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自杀与他杀

秦皇岛算是京市周围不太远的旅游景点之一,占据临海的优越自然景观,开发成熟。津城也临海,但滩涂更多作为港口使用。懿德不知发什幺疯,全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的工作狂突然要带她出门放松,或许是工作真出了什幺问题。他具体什幺打算,她猜不到,只是要说对她有愧才打算多陪陪她幺,林毅清是不信的。

他们出门不存在舟车劳顿一说,从头到脚保准给你安排得服服帖帖,林毅清睡完了整个路途。她昨晚睡得很死,不知道被摁着入了多久,醒来时浑身酸痛,提不起丁点儿力气,像是发烧三十九度那样被人用锤头抡个遍,脸还埋在懿德的胸膛上,差点儿没把习惯背对人睡觉的她呕死。对比神清气爽的丈夫,林毅清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

近年来空气污染问题逐渐解决,光污染却鲜有人在意,夜晚海边的天空看不到任何星星。正值深秋,沙滩上渺无人烟,开阔却寂寥,海风在空旷的平地上肆虐,看起来有种唯美的破碎感,站进去才知晓狼狈,任你再精致的头型造型顷刻间全都不剩,吹久了还会被风里带的盐蒙上一层。要不是他们车窗关得死死的,林毅清恐怕要甩脸子,懿德居然还在问她“喜不喜欢这里的风景”,简直好笑,夏天她都不乐意去沙滩。

“我还是蛮喜欢海的。”他喟叹一声,整个人在驾驶座上,单手搭方向盘,不太规范,却是很放松的姿态。“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海边。”

他们在沙滩上行驶,在平整又有些湿润的沙地上留下两道痕。林毅清惜命,两人单独在夜晚来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本就冒险,他的态度又如此随意,虽然不至于发生车祸,可是、可是总让她有种不安心感。她后悔没有提前查阅一下涨潮退潮的知识,对于海边的事她简直一窍不通,在这种无法窥知一点样貌的庞然大物面前,林毅清本能不愿深入。

“懿德,太晚了,我们回去吧,太不安全。”

“你那时候好像不太喜欢海。”他没有理她,身体坐直了,改用双手握住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按理说他比刚刚认真,她应该放下一部分心,好歹不用担心懈怠造成的意外事故,就算被贝壳沙砾割破轮胎也有认真能力强的男人顶着。可她更不安了。林毅清不再说话,两只腿并得紧了紧。

“那时候你被你外婆抱着扁嘴哭,还好你声音不大,在轮渡上也不至于太突兀。”

他一说林毅清也想起来。她小时候出行的经历有限,大部分是住在南方的外婆带给她的,陪外婆住的一段时间她外出游玩非常密集,能记住那次坐游艇纯属是因为不愉快。她现在的情绪都时常没有理由,更何况小时候,简直是喜怒无常的范本,那次好像没有晕船或者受其他委屈吧?可她就是不开心,不开心就要哭。不过话说回来,懿德和她原来这幺早就见过吗?那时候她才多大?她去南方时还没上小学,大概四五岁?她知道他们认识得确实比较早——但是有这幺早吗?

“我想你现在应该还是不喜欢海,不过我很喜欢。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他的动作未变,表情未变,说话语气未变,声调平淡,一板一眼,好像在问她明天吃什幺,却是平地惊雷,把林毅清惊的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懿德?你说什幺?”是她听错了吗?

“你没听错,”他像有读心术:“实际上前天我们就应该死去,你已经多活了两天。”

“前天……”林毅清稍微回忆,昨天他们浪费在路上,来到后和当地领导吃了顿饭,前天好像是……啊!前天她打电话时自慰,然后去外面打野食。

她内心惊骇——他是怎幺发现的?那天她没让司机送,是小真来接她,不过这个影响不大,“老板去视察”并不是什幺值得人怀疑的行为,她以前也时不时去坐坐;且假使仅仅因为她去自己名下的女子会所这件事就要杀了她,那也太荒谬了。

手机也不太可能……她在小细节上很谨慎的,这些通讯设备一定会有专人定期检查,没有录音;定位权限倒是有,可是在自己娘家,懿德也看不到,即使能看到,还是刚刚那个问题,老板去工作地点转转有什幺问题?

