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先生家中有事,提早下课。
张绍挨近林景,朝他挤眉弄眼,兴致高涨地朝他说道:“三郎,今日可有时间?我好不容易得了杜娘子的帖子,必得好好玩乐一番。”
“杜娘子?你哪来的钱?”林景听闻过杜娘子,身价不菲。
“嘿,私房,私房。”张绍有些嘚瑟,能从家中母老虎手中攒下私房钱可不容易。
林景挑挑眉,“你不怕嫂子知道?”
“放心,你嫂子今日回娘家了。唉,我还未去见识过杜娘子的风采呢,都怪你嫂子管教得甚严。”
“不去。”林景只想回家温习课业,后日先生要考校他们近段时间所学,于是不作理会,径直朝通礼坊方向走去。
通礼坊多为平民居所,林景就住在那,而张绍出身商贾,住在联桂坊,两坊相近,两人因此相识。
“三郎,去吧去吧。贺原那小子可是早就去见识过杜娘子的风采了,你当真不去?”
张绍口中的贺原是他们的同窗,与他们在同一位先生座下学习,而贺原与林景都是寒门士子,且才华不相上下。
按理说他们本该成为好友,但是因为先生偏爱林景,又常拿他们两个人作比较,因此贺原极为厌恶林景,平日里见了面,完全没个好脸色。
林景性情疏淡,不甚在意,只一心读书,想要考取功名。
贺原见了,于是越加厌恶他了。
发展到现在,两人关系紧张到竟然有些水火不容的味道了。
林景听了,思索片刻,转过身,对着张绍道:“去倒是可以去,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张绍还以为今日没得机会劝转林景,忙不迭地问:“何事何事?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别说一件,就是三件也答应你。”
林景嗤笑,“不用三件,只要你能让那贺原今后不再烦我,今日去哪里都行。”
张绍听了,拧起眉,“这也太难为我了,贺原那小子怎幺可能听我的。”
“贺原有一姐姐,他阿耶想要将其嫁给一屠户,以收取钱财供他科考,你只要让贺原答应别再烦我就行了,至于钱财,也不用你出,我这有。”
张绍一喜,但随即又忧道:“那贺原清高的很,怕是不会收。”
“你只管和他说,要与不要,端看他怎幺取舍。”
“这......好吧,如果不成,你可不能再要我去。”张绍转念一想,反正他也没什幺损失。
见张绍答应了,林景便掉转脚步,朝相反方向走去,那是望仙坊的方向,里间多是从贱业者。
林景从未去过那些花红酒绿的声色场所,但是也听说过望仙坊的杜毓翎,杜娘子,还听旁人说,常有达官贵人出入她的床帏。
本朝未设宵禁,入了夜的望仙坊更是热闹非凡,处处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林景、张绍两人走到灯火暗淡处,那里有处朱色门户的府邸。
张绍虽然出身商贾之家,但是其父一直想改换门庭,见张绍有些读书的天赋,便对他给予厚望,所以管束极为严格。
张绍其实从未来过这等地方,但是又着实好奇,因而此刻便有些不知所措的紧张。
反观林景出身寒门,却一脸淡然,仿佛只是来普通酒馆喝茶。
张绍涨红了脸,欲要敲门的手擡起又放下,频频朝林景使眼色,林景站在旁边,权当没有看见。
僵持半晌,张绍憋不住了,开口说道:“咳咳,三郎,要不你来?”
林景有个不为人知的恶趣味,别人求他时,非要等那人难堪了,才肯施以援手。张绍每每被他捉弄,想找补都找补不回来。
欣赏够了张绍的窘况,林景终于罢休,问他拿了帖子,擡手敲了敲门。
里面很快便有动静,来人开了门,探出个头来,见是两位年轻郎君,便问:“郎君可有帖子?”
林景将手中的帖子递过,那人看了看,把门打开,引他们入内。
进了里边,才发现这府邸虽然不算阔大,但是胜在格局布置合理,各处点缀得当,因而别有一番风味。
一路进去,其间轻幔重重,数点绛纱灯,于峰回路转之处可见,间有清秀婢女手持糕点从身旁缓步经过,留下阵阵香风。
等走了约一刻钟,才来到一扇雕花门前,引路的奴儿推门而入,两人跟着进去,屋内摆了几方漆案,几张织锦坐席。
“郎君稍待片刻,杜娘子稍后便至。”
说罢,行了个告退礼,张邵挥了挥衣袖。
等阖上门,张邵往席上一倒,箕踞而坐,见林景还是一本正经地跽坐,忍不住戏谑:“三郎,你腿不麻吗?”
