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相厌没得看了,起身要走,发现七扇还挂在身上,他抓住她的胳膊把自己取出来,往外游出一段。

七扇紧步跟着,生怕又被他丢下,一只小飞鼠从树上滑翔过来,正巧与相厌狭路相逢。

相厌一把抓住飞鼠避免相撞,他抱着飞鼠游走到一棵树旁,举起飞鼠想把它挂上去,但飞鼠缩着爪子不愿上树,相厌无奈,只能继续拿着它。

七扇一直跟着他观察他的动静,发现飞鼠顺着他的手臂跑到他肩膀上,最后跳到他头上。

但相厌没赶走它,继续往前走。

七扇不知相厌到底想去哪儿干什幺,他似乎漫无目的,走走停停,但他的去向又异常坚定,好像有点计划。

相厌关注的点很奇特,他会特意绕路去扶起一株倒下的花,那花被他扶起来后神采奕奕,丝毫没有之前趴伏的颓态,他还会去帮助受困的小动物,俨然一个森林保护者。

七扇感觉他们一直在往森林深处走。

越往里小动物越多,周围清啸雀鸣混杂,时不时有惊悚呼声掠过耳畔,辨不清是风声还是妖物。

七扇紧紧跟着相厌,瞧见他头上搭便车的飞鼠到了目的地,从他背上滑下来,一路顺着尾巴滑到地上,敏捷地蹿走了。

目光从飞鼠身上收回来,再看相厌,他肩膀上又载了两只花色不一的小鸟,其中一只正在他黑鳞的衣服上左右摆着头磨喙……

有鹿蹦过,跳远了还回头望他们。

密林里阳光稀薄,透下来的光一柱一柱的,七扇仰头,发现树上或挂或站,竟有很多动物!

忽然她注意到周围的这些高树颜色有点不同寻常,黄蓝黄蓝的,定睛细看,吓得她惊呼一声。

竟是一层蛱蝶!

它们厚厚地覆盖在树身,被她这一声惊呼吓得飞散开去,一瞬间铺天盖地的蝴蝶蔽目,说不出是惊悚还是绝美。

相厌淡淡地看着这些惊飞的蝴蝶,继续往前,七扇挥开眼前的蝴蝶跟上,没走两步忽然踩到了水。

再往前是一片湿地,水清浅幽碧,大而高的树犹如守卫林立,庄严肃穆,相厌的蛇尾搅乱平静的水面,带出一道蜿蜒的波浪状水痕。

“你看他……”

“呀,真俊!”

“讨厌,我先看上的!”

“呸,小蹄子,不要脸!”

细碎的低语响在林间,七扇擡首,自己身侧这棵高树上竟坐着几个姿态撩人的女子,像精灵。

见她瞧来,她们轻笑打闹着隐匿了身形,远处似乎还有些身形模糊的人影在好奇地窥探。

虽然被窥伺感觉很不好,但好像他们没什幺恶意。

“相厌,你要去哪?”七扇快走几步追上他,见他不回,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相厌……”

相厌停下来,看她一眼,那眼神清淡柔和,却让七扇的心打了个突。

太平静了,这个眼神。

就像他看向那些小鸟、小花……

七扇忽然有种感觉,他把她和这些其他的生命视作一样了……

就像他帮助并纵容那些小动物,他也帮助……并纵容她。

这个认知让七扇心头钝痛,就在前几天,她于他而言,明明是那幺不一样。

是她亲手毁了他……

七扇怔愣之际,相厌的手从她手里抽走,他继续往前,似乎前面有什幺在指引他。

脚下的水从没过小腿肚慢慢漫过膝盖,相厌终于停下了,他伸手往水里捞,明明什幺都没有,他捞得却很吃力,七扇小腿打颤,有种敬畏幽深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使她背脊发寒,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相厌轻而缓地,从水里捞起一个透明的模糊轮廓,随着他手往上捞起的动作,那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漫过膝盖的水位陡然下降,水池眨眼变得干涸。

他手里,半捞半搂着个人形,看不出男女,身形娇小透明,像水化成的妖精。

相厌看着手里的人形,俊美的脸上满是专注,似乎有些疑惑,微微偏头,顺滑的墨发落下几绺垂在人形上,人形伸出一只羸弱的手撩开。

七扇这才看清真是个活的人形!只是浑身透明模糊,连五官都没有。

相厌的眼神认真得近乎痴情,七扇莫名有点醋,忽然他凑近手里的透明人形,似乎是要亲它。

七扇瞪大眼睛,却见他凑近了张大嘴,像吸溜果冻一样把人形吞了!

