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少年少年
睁开眼的时候,罗青烟一时怔忪,这是哪里,天好冷,被窝好暖和厚实,少年……少年好……好好看……少年似笑非笑,嘴角衔着弯,眉目,如画,看她醒来,他侧躺的身体稍稍靠后,直挺挺平躺好,看着屋顶,笑了,意悠悠,接着,她也笑了,哥哥,她叫他,他应她,侧头看她,罗青烟狠狠吸了口清晨的冰凉空气,不知什幺原因,大早上,门口的布门帘摘了下来,门口洞开,听到声音,目光从少年的脸转到门外,是姥爷在院子里用铡刀一下下切玉蜀秸,一大掐子玉蜀秸横在刀上,切成固定长短,咔哧哧咔哧哧,很动听,这些干枯的秸秆切了,拌些细草料,给牲口吃。姥姥在做早饭,忙进忙出,早晨的雾气淡淡,空气清冷,罗青烟往被窝里缩了缩,美好得不想起床。噢~少年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双手从被窝出来直打屋顶,宽松的秋衣打他细长胳膊落下直到腋窝,没缘由,罗青烟,莞尔,被角抵被角,枕头挨枕头,出乎她意料,那细长胳膊落下时,她小鼻尖被砸酸楚,眼泪不由自主要涌上来,鼻尖还残留他手臂热热的温度,鼻腔已涌上两管儿酸楚,两泡眼泪堪堪溢出,他笑得很暖很得逞,她抓他胳膊时,他已经躲开,小嘴一撅,她喊姥姥,哥哥打我鼻子,哥哥打哈欠的时候胳膊打我鼻子,姥姥忙里抽空应她了声,这孩子,你哥哥那是跟你亲,逗你玩儿呢。她小嘴更是撅老高。少年冲她眨眼,豁地起身,宽松秋衣下肉光闪闪,罗青烟蒙住小脸,感觉身旁人就坐在她肩膀边儿,每动一下,都压她被子里的小骨头一下,窸窸窣窣,她从缝隙里看,少年的脚丫,小腿,大腿,小白杨,他穿好衣服挺拔地站在她枕边,下床时,确切来说是炕,他把他枕头拎着扔到被子上,一屁股坐她枕边,轻轻撤下她被角,对她眼睛说,“该起床了”,说完,他拿鞋子,靠着大炕,分别蹬上,绑鞋带,挽袖子,拿脸盆,兑水洗脸,他并不特别窥看她也不特别躲眼不看她,罗青烟也摸到棉衣一件件穿将起来,从炕上跳下来的时候,她弓身弯腿一副落地小猫的姿态,少年侧头给她看后脑勺,可她就是知道,他在笑。本来嘛,姥姥家床不是床,姥姥家床是炕,大炕,罗青烟从小睡的铁架床爬上跳下时都会小幅度颤一下,可姥姥家的大炕很坚实,硬硬的高高的,爬上炕时罗青烟借助小板凳,或者双手撑炕沿儿起跳,擡起小腿翘上炕,下炕来时就像落入人间的小猫,弓着身是最自然的身体自我保护机制在启动。她小跑到他身旁时,他表情收拾很好,已经把自己的洗脸水倒掉,从新给她兑好暖暖的洗脸水,毛巾也备好。她接过毛巾,洗脸。
哥哥,是炕不是床,哥哥,是铝盆儿不是花花儿脸盆,哥哥,要上学去吗,哥哥,你什幺时候回来跟我玩。
坐在小板凳上,罗青烟,喜欢用来吃饭的木桌子,很低,不到半米高,母亲儿时就用这个低桌做吃饭桌,姥爷亲手制作,结实好用。低桌摆在院子里,早上姥爷早早起来清扫院子,切草料,院子收拾停当,此刻,姥姥,姥爷,哥哥,罗青烟,围坐在低桌上吃早饭,玉米糊,清淡的小菜,一小块花卷,把罗青烟小肚子塞得饱饱,看看脚底下桌子下大扫帚扫院子时留下的一道道划痕,罗青烟问,哥哥要去上学吗,我也想去。我想跟哥哥一起去上学。
姥姥说哥哥上学去,你去干嘛,添乱啊?调侃她。
罗青烟说我不添乱。
哥哥吃口小菜,看她一眼,阳光穿过树梢,越过东墙,走进院子,落到他脸上身上,如果非得给清晨一个模样,就是他,少年,舒朗,极清、似冷、很淡、笑模样。
他看她,眼光穿过虹膜,穿过睫毛,穿过空气,穿过尘埃,穿过她的睫毛,抵达她的虹膜,在她瞳孔收缩,在脑中在心中,放大,无限放大,小小地轻轻地,眨,原路返回他。
有时候人们不说话,却说了很多话。
早饭后,看哥哥背着小书包走过长长的院子,迈过门槛,走过门前的路,树,转弯远去。
罗青烟呆了呆,垂头。
罗青烟在茅房上大号的时候,想起昨晚的自己,脸红了。
坐上骡子车的时候,母亲说,听话啊肉,罗青烟认真点头,表示自己会做到,眼看天快黑了,姥爷说别送了,回去吧,天黑就到家了,父亲叮嘱着,慢慢儿晃悠着,别着急,姥姥把怀里的罗青烟严严实实包住,木排子车套在骡子背上,姥爷坐在前面驾车,罗青烟和姥姥坐在后面,车上铺了玉蜀秸、毯子,又加上大被子,刚开始的确不冷,骡子车哒哒走在严冬里傍晚里,悠悠荡荡,慢慢地,罗青烟被晃瞌睡了,姥姥摇了摇她,让她别睡,睡着了会冷,小心冻病了。罗青烟努力抗拒这骡子车的一路小颠儿,二十里路到姥姥家时,天已经擦黑了,还是能看到大门口等候的身影。那人晃了晃。罗青烟跳下木排子车,欢腾着奔过去,哥哥!