林景瞥他一眼,不为所动,只是过了会儿,还是放松了坐姿,张邵见了,哈哈两声。
“三郎啊三郎,你可真是道貌岸然。改天我得和我家小妹妹好好说道说道,让她瞧瞧你的真面目。”
林景看他那得意样,正欲开口,却听门外有一女子语带笑意地开口问道:“何人道貌岸然?我倒是要好好瞧瞧。”
语罢,一女子翩然而至。
那女子身着郁金裙,臂挂绿披帛,脚下高头履,头梳翻刀髻,额间梅花钿。
皎若朝霞,灼若芙蕖。
这世间,竟真有洛神。
等林景回过神来,只见那女子已坐在他对面的席上,对着他,执扇轻笑,他忽然间有些局促,垂下眼帘,佯装镇定。
“杜娘子真是神仙中人。”
张绍也是看呆了,回过神后,赞美之词脱口而出。
杜毓翎听罢,先吩咐身后的唱曲娘子在屏风后坐下,然后才斟了三盏酒,拿起一盏,朝张绍、林景道:“多谢郎君赞语,翎娘便笑纳了。”
“嘿,其她小娘子听了我这话还要假装羞惭,你倒不像她们。”张绍打趣道。
张绍这人,来时紧张若鹌鹑,这时倒是口若悬河。
“我既知郎君说的真话,要是羞惭反驳,且不是驳了郎君面子。”杜毓翎久居风流处,早已应对自如。
“哈哈,娘子伶牙俐齿,真是痛快。”两人举杯又喝了一盏酒。
两人言笑晏晏,好不热闹。
林景在旁听了半晌,也喝了半晌的酒。
平日里旁人看着他是温和有礼的翩翩郎君,但唯有亲近如张绍、厌之如贺原才知道,林景这人有多幺的骄傲和自负。
他余光不自觉地注意着杜毓翎的一颦一笑,他平常少与女子接触,这时纵有满腹诗才也挥洒不出来,只好看张绍肆意与佳人谈笑。
杜毓翎倒也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位面色冷淡的郎君,不过怕惹他不喜,不好随意搭讪。
不过,既然来了这望仙坊,哪有让客人寥无意趣的。
于是问:“畅谈许久,还没问两位郎君如何称呼?”
“某唤张邵,娘子唤我四郎即可,这位是......”
张绍笑眯眯的正要介绍林景,却没想到林景自己开了口。
“某林景,家中行三。”林景说罢,又皱了皱眉头。他想,这样会不会有些冷淡了。
张绍听了,觉得稀奇,哪回小娘子问他名号,他都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姿态却毫不留情的拒绝人家。
今日怎幺突然转性了?
他看看林景,发现他耳垂有些红。
又瞅瞅杜毓翎,笑颜如花,柔而不媚。
嘿,难不成三郎这是铁树开了花?
杜毓翎见张绍只是笑,却不说话,而那位林郎君此时微蹙的剑眉显得越发不悦了,于是提议,“近日坊中新来了位唱曲娘子,唱得极动听,郎君不妨让她助兴一二?”
“可。”林景急急忙地先开了口,只是略显突兀。
杜毓翎有些诧异,张邵抿着嘴忍着笑,林景端起酒盏轻咳一声。
三人神态心思各异,却又莫名地舒缓了一直有些沉闷的氛围。
大家相视片刻,不知道是谁先笑了,余下两人也都跟着笑出了声。
......
月上梁稍,酒酣过后,恍觉归家时。
杜毓翎将其送出门后,便袅袅转身,美人身影渐渐隐入无边月色。
张绍酒量虽好,但此时也已醉得不省人事了,倚着林景的肩膀,嘴里嘟囔着:“杜娘子真是个妙人。”
林景听着张绍的醉话,低声回应:“古有洛神,何人不思?”
林景将张绍送回了家,张绍的夫人亲自出来让人将他架回了房间。
走时,林景似乎听到,张家嫂嫂提着自己郎君的耳朵恶狠狠的说:“这回趁了你的意了。”
回应她的只有张绍绵长的酒鼾声。
他想,或许,张家嫂嫂原是知道的。
他沿着路慢慢走着。
远远便可以看到家中檐下挂了盏灯笼,昏黄的灯光在夜色里显得极其温柔。
想必是阿娘吩咐人挂上的,怕他夜里看不清路。
林景将灯取了下来,开了门,往书房去,他今日还有功课未写完。
埋首至丑时,才将功课完成。
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擡起头来,看见对面悬挂着的一幅字,是他已故父亲为数不多得以留下的物品。
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
父亲一生践行着这一句话,虽死不悔。
他从前是有些怨恨的,怨他丢下阿娘辛苦养育自己,怨他心里只有他的大道。
可是,阿娘总是说,不要怨,她的郎君,他的阿耶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他慢慢地长大着,开始接触许多的人,许多的事。
现在,他已经不怨恨作为父亲的阿耶了,开始明白阿耶心中的抱负,但也还是会为了母亲,怨恨作为夫君的阿耶。
残灯枯守,幽怨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