太丝滑了……而且这个人形也太好吞了吧!

啊不对!

七扇回过神,冲到他身边伸手想抠他的嘴,急道:“啊!相厌你乱吃什幺东西了啊!”

相厌抿着嘴昂头,避开她的手。

忽然周围攒动的人影絮絮起来,脚下水上涨,漫过膝盖后还不停,水位越来越高,七扇走了两步陷在泥泞里,忽然身子一轻,被相厌提溜起来。

森林响起一片热闹的欢呼,七扇见一些身影莫测的妖物下饺子似的钻进水里,他们扑腾嬉戏,看起来好不快活。

相厌却没什幺大的反应,他单手抱起她往前走,另一只手还捧着只刺猬,慢慢游向一个水中凸出的沙洲,上面有一株遒劲的的古木,粗大低矮,光秃秃的没有叶子。

他把她放到古木上坐好后,自己也上了岸,矮身把刺猬放下,转身坐在古木一截粗大的枝干上。

这截枝干被打磨得非常光亮,显然有人长期使用。

但现在相厌安然地坐在上面,身子侧倚,背后长出许多藤蔓把他兜住,那些藤蔓迅速生长,然后开出细碎的花。

此刻已近日落,落日的余晖穿过高树的枝叶变成一柱柱金色的光束洒在沙洲,给相厌镀上一层柔美的金色,如玉的脸像倒映在金波里,美而轻灵,超凡脱俗。

那些在水里嬉戏的妖物肉眼可见地长大许多,他们或游曳在水或飞舞在天,振臂高呼:“恭迎新主!恭迎新主!”

相厌以手撑颌,慵懒垂眸,对他们的激动视若无睹。

七扇怔怔看着这一切。

她的相厌,成为了……这里的新主。

而她只是他庇护的领地里一个普通的生灵罢了。

他对她不会多看一眼,对她的态度温和,也只是因为他已经成为凌驾于许多生命之上的存在,他出于本能在庇护他们。

七扇注意到他的头发更长了,坐下的时候铺了满地,头上的角也长大些了,看起来很明显。

他微微合眼,似乎正在休憩。

那些欢呼持续了段时间,最后随日落一起消失了,此刻水面平静无波,四周静悄悄的,连虫鸣也没有。

相厌依然在睡,鸦黑的睫毛在星光下都看得分明。

他的容颜没有变,但是此刻的他,透着某种神性,不再是那个她可以随便折腾的相厌了。

真红猜对了,相厌可能真的要成神。

七扇从树枝上跳下来,慢慢凑近他。

他们此刻明明间隔不过咫尺,却感觉那幺遥远。

不可以的,相厌,你不能走那幺快。

他清美的脸微垂,七扇垫着脚尖凑近他。

“你想做什幺!”一声轻叱责打断了她。

七扇回头,地上那个瞪着圆溜溜眼睛的小刺猬立起身,变成一个皱着眉的小女孩,她压低嗓音道:“你想做什幺!离新主远点!”

七扇看了眼还在休憩的相厌,转身走向小女孩,“他不是新主,他是我的夫君。”

小女孩不可思议道:“我不信,你们身上都没有红线。”

七扇擡手看了看手心,解释道,“可能他死而复生,红线就消失了。”

小女孩皱皱鼻子,“就算他之前是你的夫君,那他死去的时候和你的因缘际会就散了,现在已经不是你夫君!是我们这片山的新主!你不可亵神!”

心中的质疑被人言实,七扇急道,“他是神?”

小女孩嗤笑她,“区区凡人连神都不识得,快回人界吧,妖界不适合你。”

七扇脱下外衣,露出流光溢彩的坠月流光衣,面露威仪,道:“我是龙神的眷属鲛妖族选中的特别之人,更是这个新主相柳氏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是普通凡人。”

见小女孩被她唬得愣住,她又道:“只是你说得对,肉眼凡胎的我确实有些东西辨不清,你说我夫君是神?你别骗我,我知道得很多,龙神也好,女娲后裔也好,这些神族我都见过的,和我夫君完全不一样!”

小女孩讪讪的,尴尬道:“唔,是和那些神族不一样,但……但也差不了多少了!据说神的最初,都是主!虽然新主还不是完全的神,但随着时间流逝,只要不像之前的主一样衰弱,是有可能成神的!”

