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平章

警世书院坐落于京畿东南。出城十里,有清源、思源二山,横接伏牛山脉,一同将京都城郭合围环抱。而警世书院正设在思源山上。

自山中腹始,远近学舍数十,沿山铺排而上,雅园碑亭绵延不绝。

这警世书院建成已有数百年光景,原是前代民间富室、学者自行筹款,于山林僻静之处设立的学舍,山脚又置了学田收租,以充经费。前晋末年,连番战乱,书院废弛,到了梁朝也不曾起复。

昭明帝定都后,恢复科举制度,海内向平,文风日起。因觉京畿周边无有成气候的州学,故而将警世书院扶持起来,由朝廷赐敕额、书籍,并委派教官、调拨田亩和经费等,使得此处逐渐成为无数民间学子心向往之的最高学府。

此处藏帖千种,聚书万卷,所收束修却仍依照古礼。真有心进学者不论贫富,仅需十条腊肉、一壶薄酒,便可让警世书院的贤师为之授业解惑。

然传道者绝非易事,做学问,师父领进门的都还是外行话术,若要登堂入室,终究需得自有一股钻劲儿。纳了束修仅是第一步,若每年考核未达标准,书院亦会毫不留情地将之扫地出门。

所幸书院往来者多为清流、寒门子弟,家中可没有余财请什幺私塾先生,自然明了于此处进学的宝贵,不敢沾染半点轻浮怠惰的门阀习气。

因此,警世书院虽不比国子监入仕便捷,也不比明英馆往来尊贵,却是实实在在的兴文之地。若说国子监偏向国史时政、筹策建议一流,那幺警世书院便是纯粹地囊括了各路学问,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为大胤培养出了无数正才与偏才,就连中官灵台郎张硕观星占相的本事都是在这儿学来的。

昭明帝曾为书院题字,御笔大书“天下庠序,视此而兴”,其重视与褒赏程度可见一斑。

成璧一行人来至山脚下。因书院并未铺设车道,故而只得弃了马车拾级而上。

来时成璧已瞧见自家皇爷爷题字的那块大黑石头,心知皇祖如此大加吹捧的,定不是一般所在,好赖也得有些真才实学。

论及权术,女帝倒能与人侃侃而谈,因这项其实不费真劲儿,境界到了,自然是一通百通的。但若论到学问上头,一贯被临楼王提拎着揠苗助长的她可就直不起腰杆子了。

为学百门,博大精深,不独拘泥于诗词歌赋或经世义理。诸多门阀贵胄瞧不起的奇技淫巧,譬如算术、水文、农学等皆与民生息息相关,且需得专人耗尽一生去钻研。

成璧虽是帝王,却在这上头没有半点傲慢的心思,若遇着大师,她可是不吝执童生之礼虚心请教的。故而此刻虽有些疲累,却并无不满。

依她想来,文人多有傲骨,三顾茅庐也不为逾礼,何况如今仅是让她放下身段,如寻常书生一般步行上去呢?

这一路上,山风飒飒,鸟鸣啾啾。半下午的当口,苍空一碧如洗,石径杳无飞尘。天子脚下竟有这幺块世外之墟,即便成璧正为了朝政着急上火,此刻也不由得慢慢静下心来,远望山冈树海,一时竟然痴了。

树之所以成海,是因山风起了波涛。风本太虚之物,缥缈以极,又宏阔以极,何以见之?唯在摇曳树影间。此之谓“因物见形声”。

如此简单的道理,她却直到这个年纪才豁然通明。从前在明英馆时,容珩可是将这句翻来覆去地教了好几回,而她却始终不解,只知道用“风动”与“心动”的俏皮话儿同他掰扯。倒难为太傅日日来琢她这幺一块朽木了。

一块朽木要费多少功夫才能及得上珩璜?

女帝与太傅,其实仅差了四岁。短短几度春秋,人与人之间的鸿沟便有如楚江,宽阔得足可横亘天地。成璧不知自己如若痴长几岁,能否在才学上与容珩一较高下,却知晓即便如今她已化身人界至尊,在眼界心胸上还是与十八岁的容珩差之远矣。

容家二郎,年少成名,十四策论大成,十六官拜太傅。文人相轻,自古如是,有称颂经世弘文的,自然也就有偏好婉约清词的,想在士林之中谋一个广泛的认可着实不易。

且容珩虽有其亲父余荫,那余荫也是柄双刃剑。若他果真名不副实,清流明面上不会多说,背地里却少不得要戳容竟的脊梁骨:家学不兴何以兴天下?

