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断喝,打断的不只是周捷的口无遮拦,也打断了实沈的欲言又止。
原来,在此处听学子辩论的不只是杜毓翎,还有刚到江州不久的任息。
这家书肆是他的一处据点,这次来江州,刚好来此处看看。
实沈方才听到这群学子提到豫州水患,心已经是提了半截,等听到提及先皇后,已经是额角微汗了。
任息身后,是书肆老板娘,钟娘子,她此刻完全不复在杜毓翎面前的言笑晏晏,脸色肃穆。
“宜娘,你说说,若是先皇后,下边是什幺?”任息倒是没有实沈想的那样发怒,早些年他还会动怒,如今已是越发深沉了。
钟宜,钟娘子,沉思片刻,启唇回答:“若是先皇后不曾离世,当初计划得以实施,豫州已是千里沃土,朝廷也早已收复北疆。”
实沈听着钟娘子的一字一句,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在往郎君的肺管子戳。
他战战兢兢地准备迎接郎君的怒火,却只听到杯盏落在桌子上的声音。
“好一个千里沃土,收复北疆。”任息意味不明地重复道。
“殿下实不该来江州。”钟宜眉头蹙起,江州事宜虽然艰难,但还不值得一国太子亲身前来。
“不来看看,怎幺知道国之蛀虫是怎幺腐朽了这齐朝江山。”说罢,他止了声。
他重端起茶水,看向那被人拉走的学子,这学子倒真是耿直。
擡手示意实沈,低声吩咐两句。
他在的这间房设计特殊,可根据需要拨弄机关,放大这楼里各处的声音。
另一边,杜毓翎正跟依秀解释周捷所说的话是什幺意思。
“......当年,先皇后随圣上平定豫州战乱,为了休养生息,也为了收复北疆做准备,提议将大批汉人迁往豫州,同时准备兴修豫州水利,但不料,计划到一半,豫河决堤,从此豫州不但没有变成千里沃土,反而因此连年水患。”
依秀似懂非懂,问到:“为什幺豫河会决堤呢?”
杜毓翎沉默片刻,却不知道应该怎幺回答依秀的问题。
是啊,豫河水为何决堤呢?
这怕是要问当今的圣上了,为何不准天下人谈论豫州水患真正的起因了。
“天灾,哪里是人能预料到的。”过了一会,她随口回答,依秀叹了口气。
杜毓翎转头接着看向那打断周捷的郎君,仔细看了两眼,发现那人,她认识,唤贺原。
她与贺原相识,但是两人并不熟悉。
不过贺原这人向来独来独往,没什幺朋友,怎幺这次竟然开口制止了周捷?
只见他面色微沉,走到周捷身边,在其耳边低声劝诫几句,那周捷依旧脸带气愤,嘴唇抿紧,显然是不想作罢。
贺原见状,将他从人群中拉了出来,周捷不情不愿地任他拉着坐到了一处地方。
杜毓翎目光跟着他们,看见了林景。
林景并未注意到杜毓翎的打量,他看着眼前的周捷,给他倒了杯茶。
其实周捷之所以如此气愤,是因为他就是豫州人,而且年幼时还因为豫州水患随父母逃难来了江州,对于豫州水患有着切肤之痛,再加上他本身性格颇为耿直,直言不讳。
方才那场辩论,起因是有一学子,在来书肆的路上,被一灾民抢了钱袋,后来抓了人,也将那灾民打了一顿,也算是出了气,但这学子新买的锦衣在拉扯间弄脏了,他因此不虞。来到书肆后,与朋友抱怨,言辞间尽是鄙薄厌憎。
周捷听了,气不过,就出言反驳,结果那人见他衣裳发白,知道他家境贫寒,于是连带着出言污秽。
“林兄也认为豫州灾民面目可憎吗?”周捷盯着林景,仿佛林景要是说一句是,他也要和林景好好辩驳一番了。
“周兄方才所说,便是林景心中所想。”林景看着周捷,语气沉静地说道,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看着别人时,不自觉地让人信服。
果然,周捷听了,面色和暖下来。
他其实知道自己不该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豫州水患的原因,但是幼时惨痛记忆和现在目睹的灾民惨状,积郁在他心里,无从发泄。
“林兄觉得豫州真正的出路在哪里?难道朝廷真的放任豫州这样连年水患吗?”周捷的发问,何尝不是在质问朝廷。
林景也知道,思考半晌,他回答:“根结不在豫州,在朝廷盐税改革。”
“林兄何意?”周捷有些困惑,他虽然知道近些年来,朝廷一直致力于改革盐铁体系,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改革并不顺利,而这盐铁改革怎幺又与豫州水患联系在了一处?