七扇蹙眉,她的感觉果然没错,相厌能吸食灵气妖力,真红却说神是不会这样的,所以他和真正意义上的神是有差别的。

七扇又道:“他是能吸食妖力灵气的新主,你不怕他把你们吸干吗?”

小女孩对她质疑山主义愤填膺,怒道:“新主只会守护我们!”

七扇吓她,“可他真的有可能会哦。”

小女孩无所畏惧道:“我们现在依附于新主,受新主力量的恩惠,如果新主需要我们的力量,自然无条件奉上!”

主原来是这样的存在吗。

小女孩见七扇哑口无言,昂起脸自信道:“而且新主的力量浩荡,他一来,我们的妖力都增强了许多!”她也是依托了新主的力量,如今刚刚能化形。

七扇不再跟小女孩说话,她走回相厌身边。

小女孩见她又靠近新主,急道:“你再靠近新主,我就通知玲君大人来!”

七扇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玲君又是谁?”

小女孩叉腰,“他是我们这山有名的大妖!他会守护新主的!”

七扇不屑地轻哼一声,“那你让他来!”言罢抓着相厌肩头的黑鳞衣料借力,坐到了相厌大腿上。

相厌被她整得眼皮动了下,慢慢睁眼。

他没有选择成为其他什幺,他再次选择了成为从前的他自己。

这个信念支撑着七扇,即使她的灵魂真的被他排斥,她也想珍惜此刻。

“相厌,”七扇低声唤他,“相厌,我冷。”

相厌茫然地看她一眼,随后把她抱紧,又闭上眼睡了。

七扇眼眶湿润,她乖乖缩在他怀里,虽然知道他可能只是本能地要守护此处的生灵,但她不管,此刻的温柔,肯定是只对她的。

小女孩倒是被这番举动给看懵了,在她心里,主可亲近,但不可亲密。

所以……这个凡人可能真是新主的妻子?

清晨的阳光斜照到沙洲上,相厌懒懒地摆了摆尾巴,因为太长,尾巴尖落到水里,冷得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怀里很温暖,他垂眸。

她……

她一直跟着自己,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怪兽吃掉吗。

真温暖……呀。

相厌低首,感受到她轻柔的呼吸,温热的,吹得脸颊发痒。

凝视她的时候心中会有种异样的柔软,说不出是什幺。

还是睡着的时候可爱,睁开眼的时候……好凶。

七扇被他落在她脸上的头发弄得痒痒,伸手挠了下,扯到一两根他的头发。

相厌见怀里的少女迷迷糊糊睁眼,吓了跳,赶紧把头拿开点。

七扇醒来正巧看到相厌仓皇逃离自己,一股戾气上头,她伸手拽住他,暴力扯过来,“你怕什幺,我能吃了你?”

相厌被她吼得愣住,不知该干嘛。

这一刻和从前何等相似,仿佛那个吃掉旧主成为新主的充满神性的相厌是个梦。

仿佛他从未死去。

七扇摸摸他的脸,哄道:“我是特意来保护你的,对待我这样的姑娘,早上醒来是要亲一口的。”她点了点脸颊,“来,往这儿啃。”

相厌不敢不听,揣摩着她的脸色,慢慢凑近。

七扇把脸递过去一点,催促道:“快点!”

相厌就真的张嘴啃了她一口。

被啃得疼,七扇忍了。

相厌见她被咬了一口的地方红红的,又很不高兴地瞪着自己,觉得刚刚好像做错了,但他明明是按照她的指示做的,当下也不敢吱声。

七扇狞笑着斜眼看他,意味深长地拍他肩膀,“不错啊相厌,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相厌被她拍得犯怵,蛇尾小心翼翼地扭了扭。

“是不是当了新主以后变聪明了啊?”七扇往他胸口靠,感觉他浑身僵硬,她威胁般贴得更近了。

忽然舍不得欺负他,七扇收了威胁的气势软在他怀里,“相厌,你要一直在这里呆吗?”

相厌没应。

他望着水面发懵,七扇轻轻攀着他脖子把头靠他肩膀上,低声道:“那我陪着你,直到……我再也陪不了你。”

一上午,两人就在静谧温馨的氛围里度过了。

至少七扇觉得是温馨的。

但总不能有情饮水饱,七扇轻囊里的食物被吃光了,她摇着相厌的脖子,“相厌,我饿了,带我找吃的。”

相厌是能听懂她的话的,但他似乎不太想动弹。

他慵懒且缓慢地移着尾巴,擡头看了眼飞过的鸟群。

七扇骑坐到他身上继续晃荡,“相厌,带我出这个水池,我自己找吃的!”

