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张绍找人打听了一番贺原家里的情形,确实如林景说的一般,并且那屠户要娶妻的消息街坊邻里都已经知道了,有人说那屠户踩了狗屎运才能娶到那幺美的娘子,也有知道些内情的人暗暗唾弃贺家人卖女儿的行径。
总而言之,祝福的人少,看热闹的多。
而贺原,近些天,也有些神思不属,往日总是在夫子面前和林景教着劲比课业,现在早早就回了家。
张绍拦住了贺原。
贺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苎麻布衣,面色微黄,看着不甚起眼,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加之其本身性格沉郁,看人时,格外有一种摄人之感。
他这些天为了阿姐的婚事焦头烂额,急得嘴上起了一圈燎泡,整个人和以前相比,还多了一丝阴沉。
从前他看不上张绍,现在就更不愿意看到他了。
擡起眼皮,冷冷地看张绍一眼,一言未发,直接绕开张绍,准备往家去。
今天必须再好好劝劝姐姐,不要跳火坑。
他一定能想到别的法子,至于什幺法子,他暂时还没有想到。
“听说你为了令姐婚事在筹钱。”
贺原身形一顿,握紧了拳头,好一会,反问:“怎幺,这关你的事情?惺惺作态大可不必。”
张绍最烦的就是贺原这点,从来不会好好说话,一说话,仿佛天底下人都得罪了他。
翻了个白眼,故意仰起了下巴,想要给自己增加气势,奈何他比贺原矮了几寸,那气势实在出不来,只好放弃,不耐地说:“我可以给你足够的钱让令姐退了婚事,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无事献殷勤,你到底想干什幺?”贺原很想一走了之,但是想到一心为了他的阿姐,他不能走,哪怕可能被张绍羞辱。
“只要你答应以后别再烦林景,如何?简单吧。”张绍虽然表面一副笃定贺原会答应的姿态,但是心里也打着鼓,毕竟贺原的清高有目共睹。
“林景让你来的吧?”贺原没有答应,勾着冷笑反诘。
“当然不是,不过是因为我看不过你一直针对他罢了。”张绍眼神微微游移,说的话却让人看不出心虚的成分。
“好,我答应了,明日记得把钱带来。”贺原没有再思考,即使这钱像是嗟来之食,但是和姐姐的幸福比起来,面子不值一文。
张绍愣住了,他以为贺原至少要好好考虑一番,谁能想到他竟然如此不带犹豫的就答应了,他脑子还没回过神来,贺原已经走出好一段路了。
贺原回家路上,步履比以往轻快。
其实,没人知道贺原对于林景的厌恶并非因为先生的偏爱。
他和林景住在同一坊,只不过在同窗之前,林景从来不曾记得他。
林景虽然家道中落,但生活也还是比大多数平民优越,至少他无须小小年纪便要帮衬家里,忙于三斗米粮,且林景少有才名,一直以来都是坊间邻里争相赞颂的“小相公”。
和林景相比,贺原小时候没有展露出什幺读书的天赋。
他阿耶是个小货郎,走街串巷卖些小玩意,阿娘目盲,行动不便,但是唱曲极好听,常会去外边唱曲贴补家用,所以他从小便是姐姐一手带大的,即使姐姐与他只差了两三岁。
和其它人家一样,阿耶也时不时会说起林家的小郎君,言语之间满是羡慕,偶尔喝醉,还会感慨自己要是也有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那就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连自家姐姐都偶尔提起他,但在一次林景将欺负她的小混混赶跑后,这偶尔提起就变成了时常提起了。
年幼的贺原在阿耶的醉话和姐姐的少女怀春里尚且懵懂,但是不妨碍他知道——
孩子,要像林景那般才会得人喜欢。
某日,贺原又如往常一般,跟在林景后面,踌躇着想要上前打声招呼,他想和林景做朋友,这样的话,姐姐一定会很高兴的。
姐姐与她的小姐妹提起林景的时候,面如桃色,眼里有种他说不上来的向往。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踌躇”了。
不过,林景似乎从来没发现身后的这只小尾巴。
身旁有个满身酒味的醉汉晃晃悠悠地从他身边走过,他被熏得捂住了鼻子。
接着,那醉汉要经过林景身边了,突然。
噗通——
一声,那人掉进旁边的河里了。
他睁大了眼睛,第一反应不是喊救人,而是——
林景,为什幺要伸腿?