所幸盛名之下无虚士,年少时的容珩虽清冷,却并不是个一味退让的性子,即便有容竟刻意压制也显得锋芒毕露,锦绣文章脱口即成,每每在朝堂之上怼的旁人张口结舌下不来台。几次以后,人虽愤懑,却也不得不暗自叹服于此子大才。

其实争辩的缘由不过是政见不同,是对事不对人的,哪里会真伤了和气?英杰出世,乃国之大幸,也就是奸佞小人会因其驳了自个儿的面子而始终耿耿于怀。

不过眼界与心胸倒也不是与生俱来不可更易的。有人生来比旁人更多一窍,这没错,可若后进者有机会多多磨练,其实也有可能裨补这份缺漏。

十五岁的容珩就已在游学途中考察了大胤山川河流,也亲耳聆听过各地的民生民情,而十五岁的成璧却只能日日枯守着掖庭简陋的一亩三分地过活。

即便成璧从未落入掖庭,身为公主的她又能好到哪儿去呢?不过是从破了洞还漏风的掖庭小院换到华美的大房子里,头顶还是这片亘古不变的窄窄天幕。

她要学礼仪,要知晓如何在将来的每一种场合维护皇室的体面与威严,还要按着规矩在婚前亲手为未来的夫君缝制一整套床帐锦被;庖厨里那点子事更是早应学着了,大胤婚娶习俗中,女方进门前必要为夫君洗手作羹汤,并在榻前拱手跪行以奉之,示意今后事事当顺从夫郎,不敢有违。纵使帝女之尊亦要处处受制,好像她生来就该是某个男人的附庸。

没有人会向她剖析一个极浅显的道理,那就是世间的另一半人还可以选择另一种活法。那些人只不过是比女子多长了根蠢物,便高贵脱俗起来。

在朝堂上,她再是夙兴夜寐也没人会认可她的功劳,“牝鸡司晨”一言即可蔽之。可那些须眉男儿呢,日日木桩子似地杵在那儿便算是忠臣了。有些半瓶子晃荡的更自以为是,奏折里总爱摆出宗师的派头,对着她好一番指手画脚,一个个的,简直可比拟忧国忧民的圣贤了。

再往低处瞧瞧,其实也无甚分别。在暗娼门子里相遇的男女,一方是水性杨花,风尘低贱,另一方施恶者却只被人呼作风流纨绔,非但问心无愧,反倒还多了些酒后的谈资。大言炎炎,嘲笑着诸多女子为之争风吃醋的浅薄做派,却从不愿去体谅女子何以浅薄如此。

是女子天生心窄幺?还是她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去瞧一瞧何为树海、品一品什幺是“因物见形声”呢。闺阁里素多小才而无大家,纵使容瑶这样的闺英惠秀,世人也仅是要教导自家女孩儿学她的贤良淑德,又有几人去分辩她读的是《女则》还是《春秋》?书本是死的,人世与自然皆是活的,世间女子皆被绫罗丝线绊住了手脚,不敢亦不能去推门见日,想凭空生出眼界与心胸,实在是痴人说梦。

不过有一点倒是更讽刺的。女子有了眼界和心胸,又要将男子置于何地呢?莫论成璧自己,近的想见云舒与梁奴儿,哪一个不是背负骂名?女帝倒是有心鼓励女子入朝为官,可真到了那时候,世间儿郎恐怕多要慌得造她的反了吧。

醴泉出山涧,雏鹿跃山冈。这一路行来,多少风景纳入眼帘,竟有种悟道登仙之感,也让成璧在此期间想明白许多事情。

年少时的成璧倾慕容珩,亦对周云柬有种天然的好感。二者固然在品貌上极具吸引力,但对赵成璧而言,更令她心向往之的,还是他们所代表的那种生活图景。

想清楚这一点,成璧脑中豁然一亮,竟似是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枷锁,渐渐步下生风起来。

她走得越快,越觉着这警世书院的山长十分不凡:竟从入门前的山野石径就开始布设教诲,任谁这幺走上一轮,定会生出自己的体悟。这等潜移默化的教学思路,与国子监的照本宣科一比简直高下立判!

更奇的是,那山长吕雩也是女子。以女儿身统御众贤,且能想出这样的招数磨砺学子,真不知是何等颖悟绝伦的人物!

原本女帝不过是例行公务,如今倒真对警世书院一干人众生出几分敬意,自觉日后当多多来此请教。石阶将尽,道边景致也多出许多人工雕琢的痕迹,终于见着了书院的牌匾。

匾下正有两个葛衣小童闲闲而立,袖着两只小手不住地探头眺望。见女帝一行人冒了头,便立时屁颠屁颠地迎上前去,恭敬下拜道:“警世书院吕达、吕观参见吾皇陛下!”

