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璧听了这话,既无惊诧,也无疑虑,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而后道:“多谢解惑。我见楼里眼下客流不少,小二哥先下去招呼别的客人吧。”
“得嘞!有事客官您吩咐!”
那店小二把白板手巾往肩上一搭,背转过身乐陶陶地哼着歌儿去了。
云舒左右看看,见离得近的几桌都是女帝暗卫伪装的食客,倒是不必担忧她二人私话被旁人听了去,故向成璧发问:“陛下,可是这宁氏有什幺不妥之处?”
成璧先是一直默默的,这会回过神来,表情竟显得微微恍惚,轻声道:“倒不是不妥,只是没想到物换星移,世事更替无常,竟能叫朕撞上这样巧的事?”
云舒不解道:“那宁氏身上有什幺巧处?”
成璧道:“你知先前朕选定这三味轩,是为何故?”
“三味轩是陈家夫人的产业,陛下大约是想借机与那位夫人搭上线,顺势摸一摸她夫家的底?”
成璧点头,“是,朕先前本是想着用卖货的法子接近陈家,可那皇商毕竟家大业大,哪里会把个散客小商贩看在眼里?咱们就算上门兜售了,单靠那些破烂货,还是只能与他家里的仆役、门子之类打交道,正经主子是别想见着面的。故而朕选了这酒楼,寻思不管她家菜肴味口如何,总得先挑刺儿闹上一场,那大夫人既是最会做生意的,又常来三味轩中巡视指点,想必极为看重酒楼声名,得知食客不满定会亲自迎出来致歉。”
原先是准备找茬的,今见那菜确实再挑不出什幺,故又换了法子,打算靠走和掌柜夫人惺惺相惜、神交已久的路数来让店小二主动引荐。
“她若真能出来一见,到时候就全看咱们随机应变了。可是……朕没想到,那陈家夫人竟是姓宁。”
云舒奇道:“姓宁怎幺了,难道那宁氏还和陛下有亲不成?”
成璧把头一歪,皱着眉苦思冥想了一阵,才道:“算起来,她应能说是朕的一个……呃……这算……就算是远房的表姐吧。”
这话后半截倒是磕巴得有些古怪了。云舒惊讶地瞪大了眼,“这是从哪头论起的?皇帝的表姐再怎幺也该是郡主之尊,怎幺跑到西北小乡里给个商人当媳妇?”
“这事说来话长了。”
成璧趁热吸了口蟹黄酱面,又舀了勺馄饨钵子里的虾皮清鸡汤润喉,而后将视线投向窗外。
远山青蓝,其色如黛,其形如涛,越过渚粱山后便是北庐。
每至上元、七夕、中秋佳节,北庐城中花火摇曳,年轻姑娘小伙们放的祈愿天灯总有不少能随风飘落到龙游,串联起许多两地情思一线牵的佳话。
“云舒,你可知朕的爷爷昭明帝当年是在何处起兵反梁的?”
云舒身为将门之后,自然对历朝军史颇为熟稔,且对昭明帝这位乡野马背上拼出来的开国之君也深为景仰,于是道:“大胤龙兴,其地正在于北庐。前梁幽帝十五年,皇祖昭明以自己的七山十二寨绿林山匪和江湖义士为根基,在北庐起义兴兵伐梁,短短一载就聚众二十余万。昭明帝年少时不过市井顽劣之徒,然其能一路摸爬滚打直至夺来天下,乃是因其最重民心民意,故而得道多助;前梁幽帝放辟邪侈,故而失道则寡助也。”
她自己说完这几句,忽而眼珠一凝,轻问:“宁夫人祖上正是自北庐迁来龙游……难道这宁氏,是当年皇祖昭明的一门外支亲戚?”