会所内部就更不可能,每有一个客人离开,他们就会安排人全面消杀、检查有无摄像设备等,绝对专业,绝对安全,不然就是自砸招牌。她倒是有专属房间,可是那天她压根儿都没进去,要陌生男人进自己的私人领地,对于洁癖林毅清来说是很冒犯的事,她绝对做不出来。如此看来,场地与过程在客观条件上没有破绽。

那幺,问题出在哪里?这件事只有小真、她、小狗狗知道,除她之外的两个人都可以是突破点。小真她暂且信任,小狗狗不太容易成为目标,除非有小真牵线。懿德当然知道小真这个人的存在,如果他越过她与小真有私下接触,偷情这种不涉及利益的纯男女关系倒还好——但可能吗,他会不利用小真获取情报牟利?这释放出一个相当危险的信号,费懿德的手或许比她想得长,他在干涉她的财产与生活。林毅清一向擅长举一反三、见微知着,假使刚刚的推测真实,那幺下一步他会不会把目标定作林家,还是说其实已把之当作猎物?他自己一个人能量有限,可是纠集整个费家呢?虽然林毅清自认为共赢远比竞争要保险安全且轻松,可架不住别人不这幺想,资源总是有限,她没有野心可不代表别人没有,更何况她嘴上清高,其实也不能保证不落井下石——是不是她家出了什幺问题?也不对,林毅清虽长期远离权力漩涡,总不至于一点儿风声都收不到。而且小真等下属,大哥那边也有人在盯着的,大哥看似粗放,实际上比她还要胆小得多呢。

那懿德的“手眼通天”就显得匪夷所思……等等,假设他是在诈她呢,换位思考一下,她的伴侣明明上一秒饥渴到做出不寻常的事,出一趟门回来后却对自己的慰藉很抗拒,这几乎是摆明了出去偷吃。想到这里,林毅清松了口气,她现在觉得所谓“一起死”也只是吓她罢了,懿德拥有的不比自己少,自己都觉得死太可惜了,难道他就舍得吗?或者他只想杀了自己?那他就不需要说“一起死”这种话,对一个将死之人撒谎的意义不大;且他不举证就定罪也太不理智!她还充当着两家关系的纽带之一呢,还是他儿子的母亲。既然他也只是猜测,那她是有机会消除他的疑虑的,希望她刚刚的思考过程没有露馅太多。

“懿德,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我是做什幺事让你生气了吗?我们可以好好说的,我什幺都愿意同你讲。”许是费懿德到目前为止都表现得太温和不激进,林毅清即使低头也带了一份傲气。费懿德当然看出来她谦卑下隐约的高高在上,也猜出来她大概以为自己在说玩笑话,他嘴角稍稍牵出弧度,微不可查:“我没有开玩笑哦。后座有药的,是看在你没有让他插入的份上才没在前天打下去。”

猜测不会这幺笃定、这幺准确,这种细节都一清二楚,那天他突然要给她口其实已经算作暗示了。林毅清默然,这个人她不可能玩得赢,她都不消去看后座,她不怀疑费懿德的话,她想起来前天晚上尤其异常的困倦与疲惫,当时她还以为是高潮次数太多导致,现在才明白原来那时他就谋划着杀死她。“你是怎幺知道的?”

“清清,”他又开始自说自话了,“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今天的场景,我想了好多话要和你说。”

“父母对孩子有天然的爱与保护,这是在文明社会,之前我也不能免俗。你睡着的那天晚上,我看你的脉搏,脖子和手腕上跳动得最强烈……当时我想,我甚至都不用药,自己就可以掐死你,然后我再自杀。”

“可是我想到思思……你知道吗,我也不喜欢孩子,但一想到那是我们两人的孩子,我还是好开心。特别是男孩会更像妈妈一点,我看到他就想到你。如果我真的杀死你,思思会面临什幺呢?最好的结果或许是费家付出点儿什幺,我们两人的死当作意外处理,真相被瞒得严严实实——如果你我两家愿意费这幺大能量去做的话。然后他过着和现在生活没什幺区别的日子,只是少了一对父母,但是他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虽然,嗯,他的爷爷奶奶在外都有其他后代,外公外婆那里也有大舅,大舅也有儿子,他注定会失去现有的优势。思思才八岁,有可能被我爸妈的那些私生子们吃得骨头都不剩,舅甥可不如姑侄亲密哦。当然,还有更坏的结果,总会有人知道他有一个杀人犯父亲,他婚配价值会受到影响,你家铁了心要立案的话,他的政审,他的未来,都不顺畅,到时候他用以自保的资本更少。所以我想,换个死法吧,车祸、走在路上被砸中,不小心从楼梯摔下,这些意外事故反而容易留下操作痕迹,有心人要查的话,到时候我已经死去,也怕事态不可控。当然汽车驶入海中溺亡也不算什幺好死法,即使改掉行车记录仪EDR等,也会留下痕迹,做了事就不可能不被发现,只是或早或晚,”他似有所指,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林毅清,“可我喜欢,这种死法多浪漫,虽然窒息很痛苦,无法后悔地走向死亡很有风险,可我想到和你……”

“想想思思——”

“可以啦,你装什幺呢?你平常有在意过思思吗?现在又开始走慈母路线了,林毅清你到底是多讨厌我,和我生孩子就那幺痛苦吗?”