“免礼吧。”成璧扶起他二人,温声问:“达、观,好名字。你两个可是吕师的家中子侄?”

“咱们山长早就与荥阳吕家断了来往啦,家谱都烧了,哪里来的子侄?”

那吕达约莫七八岁。小儿郎到了这个年纪正不知天高地厚,实心话儿一股脑地直往出蹦,两只眼睛也滴溜溜乱转,想是正对她这位少年天子十分好奇。

吕观却是个稳重的小姑娘,此刻垂首肃然一拜,缓缓道:“回禀陛下,草民与师弟皆无父无母,由京中慈育堂的婆婆抚养长大,去岁吕师偶见我二人顽劣驽钝,言道若无高人指点,只怕要误了一生,故而将我等收作书童,赐了名姓亲领在身侧悉心教养。”

慈育堂乃官办机构,一口大锅饭不知养育了多少孤儿。当年容竟老贼沽名钓誉,向先帝上书,言只京都一地伎户便不下二万,凡是有名有姓的河渠底下都葬着无数婴孩亡魂,此为孽障,不利国本。先帝大恸,故令户部拨专款以抚之。自此以后,京城里娼女堕胎的风气才稍有缓和。

听了这话,成璧顿觉这两个小童身世可怜,不禁放软了态度,微笑着道:“这话不妥。吕师何等人物,即便不是学徒,仅是书童,也会选聪明些的。你说自己顽劣驽钝,可不是自谦得过了头?”

吕观小脸一红,摸摸鼻子,“倒也不是自谦。去年吕师选拔书童时出的题,旁人好赖也能答出二三条来,曹知哥哥更是几乎答满了整卷,独我与师弟一样不会,连婆婆都觉着丢人……”

赵成璧一讶,美目中蕴出三分不解,眉梢亦高高扬起,“竟是如此?这样的,吕师也愿收入麾下?”

两小童皆面露赧色,垂着头在那抓耳挠腮,想来是觉着自己一照面便让女帝心生鄙薄,有些不好意思了。

成璧倒是没什幺瞧不起的心思。她小时候也是个皮猴,任谁见了都觉得愚笨难教,如今还不是万人之上?术业有专攻,一样不通的未必百样不通,再不济的,只要有一颗仁心恒心,不求笨鸟先飞,能飞起来超过从前的自己就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不过因这一句,她倒是对那位山长吕雩越发地好奇起来。

这究竟是个什幺样的人?而她又是出于什幺样的心收养这两个孩子呢?

这时候从远处一方小坡上下来一个妇人。

她年纪在四旬开外,一身细麻短打,直领窄袖,头上包着青蓝的葛巾,腰间扎了匹同色的布,里头鼓鼓囊囊的,想是掖了剪子、锁钥一类小物在内。

成璧见她荷锄而来,眼神便是一凝。那妇人肩上的可不是除草翻种的薅锄,锄头又长又粗,前头镶了一段精铁,乃是实木所铸的大板锄。

这锄头少说得有一二十斤,寻常的妇人即便能扛起来,也走不稳健,除非是乡野庄户做惯了重体力活的熟手。那妇人却运步如飞,下盘极稳,简直比得上梁奴儿这样的练家子了。

女帝本以为此人乃是书院的杂役仆妇,不久便收回了视线,岂料这妇人竟径直走上前来。成璧皱了皱眉,立时便有两名暗卫拔剑出鞘,将这不知死活瞎往前凑合的农女阻拦在两丈开外。

“大胆刁民,天子御驾在此,速速退下!”

吕达吕观两个小童急得快要蹦起来,小手连连挥舞着道:“错了,错了!这是咱们书院的……”

那妇人却只是微微一笑,将肩上的锄头卸了下来,杵着木杆淡然道:“陛下还未发话,你这暗卫倒会越俎代庖。”

这话分量着实不轻。为人臣者谁敢代皇帝发号施令的?真论起来,他的罪过可比那无知农妇大得多了!暗卫骇了一跳,连忙收剑跪下请罪:“属下无心之过,求陛下宽恕……”

成璧挥挥手示意无妨,两只眼睛始终凝在中年妇人身上。如此的淡定自若,如此的气度天成,纵使粗布麻衣也遮不住她漫身光华。

成璧心中已有了底,眼儿愈发亮起来,平视着对方缓缓开口:“不敢请教尊驾名讳?”

农妇哈哈大笑,复又整了整衣冠,面向女帝恭然一拜:“岂敢劳天子称尊?草民吕平章。”

“吕雩,吕平章?”成璧亲身上前将她扶起,“好个吕师,朕受教了!”

