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小家伙往右转身,面对窗子;坐在书桌边缘、垂下双脚的他,两腿夹着中文字点,迅速翻页。

我在今天稍早的时候就发现:他的手指虽然很尖锐,却不曾伤到纸张。

我交到他手上的书,全都维持原状;封面没有多出刮痕,也页也没有被戳破。

而他的双手毕竟极为接近人类,比我的肉垫或鼻子──粗糙、湿润──都要来得保养书本。

过约十分钟后,他指着其中一页,说:“我喜欢这个字。”

“泠”,写起来比冷多一个点;只差一个笔划,发音和意思可能就完全不同。

我在盯着这个字超过一分钟后,老实坦承:“这个字我不会念呢。”

事实上,光是眼前这一页,就有太多字是我看不懂的。眼中光芒扩大的小家伙,说:“跟『铃铛』的铃同音。”

他的中文发音比我标准多了。

在这次对话之前,我还以为他选的是个音比较重的字。

而这个的意思,我猜,应该不如我原先猜想的那样沉重。

竖直耳朵的我,问:“那这是个比较偏向女性还是男性风格的字啊?”

“不知道呢。”小家伙说,慢慢耸肩。

我仔细回想一下,说:“我好像也没听过那个中国人会为自己的小孩取这种名字呢。”

“没关系啦!”小家伙使劲挥动双手,显然不打算改变主意。接着,他向我解释这个字的意思:“凉爽。”

就这一句极短的形容,非常简单。我猜,应该不会只有这么点意思;而命名本来就是强调自己特别喜欢的部分,不需要在意太多细节。

为了使小家伙快点成长,和以往一样,我问:“你对这种形容还有更多感想吗?”

“嗯──”小家伙思索了几秒后,说:“我身体表面的温度不高,未来还有可能变得更低,所以啊──”他用了不少比喻,也顺便把东方人所谓的禅意给加入其中,却导致我有点听不太懂。

小家伙应该不是在瞎掰;在翻开字典之前,他一定有好好想过。

我相信,他对此的感性在一开始就发展得较为抽象。

而接下来的选择,又几乎是全凭直觉;最后,虽然结果很快就出现了,但要把这可能不那么依赖言语逻辑的思考过程给清楚表达出来,可得再花不少功夫;不过,他越讲越起劲,显然很希望自己的名字有足够的故事性。

真是贪心,我想,努力忍住不笑。

在过约三分钟后,他才讲完。

我轻咳一声,大致整理了一下:“总之,你希望自己能够让烦躁的人静下心来。”

的确,──无论是因为天气、心里或病痛──一个人要是感到心浮气燥,那便离浪漫有点遥远。

小家伙在奋力点头过后,兴致勃勃的说:“我也渴望自己能够用手指轻轻一碰,就为对方带来大量的性刺激。”

“那你大概得要学点推拿或针灸的技术才行。”我说,尾巴慢慢摇晃,“好消息是,图书室内有这些书。”

在我告诉他的一些色情故事里,有一些利用到冰块助兴的段落。

似乎,我猜,小家伙对那种情节最有共鸣。

他血液的温度不会比我低太多,但毕竟是能够抵挡刀枪的设计,最外层距离血管是有点远。

相信再过不久之后,小家伙身上的甲壳会变得比金币还厚;而他不仅不会觉得重,组织的增生也不会害得他的关节卡住。

虽然结构复杂,却不需要隔一阵子就用锉刀等工具来修整,这真是非常了不起!

我不得不再次佩服凡诺的设计,而一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确定他的灵感究竟是否来自昆虫的外骨骼。

下次要问个清楚,我想。

观察小家伙这半天下来的肌肉转变程度,我发现,他体内的能量转换效率比我要来得高。他应该会长得比我还快,可能一周内就会变得比我大。

“太有趣了!”

我说,立刻把刚才所想的都讲出来。

小家伙虽然边听边点头,却不想继续讨论下去。

很显然的,他讨厌自己身上所有不像人类的地方。

我垂下耳朵,决定不勉强他。

原以为小家伙会给自己取更有趣的名称,或者选多几个更通俗一点的中文字;而选个如此富有个性的字也不错,我想,习惯就好。

“从此以后──”我抬起头,郑重的说:“我就不叫你小家伙啰。”