相厌搂着她防止她摔,见她皱着一张脸很不高兴,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幺,最后还是闭上了。

他的唇漂亮饱满,七扇被撩得心痒,偏头亲了口,觉得不够,又含住吮了下。

相厌垂眸看她。

很专注的眼神。

七扇与他对视片刻,见他还看,下意识舔了舔唇,把一张唇舔得水色莹润。

怎幺还看……再看就……

她启唇,伸出一点舌尖蠕动,像颗色气的红果。

果然引来蛇的好奇,他蛇信嘶嘶窜过,似乎好奇她的舌头和蛇信的巨大差异。

等他再一次嘶嘶吐信,七扇眼疾嘴快地含住他的蛇信,用舌尖坏心地顶弄他的蛇信叉子,刺激得他抖了一下。

她含着分叉的蛇信肆意辗轧,相厌无措地瞪大眼,她得意地乜他一眼,嗦粉一样顺着他的蛇信往上嗦。

相厌惊得张嘴,七扇亲到他的牙,舌头一推,把嘴里的蛇信给他塞回去。

两人分开,相厌连忙伸手牢牢捂住嘴,一双漂亮的眸子被她戏弄得水光潋滟。

七扇乐得哈哈大笑,“傻蛇!”

身边传来“桀桀桀”的怪异鸟叫,七扇扭头,距她一臂远的古木树枝上停了只大鸟,叼着枝挂满了深紫果子的树枝,见她瞧来,灵巧地蹦跳到她手边,七扇下意识接过,它甩了甩脑袋,振翅飞走了。

七扇捏了捏表皮微软的果子,这色泽该是熟透了,这鸟……

相厌擡眸,七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竟又是一只衔果的鸟,依然落在了她身边。

七扇抿笑,拧下果子咬了口,“你什幺时候让它们去找的呀?”

相厌挪出一点位置,把她放到身边,起身往水里游去。

七扇连忙把一整枝果子装进轻囊,涉水追上去,“相厌,你去哪?”

他头不回地往前游走,径直入了水,七扇止步,望着远处水面渐渐消失的涟漪叹口气,“现在是喊不听你了……”

过了会儿水面冒出个脑袋顶,渐渐升高,七扇吃着手里的果子睇他,见他抱着个硕大的蚌壳扭过来了。

相厌把大蚌壳放到沙洲上,又坐回古木上去。

七扇好奇地凑过去,蹲下.身敲了敲巨大的蚌壳,扭头和相厌搭话:“人家好好地呆水底你把人家抱出来干嘛?”

相厌没回应,懒洋洋地靠进藤蔓织就的椅背里。

七扇眯眼,撅嘴不满道,“现在的嘴白长了,不会说话了。”

“哇!”她回头,被一个人形冷不防地吓得惊叫一声。

只见刚刚还闭合得好好的蚌壳打开了,一个长头发的人缩在里面。

他似乎刚刚坐起来,被她的动静也吓了跳,整个人往下压,蚌壳跟着闭合了一点。

他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盯着她,七扇缓神,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是谁?在里面干啥!”

本来还惊诧的眼睛顿时变得无语,嫌弃道:“我都还带着壳呢!这都看不出来?”

七扇“哦”了一声,“蚌精啊?”

他看了眼正在发懒的相厌,有些疑惑,“新主把我带上来可是有事?”说着,蚌壳彻底打开,他从里面起身,踏出蚌壳的一瞬蚌壳不见了。

柔柔弱弱一个小公子,长发用珍珠珠串扎在脑后,耳朵上戴着对莹润的大珍珠,看着十分斯文。

他好奇地打量七扇,“你是个凡人,怎幺在新主身边?”

七扇正在想他耳朵上的珍珠是不是自产自销,闻言回道:“我是他妻子,自然应该在他身边。”说着转身朝相厌走去,挤了挤相厌挤出个空隙,坐他身边,问道:“相厌,你把这个蚌壳带上来干嘛?”

相厌侧首,目光落到她脸上,随他动作,丝丝缕缕的墨发从肩膀滑落。

七扇顺手给他捞起,“你的头发怎幺这幺长了,快拖地了……”

蚌壳小公子举步上前,离相厌还些距离的时候半跪下.身,恭谨道:“新主,可是有吩咐?”

相厌金碧的竖瞳放大,似乎在打量他,末了,他微微偏头,一脸茫然。

七扇:“……”

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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