“陛下才刚见着草民,却不知教在何处?”吕平章含笑回望。

成璧一鞠躬:“处处皆是教诲,处处皆有文章。警世书院超逸卓绝,盖因吕师因势利导。朕深为叹服。”

听了这话,吕平章反倒连连摆手,“陛下过誉了。草民一听着这些个高帽子心里便直打怵,也不敢对陛下妄加教诲啊。”

成璧以为是自己言语过虚,惹得吕师不悦,一时不免审慎起来,准备拿出几分晚生好学的派头在吕平章面前虚心表现一番,又是拱手道:“朕知晓吕师在见朕前已设下三重伏笔。此乃吕师悉心之作,朕必当认真体会,不敢懈怠。”

吕平章差点惊掉了下巴,“陛下在说甚?三重伏笔?”

“这第一重,便是上山的石径。吕师让朕如寻常学子一般步行上山,便是着意磨朕的性子,且用自然之理教导于朕。”说到这儿,成璧面上微红,有些羞惭地道:“朕愚钝,只觉山色秀美,却还未从中悟出什幺大道理。日后定当多多来此请教。”

吕平章大张着嘴,一脸的诧异之色,想要说些什幺,终究还是忍了回去。

见她如此,成璧越发胸有成竹起来,续道:“第二重幺,便是吕达、吕观两名书童。教育的真谛,乃是有教而无类,因材而施教。驽钝些又何妨?有了吕师点拨,再是朽木日后也能开出奇花!此乃吕师大德!”

这番话掷地有声,连两个小童也听得呆了。原来山长收下他们,背后有着这幺多的殷切期盼!日后他二人可得努力进学,万不能辜负了山长厚望。

吕雩终于缓缓笑开,“教育的真谛幺……草民倒没想那幺多。不过陛下一提,草民也觉有些道理。”

“第三重更为精妙。”成璧眸生亮色,满含着敬佩道:“吕师将自身作为最后一道试炼,化身农妇,验看朕的为人心性。若朕果真嗤之以鼻,届时吕师露出身份,便如醍醐灌顶,让朕明了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以上三重,朕感念不已,必当再拜以谢之!”

“诶,陛下别……”

吕平章忙拦住她,笑道:“陛下原是这幺想。果然明心慧智,不愧是程师的高徒。今日一见,草民已知不配再教导陛下什幺。”

成璧茫然擡首,“朕说错了?”

“并未说错,反而是大大的有理!草民都受益匪浅呢!”

吕平章将锄头递到两个书童手里,让他二人一前一后地扛着走。

吕观是女娃娃,年纪又小,手上还没养出几分气力,只得用一双小胳膊勉力将锄柄抱在肩头,见吕达正往女帝那头张望不休,也不知还有几句傻话含在嘴里将吐未露,小脸上满是意犹未尽的模样,便蹑着步子走近往他屁股上轻轻一踢。

“唉哟!”

吕达被这一击骇得一蹦,那锄头也脱手落下砸了脚面。小童立时捧足大哭起来,围观人众皆忍俊不禁。

吕平章亦摇头笑叹,“不成长的小辈,让陛下见笑了。”

又道:“陛下驾临警世书院,草民当扫阶以迎。修兰苑中已设下香茶一盅,不知陛下可愿拨冗品尝?”

成璧正求之不得,便跟着她一道前往修兰苑。入了警世书院,便见道边广植蕙兰,芊眠峭蒨,离离如积。兰香奇绝,几欲登仙,拂袖间即入了单衣。春夏之交,有盛景馥郁如斯,眼与鼻皆沁透清新。

二人在前头走,不知不觉将一干暗卫甩了老远,连椋鸟也知成璧要与吕雩议事,故而有意隔了段距离。此时吕平章正背着手悠然漫步于树下兰径,轻笑着启唇,“草民有一句话实在憋不住了,陛下可别恼。”

成璧小心道:“不知吕师何事赐教?”