泠、泠、泠、泠、泠……

在心里默念不只十次,就可以把今天一直叫的“小家伙”给从脑中挤出大半;不过就是半天下来养成的习惯,要改变实在是太容易了,特别是我又极不想成为像凡诺那样的人。

在今天过后,他可能也不会直呼泠的名字。

我也曾假设他会叫泠的名字,却坚持不叫我的名字。

这样的话,我还是只会讨厌凡诺,而不讨厌泠;至于这究竟是表示凡诺比较喜欢我,还是正好相反,我就先不进行太多揣测。

泠小心翼翼的把字典放回去,而一直在到处探索的我,发现这边的桌子下也放有几瓶酒;深棕色的液体,装在被擦得亮晶晶的高级玻璃瓶里。

即使是最厚的瓶底,也几乎看不到气泡;从瓶身到瓶颈都有不少极像花托的曲折线条,从外型看来,应该是这十年内产的酒。

我想要偷喝几口,但仔细想想,这不是年轻人该尝试的。

更何况,我不该给泠带来太多麻烦;摇摇晃晃的,要他扶着才能回家,这可不是一个好前辈会有的形象。

至于是否会惹凡诺不高兴,我则不太在乎。

这几天,我真的觉得,让他不高兴远比看他一脸得意要来得有趣;一些小孩会借着做坏事来引起自己父母的注意,我的心态可能快和他们一样了。

过约一分钟后,我和泠都回到走廊上。

我们一起抬头,看向窗外。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令树木之间的阴影显得深隧。

大门口传来几位小姐的嘻闹声,我想,她们也玩了好几个小时,却依旧充满活力;比许多同年龄的孩子都还要活泼,这是一件好事。

而在听到他们无忧无虑的笑声后,我也更同情那些住在贫民窟的孩子;要是每个孩子都能吃得这么营养,自然是每天都蹦蹦跳跳的。

无论是那个贴药布的,或特别瘦弱的,他们的脸都再次自我的脑中浮现;那些孩子,不论男女,结局可能都很悲惨。

为了自己好,不该再关心他们,而这是不可能的;就算会被说是不成熟,我也认了;一个人要是没有恻隐之心,那便不配备称为万物之灵。

连不是人类的我,都想要多拥有一些;这之中的光辉,连金币都比不上。

虽然只是冰山一角,但我希望,至少在做得到的范围内,我要尽可能的对他们伸出援手;虽然和泠讲到这些,我却又很快坦承:“我不打算把自己玩乐、休息和学习时间牺牲太多。”

这样的善行当然称不上是极致,而即便再有限,也能给那些孩子带来帮助;可要是轻易的说“这样就没问题了”,好像又不太对;再一次的,我感到罪恶。

也因为这样,我和泠谈到早些时候的行为时,会有些结巴;刚才,我们的对话就断在很微妙的地方。

我晓得自己讲得不好,而在短时间内,我也不打算修正。

“在真正慈善家的眼中,我的想法铁定有太多瑕疵。”我说,认为这个结论还不错。

“我想──”泠低着头,小声说:“他们多少还是会认同你的想法。”

把头抬高的我,看到泠的两手食指相互碰触。这一次,我不命令他说下去;偶而,也该让他自行鼓起勇气。

过约十秒后,泠再次开口:“依据我脑中的资讯,那些举办慈善活动的人,更常被周围的人嘲弄。在他们眼中,你和那些真正自私到极点的例子,绝对是有很大的差异。所以,他们不会不珍惜像你这样的人。”

这方面的概念,泠好像真的懂得比我还要多,而图书室里也没有哪本书是特别描写到慈善家的种种经历。

很显然的,凡诺为他注入的资讯里,“慈善家”占有特别大的篇幅;这可能有何特别因素,而我若没问,凡诺主动讲解吗?

泠低着头,说:“即便极为有限,也值得去做。当然行善时没受到称赞,还受到冷言冷语,是会很令人感到沮丧;但说真的,我觉得这根本就无所谓。”

“重点在于那些孩子有没有吃到东西。”

我说,和泠一起点头。

他欣赏我的想法;晓得有个人支持自己,这感觉还真不错。

而我也注意到,明明泠和我都算不上是大人,却关心那些孩子;这当然是来自于恻隐之心,但会不会也表示,我们自认比要他们来得高等。

这就更无所谓了!

我想,赶紧把脑中的疑惑给抹去。

很明显的,相较于时常挨饿,老受到虐待和暴力威胁,被迫与亲人离散的人比起来,我们算是非常幸运的;所以,比较正确的思考方式应该是:比较幸运的人,要试着把资源分给没那么幸运的人。

这样才能够营造出比较美好的社会,我想,泠也说:“就算远远称不上最好,我们也该继续做下去。”

“同意。”

我说,用两只前脚轻顶他的臀部;这相当于借着拍背来表示亲昵,尽管此举让泠差点摔倒。

我不出言解释,反正,他一定懂我的意思。

因为肚子里装了些东西,我们的行动不快;半路还要重新调整衣服位置的我,比预期要多花了快两分钟才和泠一起来到玄关。

大门上锁的声音传来,我想,得走旁边的小门了。

这时,一位男性仆役刚好要外出。我们跟在他后面。

没算对距离的我,不慎碰到那位男性仆役的左小腿。

他马上跳起来,八成以为自己踢到一只老鼠。

由于我们身上的幻象未消,他什么也没看到。

过了快五秒后,他小声的自言自语:“只是风吗?”