“周兄认为,为何豫州水患明明只要重修水利,便可以一举解决,为何朝廷却迟迟没有动作?”
“朝廷没钱。”周捷回答。
“朝廷为何没钱?”林景继续发问。
“自是赋税不足。”周捷说完,已经明白过来林景未尽之意。
先皇后还在时,圣上与先皇后本欲改革土地制度,但是后来随着先皇后的离世,改革不了了之,如今,太子殿下又想改革盐铁制。
本朝盐铁制为官收商卖,意思是官府统一收购,然后发放盐铁凭条给各大盐商,由盐商凭条出卖,盐铁凭条的发放权全在于盐铁官的手中。这本是出于提高盐铁运输以及贩卖效率的考量,但是却养肥了无数盐铁官,也滋生无数钱权交易,再加上官府收购演变到后来,不思量改革提高出盐效率,反而成了克剥盐工的利器,这些年来,江州因为盐工也闹出过不少事情。
任息右手食指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听着林景与周捷的讨论
这学子还未入朝为官,竟然也能猜度出一二实情,真是难能可贵,只不过,不知道是家学渊源,还是天赋异禀?
钟宜见状,默默将一册书卷递给郎君。
里面是关于林景的资料信息,无一不详尽。
任息打开,看了几眼,介绍家境那一段话,开头便是——
......前户部侍郎林泉之子,天资聪颖......
林泉?竟然是他。
这可真是巧了。
当年林泉可是坚定的改革派,改革失败后,朝堂权力倾轧,几番清洗,到最后,还是母后极力保全了他的性命,原来他后来是到了江州。
正想着,钟宜低声汇报了一件事情。
任息听完,眼睛微微眯起,回头看了眼钟宜,钟宜微微点头。
过了片刻,他起身准备离开。
这厢,伙计拿了几本书给杜毓翎,她翻了翻,发现是自己喜欢的,让依秀收了起来,拿起帽蓠戴好,便准备打道回府。
这楼的楼梯不知道为何修建的有些狭小,只容两个人挤着肩膀下去。
此时,任息与杜毓翎相汇在同一楼道口。
任息见是一女子,于是便先行让步,让其先行。
杜毓翎见状,微微颔首,以示谢意,带着依秀往前走去。
突然想起件事情,侧头对依秀低声吩咐:“待会儿你去平安坊的安娘子处,就说我与她有事相商,望她前来一叙。”
依秀称好,又问:“娘子,找她有什幺事情吗?”
杜毓翎语带笑意的回答:“你不是想看灾民可伶吗?几个面饼可救不了一世,关键得找人安顿了,这样才能真的活下去,安娘子一直想着建个绣坊,可是苦于银钱不够,想找人一起经营,我想着,这不是刚好。”
依秀笑弯了眼睛,嘴里却说道:“哪里是我可伶她们,明明是娘子心善。”
背后隔了几阶台阶的任息听着前面主仆两个的对话,嘴角微微挂起笑意,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他背后的实沈听到两人的声音,却总觉得有些耳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他挠了挠头,实在想不起来。
这天底下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幺巧合。
任息见前方女子不知道怎幺的,掀起帽蓠,回头朝自己的婢女使了一个佯装生气的眼刀,露出了半张脸。
一时间,他惊怔在原地。
死而复生?
那人是他亲自看着下葬的,怎幺可能还活着?
实沈原本在后头跟着,郎君停步了,他纠结着这个声音,一时没有跟着停下,于是一头撞上了任息。
一声惊呼被他死死卡在喉咙,刚想问,郎君怎幺不走了,一擡头,就跟着看到了前面女子的脸,也跟着惊住了。
心里乍然冒出一个名字:秦十六娘。
电光火石间,他看向郎君的背影,心中打鼓。
任息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却是:究竟是谁派来的?
实沈犹豫着开口:“郎君,这......”
任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了两人身后。
杜毓翎主仆两人完全不知道后面郎君心中所想,径直下了楼,出了门,她往福香楼去,依秀往平安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