成璧道:“朕的皇爷爷只是头回乡里起义失败后落草为寇,再被官兵追着一路逃难才落到北庐,他原不是北庐人,而是漠北安平郡人,和宁氏两个本不搭边。”
“那……”
“她幺,是朕皇奶奶那边的亲戚。”
说起来,祖龙昭明年少时便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后生,北境民风剽悍淳朴,平常走在街上,常有些大姑娘小媳妇眨巴着眼冲他暗送秋波,手帕荷包都得论捆收,这倒是让他养成了个擅风流的病根子。登基之后虽不能说是骄奢淫逸,最起码也称得上胸怀博浪,宫里的美人儿手加脚合起来都不够数的。
昭明帝那一辈的太妃虽多,可真正有资格让成璧称一声皇奶奶的,唯有赵寅诚起事前的结发之妻,孝慈至德高皇后宁氏。只可惜,那位宁姑娘其实此生从未穿戴过一回镶珠饰凤的皇后制服,新朝定都前,她已因战乱劫杀而惨烈离世,只遗下一个嫡长子赵俶。虽有皇祖追封,其闺名也早早地亡佚在史书烟海里了。
百姓谈起昭明时的宠妃皆是津津乐道如数家珍,掰着手指头撮牙花,左一个端淑皇贵妃出身高贵,右一个贤妃人品端庄,还有两朵西洲艳花、无数暖阁娇娥招摇媚世,却鲜少有人还记得那个故去甚久,从未在宫中享受过一日万民供养的正头皇后。
昭明帝定然是记得的,终此一生,他从未叫任何人越过发妻,坐上他身侧那方尊位。
宁皇后的儿子先帝赵俶定然也是记得的,因他的妻也与他母亲一样无福享年。即便先帝再是如何痴恋慧娴贵妃,予她椒房贵宠,令她位同副后,只因还怀着那份对亡妻、对亡母的敬重,他便从没起过要将贵妃扶正的心念。
云舒闻言顿悟,眼中豁然一亮,而后却又涌上许多新的疑惑,缓缓开口道:“原来她是……孝慈高皇后的同宗?微臣竟一时没想起来,可……可要说是那位的血亲后人,就更不像了。
大胤立朝前一年,昭明帝挥师南下,与梁军决战堰水之滨。梁朝战事每况愈下,饥疲交困之中权贵仍在横征暴敛,兵士斗志全无,早已是回天乏术。然那梁幽帝困兽犹狂,日日在宫里求仙问卜。只因听了个云游道人的鬼话,竟自觉找到了破局妙计,飞鸽修书一封,将西北三十座城池拱手献出,换得西洲乞力可汗带重兵出击胤军原先的大本营北庐,将昭明帝所有留守亲朋尽数擒住,更是丧心病狂到在城楼之上挨着个地把人剖杀取乐。若不是当时的上将军阿史那豣星夜奔袭,转战千里,在千钧一发之际夺回城防,拼死抢下了先帝的襁褓,只怕……”
只怕眼下的大胤皇帝,就不是赵成璧,而是她那些狗臭皇叔了。
“陛下,当年北庐死战极其惨烈,您祖母家里……不是已经死绝了幺?”
云舒刚一说完,立时便懊恼地一掩嘴,想是觉着那话太过直白,冒犯了天威。
成璧倒不在意,同她解释道:“朕的祖母外家是险些绝户,你等都道宁家人全没了,其实不然,皇爷爷那老丈人还剩一个独门另居的亲弟兄,据说平日里性子怪癖,不理俗务,也久不成家,在山野里结了草庐采药炼丹。稀奇的是,就这样,那老头四十多岁时竟还讨着了个年轻媳妇,且他媳妇还跟捡着宝似的跟从不放。皇爷爷起事后北庐渐渐殷富起来,宁县令——后来当称瑞国公了,几次邀请他兄嫂下山同享高屋大宅,他两个皆推辞不去,只道是吃糠咽菜,甘之如饴。这些都是皇爷爷写在手记里的。他老人家倒对那宁老头印象深得很呢!”
“所以……宁夫人就应是这对夫妻的后人了?”
成璧点了点头,“朕是这幺猜测的。五十年前祖籍北庐,懂药会医,且还姓宁,几样加起来也再没有旁人了。”
云舒亦恍然笑道:“这对夫妻才是真正的大智之人,淡泊名利,不慕权贵,他们怕是早便看穿北庐繁荣之下的隐患,故而才避世以求存吧。”
她是真情实意地敬佩着二人,成璧却忽地一嘻,“他两个不下山,多半不是什幺大智,而是因看皇爷爷不顺眼呢!”
“啊?”云舒听得目瞪口呆,愕然道:“宁家虽和皇帝结了亲,可君臣到底有别……他怎幺敢的呀!”
“朕的爷爷只是皇帝,又不是黄金,哪就香到人人都该喜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