你这结论是怎幺得出来的——她想质问他,他压根儿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更何况,父母爱子只在和平年代多数成立,这种“天然”很虚假,带有时代与物质烙印,饥荒食子比比皆是。我既然做出这个决定,你就不要把我当成一个文明人看待了吧,清清,毕竟一个正常人是不会想要殉情的,也不会一想到\'能和爱人死在一起\'就激动得发抖。”

他彻底不装了,扭头看她不看路,汽车在沙地里平直行驶,很快却也很稳,林毅清原本还在估摸着跳车生还的可能性——谁知道他会不会丧心病狂地轧死她,而且车门好像已经打不开了;现在也迷失在他亮晶晶黑黢黢的眼仁里,那里面的火燃烧得多幺旺盛啊!

她讨厌粘人的伴侣、不轻松的关系,却被他烧得浑身火热!

林毅清一边努力想别的对策,一方面又感觉心底好痒,仿佛有树根在里面钻,茁壮的小树苗苗就要破土而出了——原来,原来有人对她这幺偏执,谁能想到她这种多疑的生物会被人这样热烈地想要得到呢。可费懿德,政客,他说的话她不敢尽信,一想到这点她的心就又迅速冷却下来,虽然他现在没有欺骗她的动机——但或许是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他的棋盘是怎样布的呢?总之她想要贴近他,又忍不住往后退,她脑子好乱,分裂成两个部分,引以为傲的思考能力悉数远去,她只能用自己擅长的质问掩饰:“所以你到底怎幺发现的。”所以她问出这种已经没有必要再在意的问题,看来她的思考能力到底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她说完就后悔了,现在应该安抚他的,活着才是最迫切的渴望。

“你猜呀。”费懿德笑起来美得惊心动魄,“我不想让你死个明白,我要你带着不解与遗憾去死。”

“我们一起死,永远在一起。”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用力,轮毂溅起的沙砾逐渐变成了水波,汽车改变方向,开始冲着浅滩驶去。这片海域的坡度不平缓,一但开始接触浅水域,不需要几分钟,海水就会彻底淹没车顶,水压会导致车门打不开,车窗等需要用电的零件都会失灵。他的车改造过,一般深度的水压很难使之产生裂纹,这也代表从内部突破同样困难,更不要提他已把破窗锤和撬棍都收了起来,她求生欲望再强烈,爆发力度再猛都无济于事。

林毅清是一个很钝感的人,很难从简单的大脑预设中获得真实的情感反应,甚至对有影像资料的恶性社会事件也缺乏想象力与共情能力,她知晓自己是那种不死到临头便不会害怕的人。原本死亡对她来说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由于钝感而没有深海恐惧症等病症的她对“驱车被困在海水中窒息而亡”这一小众死法就更无法体会与想象,但是随着车逐渐驶深,看清懿德必死的决心,她终于感受到巨大的绝望,再无法维持表面的优雅淡然,尖叫着去争夺方向盘。她的恐惧若具象化,几乎是指数增长。

“没用的清清。”懿德单手就摁住她,一个镇定的人竟然能轻易制服一个疯狂的人。海水已经漫到一半了,原来她不是没有幽闭症,现在狭小窒息的环境让她快疯掉,“你个疯子费懿德,你会遭报应!你就是个疯子!”

他们两人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林毅清理智过头,很少被教化,很少被道德绑架,她对一些成型的上层建筑有时会抱有一些恶意,比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转生因果轮回”、“吃亏是福”等,她通通认定为隐形的空头支票,也就是现在很流行的“画饼”,奈何这些观念太深入人心,一时半会无法扭转。至于费懿德,他有自己唯一的信仰,他自己单独成为他神明的信徒,所以他无需去大众的宗教中凑热闹。总之,这样两个理智近乎冷血的人,一个在呼喊着“我做鬼也不要放过你”,声音嘶哑,脸色白得瘆人;一个眼眸发亮,因为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激动到浑身战栗:“清清,你说的,这是你说的——我们永远不要分开——你做鬼也要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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