢蜷成一团,将脸埋入自己的臂弯,久久都不肯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风起,将花瓣吹落发间。

气海内两条阴阳鱼倏忽一亮,衔尾而游。

阿欢忽有所觉,攥紧衣袖拭了拭眼睛,怔怔擡头。

于花影斑驳,婆娑间,望见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眸。

那双眼眸的主人闲坐枝桠,怀中抱着柄鸦青长剑,垂落的红衣被日光染得浓金,正侧头凝睇着她,忽而压弯嘴角,微微一笑。

“找到你了。”

【第二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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