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珺宴是在张瑜上任次月前往回丰县的,安顿下来后,张瑜给他找了学堂,言明半旬查一次功课。他极厌这般,但张瑜的话,他向来只有听从的份。
张瑜是谢珺宴的舅舅,是他母亲家里唯一的读书人,光宗耀祖。母亲自是希望他同舅舅那般好读书,考取功名。偏偏谢珺宴是个改不过来的二流子性格,自小跟着外祖父和父亲收租耍横,读书没学会,腌臜手段会不少。
数年前母亲去世,新过门的继母待他不好,被他整了几次不知怎幺说服他爹。下人看主人眼色,也学会经常不留饭。他闹了几次,特意挑客人来家拜访的日子,生生搅黄了好几次家里的生意,直接被送回外祖家。
张瑜年长他九载,自得了父母令,平日除了读书就是整顿他。谢珺宴最开始性子直,被教训了可劲要欺负回去,偏偏张瑜是个黑心肝的,他这些小伎俩全是人家玩剩的,或大或小的恶作剧最后通通报应在他身上。次数多了,也就不敢放肆,在张瑜面前习惯了伏低做小。
他本就是家中放养,好似山中野猴子,无法无天。外祖父和祖母对他不大关心,一个忙着出去嫖妓做大爷,一个日日忙着打叶子牌。念他是女儿的孩子方才愿照料一二,自是不关心是否成材。
年岁渐长,谢珺宴偷鸡摸狗学了个遍,倒是初长成他爹年轻时候的混账样,成了红廊街的地头蛇,人嫌狗厌。
那时张瑜刚中了举人,消息传回来,他犯贱凑上前吆喝了句,举人老爷。也就这幺引起张瑜注意,着手管起人来。彼时谢珺宴年近十二,还未开蒙,大字不识一个,连个大名都没有,整日被叫狗儿。张瑜准备会试期间,生生逼得他识字看写信,还给他更了个名—谢珺宴。
张瑜进京赶考的时日,谢珺宴快活似神仙,学着跟外祖父逛勾栏走赌场。山高皇帝远,看见张瑜来信当即就火烧了。
后张瑜放官至回丰县,途中连发三封家书命他即日启程。
回丰县富庶,来了几日谢珺宴便乐不思蜀,虽张瑜半旬一问令人生厌,但明显利大于弊。
清明他跟随张瑜祭祖,返程遇到大财主陈老爷携妻女上前问候。谢珺宴站在张瑜身侧,偷摸打量了几眼来人,未放在心上。回丰县富庶,物美人杰地灵,他先前混迹酒巷便听闻这陈老爷家独女端着一个气质卓然,但此情此景他不敢放肆。
直至谷雨,他知张瑜外出,偷溜到赌场过手瘾,回来的时候因碰上大雨在酒楼门口躲雨正巧看见他那黑心肝的舅舅当了回好人,淋着大雨买了油纸伞送予一女子。谢珺宴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那女子何模样,可惜雨太大,万事不清。
五月下旬,张瑜考了他功课又外出,他留了心眼偷跟上前,以为能碰到有情人幽会,谁知看到他去了陈老爷家。这大财主一家乐善好施,当地人最喜与其结交,谢珺宴没当回事,当即换了目的地去当土霸王。
后面也不知张瑜是忘了还是怎的,好几次没查功课,他乐得自在,时不时逃课逛妓院,出去收点保护费。
直到九月下旬,午间张瑜归府,不知缘故心情极差,他正巧触了霉头,因着先生连日表明谢珺宴逃课,态度极差,被打了个惨。
十月廿一,他乘马车赶往学院途中听闻昨夜陈府发生命案,几乎满门全亡,只陈小姐及仆从外出逃过一劫。这消息突然的很,一时间人人自危,他去酒巷买酒听见有人嚼舌根拿这孤女打趣,怒从心头起,拎着酒坛就把人砸个头破血流。
陈龄央修养期间,他跟着张瑜去过几次。那孤女病怏怏地,看着进气少,出气多,也不知能熬过几载。
十一月中旬,张瑜临有事,差他送药材。
那日他起得极早,陈府正厅伺候的丫鬟说她正在内院,让他等候片刻。谢珺宴待人走后就溜了进去,不巧撞见陈龄央祭拜双亲,双眼通红,额头早磕破皮,渗着血丝。他躲在窗外,听着声响,不知礼教的人突地明白自己的行径不妥,只觉悲戚,放下药材就离开了。
他后来寻思过味来,大抵是那般情景过于悲壮,他醒悟之际对她多了敬崇,不自觉对这陈小姐起了些心思。
后张瑜和陈龄央来往渐密,偶尔他至县衙寻张瑜要点小钱常遇见那位陈小姐。
自那日起他好似开了窍,渐懂得人情与事故,回想只觉那日勘破对方内里之处,心下羞愧,见到陈龄央便点头示意,而后离开。
直至隆昌十八年,陈龄央成了他舅母。
诚然,张瑜心黑手辣,这些年他知道的张瑜明的暗的手段不少,张瑜和其余张家人流于表面的坏不同,他坏在骨子里,但确是这世上除生母对谢珺宴最好的人。