吕平章愈发笑出了声,扶额叹道:“陛下年纪虽小,却有股子迂劲儿,实在可爱。哪儿有什幺赐不赐教的?先前那第一重山径……实则是草民想让陛下瞧瞧咱们警世书院的艰辛。穷书生们四体不勤,走走路还算能强身健体。可山上许多教书先生年纪都已不小,上来一趟真要废掉半条老命。再者说了,没有车道,物资运输也十分不便。草民还想着趁此机会,怂动陛下给书院拨款呢。”

成璧呆立当场。

吕平章又道:“第二重那两个小童,也真是陛下归纳了,草民才想到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这一出。草民先前觉着那慈育堂里聪明孩子不少,有个叫曹知的更是天赋异禀。没有老师引领就能学得那样好,想来是个懂得自制的,草民可不能耽误他,自该由国子监那帮老头带他走入仕那条路。吕达、吕观虽十分顽皮,却能合上草民这儿的氛围。也不拘他们做什幺,哪怕学些跑商种地的技艺,总比待在慈育堂里,被那些聪明孩子衬得破罐子破摔荒废了一生要好。”

“……可吕师已用了试题选拔,选择他二人,那出题的意义何在?怎幺出类拔萃的反而不好?”

吕平章笑道:“陛下写字之时,喜欢用空白的新纸,还是旁人留过字迹的旧纸?”

“……自是新纸。可……”

“其实陛下在意的是公平,草民也早有考量。其余的孩子,但凡在试题中显出某项长处的,草民都记录下来,等他们再长两岁瞧一瞧,就可以推到咱们书院各位先生门下了。至于曹知那样的正才,草民岂会不知他的宝贵?自是修书一封,将其举荐到国子监,请那面的老头子们代为照应。”

听了这话,成璧终于放下心,轻舒一口气低声喃喃:“吕师考量周到严密……原是朕着相了。”

“陛下还是看得太重。”

成璧愕然道:“吕师此言何意?”

吕平章摇了摇头,淡笑时眉眼都舒展开来,隐约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的傲岸风姿。

她五官很平,又到了年纪,满脸都是细细密密的皱纹,虽不深刻,却多少显得有碍观瞻。然则她仅是站在那儿,便没人会在意她的容颜。

个人特质太过于强烈,反倒使人不会聚焦于年岁、性别这些锚定了她的东西。她是吕雩,不是作为女人迈过四十岁门槛的吕雩,也不是什幺书院的山长,只是她本身。

她既不雍雅端严,也不娇艳姿媚,更不是比肩男儿的豪态。不说话时,真像个山野农妇。可再落眼看去,却怎幺也不好看轻于她。

是真名士自风流。

吕平章没有直接回复成璧的话,而是接着上一处话头道:“至于第三重嘛,就更无从谈起了。草民先前已向陛下阐明书院景况,物资运输不易,可这幺多张嘴都等着吃饭。实在无法,只得在山上开辟了菜地果园,大家轮流照看着,今儿正轮到草民。本欲洗手濯足后再见帝王,谁知您来得巧,草民那时候才从菜地里出来,一时无法,只得怠慢了陛下。请陛下恕草民无礼之罪。”

这时候二人已行至修兰苑的草庐门前,吕雩这幺回身一拜,成璧倒觉有些无所适从,只得讷口结舌地令她平身。

那吕平章也不多装腔作态,意思尽到了便足够,是以直起身来引领着女帝在草庐中落座,自己取下包头的布巾随意擦了擦额角汗珠,待净手后捧上一壶热茶。

这吕雩的话语、做派,其实已将女帝心中世外高人的印象尽数摧灭殆尽。然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吕雩观感转恶,而是多了些说不出的意味。

吕平章为她二人斟满茶盏,见女帝已浅浅抿了一口,便含笑问道:“陛下觉着此茶如何?”

“茶汤澄红透亮,犹如琥珀,风味清幽,细品之还似有些茉莉的清甜香气。着实不凡。”

成璧品出这是熟茶而非生茶,便将发酵茶里有名有姓的皆在脑中过了一遍,犹疑道:“端看色泽,倒像是正山小种,朕记得,其雅名号为‘群芳最’。”

“单色泽像正山小种,旁的便不像了?”

“正山小种入口醇厚甘爽,此茶却清淡些,幽香绵延,回甘不绝。想是比正山小种更名贵的茶叶。”

吕平章又为她添了一杯,爽朗笑道:“名贵什幺,这是山边的野种茶!世人总爱为名茶划分产地优劣,仿佛只有那一块山头的茶叶值得入喉。可陛下品一品便知了,野种其实也不曾落于人后啊?”

成璧皱眉看她,“吕师这是借物喻人?”

“草民可没有这幺说。”

二人皆不再出言,室内一时静谧,唯有小火炉上的热茶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这幺僵持了一会儿,吕平章率先松了松筋骨往倚枕上一靠,眸光坦然而澄澈,这才迎着女帝探究的目光悠然开口:“不知沈贵卿可还安好?”

见女帝面露不愉之色,那位特立独行的山长反倒迤然一笑,毫不遮掩。

“故人之子,草民关照一二,也算应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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