等缓过神来,他想喊人。
“来——”
还没有说完,林景便盯住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却把他震在当场,脑中一片空白。
林景眼中的冷漠,让他像是坠进了冰窖。
等那人快要沉底时,林景才施施然地开口喊人。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醉汉救起时,已经半死不活了。
贺原想和旁人说,是林景绊人掉下去的。
可是,再想想,怎幺会有人信他呢。
毕竟,谁会相信,温文有礼的林小郎君会做这样的事情呢?
后来,那醉汉又落了几次水,每次都是半死不活时才被人救起。
再后来,他听阿娘说,原来那醉汉是个时常对妻女拳打脚踢的人渣。
再再后来,那醉汉数次死里逃生后,觉得这是老天爷的警告,要他重新做人,终于幡然醒悟,开始善待妻女了,也改了诸多恶习,努力上进。
故事有了一个美好的结局。
不过,再当阿耶再说起醉话时,他不再羡慕了,姐姐娇羞着提起林家郎君时,也不再想要和他做朋友了。
他想,那样可怕的一个人,如何会需要朋友呢?
贺原回到家时,爷娘坐在桌前,满面愁容。
“回来啦。”
他阿耶见他回来,先打了声招呼。
这些天,因为女儿的事情,贺原已经许久没有同他讲话了。
贺原没有理会,径直去了厨房。
“我这都是为了谁?啊?”
见儿子没有理会他,他也来了气,大声叫喊道。
贺原脚步未停,进了厨房,看见姐姐。
一把将她的手抓住,往屋外的樟树下去。
贺晚见弟弟拉她出来,知道他还是不打算放弃让她出嫁。
她心里有些高兴,终究是没白疼他。
“阿姐,你不用嫁了,我找到办法了。”贺原看着贺晚说道。
“阿弟,阿姐是自愿的,你别总是把问题揽在自己身上。”贺晚根本不信,只是像之前一样安慰自己的弟弟。
“阿姐,我借到钱了。”贺原直接说。
“你,你哪来的钱?”她了解自己的弟弟,阿原脾气不太好,也不会说话,向来是没什幺朋友的,那幺一大笔钱他从哪里借来的?
“林景,是林景。”挣扎片刻,贺原还是说出了这个名字。
“林......郎君?”贺晚怔愣住了。
她心中五味杂陈。
林景是她心里从来不曾说出口的梦,一个自知永远不会实现的梦。
突然,这个梦就这样靠近了她一瞬间,好像,触碰到了实现它的可能。
“林......”贺晚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问:“他为什幺会借钱给你?你不是一直不喜欢他吗?”
贺原已经能够看懂阿姐眼里的向往了,但是他并不想让阿姐继续爱慕着这样一个没有可能的人,他得打破这份虚无的期望。
“我答应了他一件事。”
贺晚听后,眼里微弱的星光散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听到什幺样的回答,只是下意识的渴望着什幺。
樟树底下,两姐弟默然无语。
贺晚最终没有嫁给那屠户,而贺原与林景、张绍两人的关系比以前好了一些,贺原也不再总是对林景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甚至,有一次,张绍还见贺原拿着一卷书向林景讨教。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两人都没有理会张绍那一脸“我在哪,我是谁”的表情,继续讨论着。
事后,张绍勾着林景的脖子问怎幺回事时,林景只是回答,欠钱的总不好对借钱的甩脸色。
说这话时,贺原从他两身旁路过。
张绍呆住,而林景和贺原一同走了。
杜毓翎多了一个奇怪的客人,上次来的林郎君现在三不五时的来她这里。
有时喝酒,有时听她弹琴,有时还会看书,看书时,她如果有兴趣的话还会向他讨教一二,林景也愿意温言解答。
当然他偶尔也会带些礼物,一只簪子,一对耳坠,或是一把梳子。
依秀见了,对她耳语,林郎君心悦娘子呢。
杜毓翎听了,只是笑笑,不甚在意。
这样的人,她见的也不算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