再者,对陈龄央,他复杂极了。未看破她与张瑜情意前,他当了几次孔雀,跑到正主前开屏。他劝解自己,那是出于怜悯和羞愧,帮这可怜人罢了。倒是他眼瞎,愣是没看懂她与张瑜那黏成蜜的氛围。
好在正主从未看出他的心思,她过门后,对他极好。
后来好似是他偷溜至赌场被陈龄央撞见,为躲责骂,便拉了人下水。她明显什幺都不会,面上满是局促,又跃跃欲试。周围的人都是人精,离陈龄央最近的女子凑上前来拉她入座,便这般轻易地,开始陷入泥潭中。
两人回去后默契地未提一字,谢珺宴以为那日是例外。毕竟陈龄央乃陈老爷千金,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礼义廉耻无一不学,自然知晓赌博非善事。谁知陈龄央小时随父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非一般人可比,于新异事物,更是来者不拒。虽知此事弊大于利,但再难找到寻欢作乐的幌子。未过几日,谢珺宴便在赌场再遇陈龄央,她该是刚赢钱,满面红光,喜笑颜开。
没由来的,谢珺宴突觉上次把她拉下水做错了。
他凑上前看了看,知晓她玩的小赌注,料想问题不大便将此事压下。
陈龄央不论输赢,一连数日回家皆喜笑颜开,张瑜笑问她有何喜事,她只笑着不答。张瑜极爱她这模样,也未深思。
倒没想到事情愈发不可收拾。
直至碰见陈龄央一日输了二百余两,谢珺宴方知事情已脱离掌控,连忙找张瑜道清原委,他岂会不怕张瑜算账,本想隐瞒自己过错,但想想张瑜那些手段又一五一十吐个干净。
不知张瑜怎幺想的,谢珺宴挨了顿打休养好了,也未见陈龄央有些许改变,她照样午间出门,日落带笑而归。
五月,回丰县下属五个村子因洪水家破人亡,上面隔了两月拨下银两赈灾。谢珺宴趁此机会离了那学院,外出挖道通河,数日未归。回来因有事禀告,正巧碰见张瑜中饱私囊。
三百两是五个村子的款项,张瑜却只拿出五十两赈灾。
民不聊生,这银两最后全用在防瘟疫的药材。谢珺宴知晓张瑜私产不少,三百两虽不少,但张瑜绝对不缺,却不知他的私产早已精光。
直到次日,晚饭间,陈龄央端着甜汤笑着问张瑜:“夫君,我今日手气不好,输了八十余两,可否支援一二?”张瑜二话不说,转身便把被他私吞已火耗好的碎银拿给陈龄央。
自此,谢珺宴算是明白那银子的去处。
饭没吃完,就回房了。
他气张瑜不顾大局,气陈龄央沉迷赌博,更气自己一念之差害了这两人。
他虽一向没正形,此次外出通河道也因躲避读书,但无家可归,无粮可食,直啃树皮的灾民惨状历历在目,实在于心不忍。
七月廿二,灾民流离失所,张瑜将人安置于城郊空庙,粮食尚未解决,财主们闻讯早各自捂好钱袋,不吱一声。
他往外奔波数日所筹资金不过尔尔,入不敷出。虽有好心人布粥,但杯水车薪。
七月廿九,张瑜夜间突叫谢珺宴,说有事托付。
“我需外出数日借款,你既不愿读书写字,那且顾好家中万事。”张瑜正坐在桌前,伏案写着什幺,又擡头看着谢珺宴道:“近日村民恐有暴动,务必护好陈氏。”谢珺宴低头应了声,心里窝火的很。
张瑜没留意他的表情,起身将窗打开,夜间风凉爽许多。
“只盼此行顺利,不然你舅舅这颗人头怕是不保。”又笑了两声,摆摆手,示意他离开。谢珺宴临出门回头看了他一眼,未置一词,靠张瑜的手段,给他当替死鬼的可不少。
倒未想到,这竟是谢珺宴见他的最后一面。张瑜近二旬未归,回丰县已闹过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回。他连中秋都未归家,谢珺宴心叹不妙。
八月十七日,外方有人传信道,数日前于恒青山下的山沟找到马车和尸身,张瑜,小厮和车夫三人。
伫立良久,谢珺宴仍恍若梦中,他这舅舅竟得这般结局,悲痛大哭,哭过更不知该如何告知陈龄央这个消息。
这厢陈龄央似觉不妙,也开始不断询问张瑜何时归家。近日外面不安生,她一直待在家里,日日盼着张瑜早些回来。谢珺宴只好先安慰她,道那晚张瑜寻他时提起此行筹资不易,会晚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