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看门的保安大叔视角。
*非常重要,但不是必要的序言前章。
我在魏夫人去世后的第二个星期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四十年的城市,带着全部家当和一个承诺前往东京。这和我在庙里祈祷的前景大相径庭,但对此我毫无怨言,尽管我比谁都清楚这是一次永无归期的发配。有人提前替我找好了住处,一个虽然地处郊区却各方面都很不错的新式房,不过我没住得太习惯,所以搬去了上海。在上海闲度过一两个月后,我开启了一趟环球旅行,几乎游历了世界所有知名的城市。离开首尔已有十个年头,直到二零零一年的冬天,我才得以用返乡探亲的理由回来住两天。
对首尔的记忆还滞留在年轻的时候,有些街道或商铺翻新过几次便认不出来了,所以只能凭着直觉和能联系得上的旧友找到一家熟悉的旅馆。对家乡的亲切感早已被十年的居无定所打消得一干二净,回来的第一天全花在倒时差上,第二天除了给父母扫扫墓,其余时间都在市中心闲逛,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和其他游客没什么两样。回酒店小睡了一会后再一睁眼又到了要和首尔说再见的时候。临行前的晚上我见到了那位小姐——魏夫人的女儿。原先只是想和熟悉的友人聚聚餐,谁知道魏小姐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出现在我和朋友面前,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包下了整场饭局。用和她父亲一模一样的方式通知我:见到她不是偶然。
不过我更原意把这次突如其来的重逢当成偶然,因为她只是穿着毫无搭配的便衣和老式夹克,从出现到收场都没为难我们。不过即使魏小姐今天不来找我,我也一定会去找她。当年只有半高的孩子已经能与我平视,魏小姐确实没怎么变过,尤其是那股有钱人的作风,能让相别十年的我一眼认定她的身份。也正是因为我认出了她,她便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自我介绍的环节便落座下来。魏小姐生得漂亮,也很会讲话,最重要的是她做东,好色的男人们自然非常欣然接受她的加入。而我想魏小姐并不会在意气氛是否尴尬,只是为了照顾我而迎合友人的揶揄。但潜意识告诉我,她是为了十年前的事情而来。所以魏小姐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让我变得格外敏感。她一定是看透了我的不安,看到了我像当年在她父亲面前那般愧疚的模样……她有一双和她父亲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当她擡起头,温和又锐利的目光落到人身上,对方所有的想法将会被她一览无余。我试图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甚至没看到有一丝如同当年她父亲那般埋怨的神情。
“返乡探亲”是个明晃晃的借口,我的亲人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而我因为种种缘故也不愿意公之于众。我从未同她聊过家事,她却像知道一切,在看到我被友人指责“十年都不回来见爸妈,简直没良心”后,连一句寒暄或问候我父母的客套话都没讲。印象中我唯一一次真正从自己嘴里坦诚这件事还是在魏家工作的时候,魏小姐可能无意中得知了吧。这一举动难免会让我那些第一次见到她的友人们感到不适,所以在她离席通电话的片刻便被扣上没家教的帽子。我深知魏小姐比谁都清楚礼数,就以“魏小姐年幼丧母,那些话可能勾起了她不美好的回忆”为她开脱。不过很快我就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了,毕竟除此之外魏小姐简直无可挑剔,从家国大事陪聊到今年四十二岁还打光棍,醉酒的男人们被哄得一套一套的,很快就忘记了这码事。
但魏小姐终归是不擅长说谎的人,她的眼睛不会说谎。我没敢喝太多酒,想以此保持言行举止上的谨慎,却发自内心感谢她方才的诚实,感谢她方才不那么圆滑的反应。没有空泛的安慰,没有虚伪的关切。让我第一次在尴尬的沉默中感到安心,仿佛她同我一样在乎着,在乎着不愿放下的过去……这让我第一次在这个话题上感到好受些,也许是因为这份多余的执着得到了理解,亦或是我得到了真正需要被道歉的人的谅解。这桌饭好像吃了两个世纪,吃到最后所有人都说不出话,都开始因回忆往事而泪流满面。当然这“所有人”并不包括餐桌上仅有的、清醒的我与魏小姐二人。魏小姐遗传了她母亲惊人的酒量,从头被灌到尾还能面不改色。但我不指望她会喝醉,更不指望她会哭——哪怕我同她一样明白那份心情,我与她有着同样不堪的回忆。把男人们送上计程车后我们沿着汉江的步行道一直往前走,我生硬地用家长里短和能回忆起的、所剩无几的琐事作为开场白,她却同我谈起文学与哲学。我对此一无所知,或许是体内那一丁点的酒精在作祟,我试图从她的字里行间中揣摩出更深层的意思,却发现她对我说这些上流的东西如同对牛弹琴,而我只能笑着打打圆场。
“说什么呢,书又不是只卖给有钱人。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有钱人。”魏小姐没把我那些不知是奉承还是调侃的漂亮话放在心上,轻描淡写的告诉我:“很多时候写东西的人只是想让你听他的故事,所以才会把胡编乱造的事情说成自传,还能顺带卖个好价钱。”我猜她是不是开始写书了……魏小姐会写怎样的书呢?没等我想出结果,对方又开始自说自话了:“我在这里讲的故事,换作别人可以写成一本书。然而,我在这‘故事’里不遗余力地活过,倾尽了所有德行,所以仅仅将回忆记录下来。往事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但我不打算靠虚构事实连通补缀,这种修饰铺陈,会浇灭讲述的热忱,连最后一丝意趣也化为乌有。”我似懂非懂的点头,通过询问验证我的猜测,谁料对方笑道:“这是《窄门》的开篇段落,这么动情的话甚至并非出现在安德烈·纪德本人的自传中,而在一篇虚构的小说里。”