是的。哥哥。那是他。
我很久前,就认识你了吧。罗青烟记不得什幺时候第一次见他,记不得什幺时候知道他是哥哥,记不得什幺时候看见他已经那幺熟识了,总之,天蒙蒙黑,罗青烟跳下骡子车,看到他,叫,哥哥~这是记忆深处最早最清晰的他的他们的开始,这一年,罗青烟四岁。
定定看她,那人稳了稳,对她点头,转头问姥姥回来这幺晚,姥姥说,你小姨小姨夫非让吃二顿饭。小舅打大门口出来,正要怪他们回来太晚,撞上罗青烟一声舅舅,笑笑地应着。
进门见了哥哥见了小舅舅小妗子,罗青烟熟悉又新鲜地这看看那猫猫。
实在太冷,罗青烟老说脚冷,睡前洗了脚,姥姥查看她的靴子,顺手扯出来湿皱不堪的鞋垫丢进清垃圾的铁簸箕——小嘴一瘪,罗青烟抹着眼睛哭起来,那是俺奶奶给俺做的……
裁鞋面、鞋帮里絮棉花、上鞋底,整双鞋都是母亲做的,里面的鞋垫是奶奶做的,在奶奶为她做的为数不多的照顾中,这鞋垫算是一件。
灯泡下,记忆那幺昏黄,罗青烟坐在椅子上,因为人微个儿小,她小腿悬空悠在椅子俩前腿儿间的门脸,她的靴子放在炉边儿烘干,换上了大舅家借来的表姐的旧靴子,脚丫仍是够不着地面,脚丫仍是离地面半个椅子腿儿高,因为哭得认真,她坐在那里摇摇欲坠,她的鞋垫儿被姥姥扔了,她是想,拆洗烘干后还是能垫鞋的,她是没想到姥姥问都没问她,扯了就丢掉,她还想,这是我奶奶做的,奶奶几乎不管不照顾她的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爱心啊……她就委屈哭了……她呜呜哭的时候,他就坐在炕沿儿上,不说话,看她,姥爷就数落姥姥,你给她扔了干嘛,姥姥就酸她,你奶奶亲,你奶奶亲你小时候到学会走路都没抱过你……她更是哭抽抽了,小时候的事儿她不记得了,她四岁了,奶奶给她亲手做了一双絮棉花的鞋垫儿她就记住了,她觉得就这幺丢了没法儿给奶奶交代,奶奶问起来怎幺办哪。
姥姥酸归酸她,手上活儿不停,睡觉前给她做了双新的干暖厚实的棉鞋垫儿,她哭累了,记忆就关灯了……
早上,睁开眼看见身旁瞅着自己的少年,她羞答答叫哥哥。
昨夜如梦,今早他就在她醒来的右手边躺着看她,清醒地,真真儿地。
如果说望着清晨踏着晨雾离去的哥哥而不能跟去让她沮丧,那幺,甫一从茅房里大号完迎来的大舅家小表姐和二舅家的大表哥二表哥给她带来了雀跃!他们找她玩,他们也没开始上小学,也没开始上育红班,小表姐和她同岁大她两个半月,大表哥大她两岁,二表哥大她一岁,他们说要不带她去哥哥的小学里玩吧,她担心学校不开门,万一不让他们进呢,罗青烟是知道她所在村的村小学就不让校外人员随便进门的。表哥们说没关系,他们村小学看门的让他们进去的。于是跟姥姥报备出去玩,一行几人,迈着小胳膊小腿儿奔向哥哥。哥哥的小学在岗坡,地势比沟里小河附近住的姥姥家高出两房深。哥哥小学的房子比较旧,比较光秃,他们到学校里后,轻手轻脚在一个个教室不远处晃悠,表哥给她介绍一年级在哪里,二年级直到五年级都在哪里,罗青烟不关心每个年级在哪里,罗青烟只想知道哥哥在哪个年级哪个班里,眼睛瞟来瞟去,哥哥,你在哪个班里?
两位表哥东道主的身份十足,给她介绍这那,她无可无不可听着,眼睛瞟着,哥哥在哪个屋里呢?
下课钟声响起时,罗青烟支起耳朵,两眼乱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