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首尔真正属于我的夜晚才刚刚开始,我已经退无可退了,现在终于轮到我直面魏小姐所说的回忆。“虚构也没关系吧?倘若这是个悲伤的故事,虚构的反而会成为一种安慰。”我思索了一下,这么说道,语出后许久未得到答复,我望着魏小姐的侧脸,心想自己似乎说出了很有哲理的话。先前的不安并没有因此消减太多,反而在沉默的间隙中变作杂乱无章的思绪。魏夫人会离世,我有着不可开脱的责任,我迫不得已旧事重提,却在等待她的女儿先开口。或许我不该随意揣测这位城府太深的姑娘,现在的我就像又心虚又不慎自投罗网的贼,在努力找寻能让人心软的供词。魏小姐对我有恩,也与我有仇,哪怕她并没有表现出恨我的样子。我长吁一口气,缓缓为我所讲的故事铺垫着开场白:
“你父亲是我的恩人,说起来我们认识也有半辈子了,当时他还没和你母亲结婚。不过我一直记得很清楚,在汉南洞的夜街,他救了被高利贷打得半死的我。原本我还想顺势敲诈他一笔,但你父亲是个很善良的人,没有责备我,还想送我回家,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半年没交租被房东扫荡出街,只能每天在街上浑浑噩噩看哪里能混口饭吃……你有看过魏先生年轻时的照片吗?他长得很漂亮,只能说漂亮。明明比我年长,第一眼见他时却以为他还在念书,直到他喊我年轻人。”我断断续续的说着一些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的事情,魏小姐却听得出奇的认真,哪怕明知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说句实话,当时听到这话的我并不高兴,你可以想象一下,他也没比我大几岁,我甚至想给他来一拳……那时大概也有三十来岁了,来首尔十年,本想着在大城市怎么都能混下去,没想到会混成那个鬼样子,就当我决定要回老家之前,是你父亲给了我希望……哪怕是我三番五次欺骗他后,他仍然帮我找到了工作,你也清楚……刚开始——你父亲还没有搬来现在这个家——我只是做他的司机,顺便帮他做点杂活。”晚风轻轻拍打着我的衣角,我们走了很久,久到已经闻不到身上有任何酒气,但我的意识似乎醉了,开始滔滔不绝地回想对方魏先生年轻时的样子。
“说点你不知道的,我见过你父亲买醉,在汉南洞的夜店,没想到吧。这也是我和他亲近的开始。不过他没有找女人陪,只顾自己喝。具体为了什么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是生意上的事。他酒量其实非常糟糕,你能喝肯定是遗传你母亲的,所以你看他平时也不怎么喝酒。但那天他喝得烂醉,却意外的告诉了我一些他在清醒的时候绝不会说的话。他说:他在这带工作,每天都能见到我,其实我这人很让他讨厌,只是他更没法忍受每天见死不救的感觉。他可能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了,但我会记一辈子……你父亲是个善良又神秘的男人,好像什么都知道,总会无私的去帮助别人……”
“关于您母亲的事情……请别怪罪他,别怪罪你的父亲,我知道你对他有许多不满,但他只是有太多你没来得及看到的另一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戛然而止,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竟成为结语。魏小姐能听明白我语无伦次的话中那些用意吗?无论我心中有再多的话,我也无法说下去了。我们趴在步行道的围栏边凝望夜晚中沉默的汉江,冷静片刻后,我依旧觉得我不该和她讲这些,因为魏小姐的沉默在我预期之中,也是最好的答复。对方定是不能感同身受的,不过我却惊喜地发现,我突然在那双神似恩人的眼睛里感受到了温度。尽管我们永远不能活在相同的时间里,但相视的一瞬间——哪怕只有一瞬间,我看到了我所熟悉的,孩童时代的小姐,仅仅因为我提起了她的母亲。
我终于能够确认对方的心思,此刻的魏小姐和我一样,内心汹涌澎湃。想要为自己辩驳,却无法责备对方。其实我们都清楚,魏先生早已不复当初……在孩子心里,父亲的形象,对家的记忆,将会永远定格在母亲死亡的那一刻。而我又何尝不是,我的时间早在魏先生向我伸出援手之时停滞。魏东旭先生是我的恩人,哪怕他间接地害死了夫人,在他的女儿眼里是不可饶恕的罪人,他依旧是拯救了我人生的恩人……在魏小姐的眼里,这样为他父亲辩解的我,在当时作为守门人,却没能第一时间报警的我是帮凶吗?我其实完全可以挽救夫人的性命,这样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转悠了十来年了,这种负罪感一刻都未曾停歇。记忆堵得我的感官水泄不通,使我的大脑和四肢一样,在入秋的冷风中变得麻木冰凉。魏小姐轻声唤醒我,让我擡头去看月亮,方才的小孩又在眨眼间长大了。我伸手抹了把脸,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对方短暂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多余的关心,反而转头继续赏月去了。
“讲讲我母亲的事情吧,像是父亲那样的,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当魏小姐再说话时,笼罩在她身上的那层厚厚的阴影消失了,她不再像“那位先生”的女儿,仿佛就是一个普通的,随处可见的十八岁小孩。我这时才发现:原来小姐的温暖从未走失。想到这里,我止住抽泣,在她的笑意中邀请十年前的自己一同观赏首尔的夜景。
未完待续。
*配合bgm《서울의 달》-정은지,食用更佳。
*文章引用摘抄出处:《窄门》-安德烈·纪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