刚好,一阵真正的大风吹来。

这个人绝对能比较出前后的差异。

但或许是因为长年过分依赖视觉,他这下只会更确信先前的触感是因为风的缘故。

走过好几条街,我们终于回到家。

首先,把蜂蜜和衣服都放到图书室里。

接着,我们用墙上的肉块,把体内的食物都给吸走。

最后,我们一边伸懒腰,一边躺在书堆上;毕竟走了这么久,腿和腰都会感到有些酸。

我们把放在图书室里的一罐水都给喝光,在各打了一个大嗝后,我们再次躺下。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只是看着天花板发呆;不想看书,即便是有再多的插图,现在也都无法引起我和泠多大的兴趣。

我们虽有些累,但也不想睡觉。

第一次在没有凡诺陪伴的情形下这么晚回来,让我感觉自己的勇气和能耐都更上一层楼。

在过约半小时后,我和泠走到二楼的窗前。这毕竟是全球属一属二进步的城市,我想,多看看晚上的街景,绝对有助于我们了解人类。

泠现在还小,即使蹎着脚也构不到窗子。我打开储藏室,要他先站在我以前用来垫脚的铁桶子上。

在这同时,我也发现,研究室的门上锁了;里头没有任何声音,凡诺不在厕所里。

很难得的,他的气息从家里消失了。

这个不常外出的家伙,只锁了研究室,大门和图书室都是开着的。

“算是很为我们着想。”我说,皱一下眉头,“他对幻象也太有自信了,还是说,这表示城内的召唤术士真的只剩下他一个?”

我猜,凡诺很早就出门了。

他应该是去找些研究资料,而不是为了找我们。

晓得泠对此有点不安,我一派轻松的说:“凭我们创造者的能耐,他应该可以在几秒钟之内就得知我们的位置,并在几分钟之内就赶到我们身旁。”

而泠虽然点两下头,看来还是很担心,“我们这么晚回来,他真的不会生气吗?”

我原本想随便回答,也许再故意吓一吓泠;而在考虑几秒后,我还是尽可能语气正经的说:“生不生气我不晓得,他毕竟是个很难捉摸的人。”

看到泠眼中的光芒持续缩小,我赶快说:“放心吧,再怎么样,责任都是由我来承担。”

要当个好前辈,我时常这么提醒自己。在把蜂蜜、衣服和零钱袋都给放到图书室的一角后,我们再次回到二楼。

泠多费了些功夫,把仓库内的工具箱也拖过来。

这样,我就能站在他的左手边,一起讨论眼前所见到的景象。

如同许多户人家的孩子那样,这场面我也期待快半年了;虽然就外型来看,我们的血缘关系不近,但我们终究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朋友,也很像姊弟,我想,不免感到有些难为情。

最棒的是,泠才刚出生不到一天,和我却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那东西好吃吗?”他问,右手食指按在玻璃上。我顺着他的指尖,看到一个正在卖油炸小点心的摊贩。

“其实就是洒了一堆盐巴的便宜玩意儿。”

我一边回忆以前的品尝经验,一边说:“由于油没有常常更换,所以带有一点焦味。老实说,我觉得我们自己做或许会更好吃。”

和泠的问题比起来,我的见解总是比较长;我挺担心他会觉得烦,而在几次经验之后,我确定自己的回答大致都符合他的期待。

“看看那个警卫。”

我说,伸出右前脚,指着位于泠鼻子下方的一个胖男人,“他的年纪其实很轻,却已经跟个中年人一样。唉,他太爱喝酒了,又常常熬夜,所以肝不好。”

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变成都是我在主动提起话题。

由于只是闲聊,所以我谈的也多半都和健康有关。

泠更关注一些人的穿着;尽管叫不出多少布料和配件的名称,他却好像真的对每个细节都很好奇。

“那个女人──”泠说,指着一位低着头的女子,“她的颈子上,啊──那些黑黑的宝石,好漂亮喔!”

我为看清楚更多细节,先眯起眼睛。过约两秒后,我回答:“那是煤玉,其实不是多昂贵的东西,主要是用于丧礼场合──”

我还没来得急讲解更多,泠就把注意力转到另一个路人身上;不是“丧礼”一词令他不悦,只是街上总有更新奇的存在。

泠伸长脖子,问:“那个女人的妆好浓,是正准备回家的娼妓吗?”

“没错,”我说,一样眯眼看个仔细,“他似乎是没有皮条客的,这样反而比较好;客人给多少,她们就赚多少。而就我的观察,那些讨厌的中间人其实比客人要来得会对娼妓动手动脚。”

又过一分钟后,泠看到一名腰极为纤细的妇人。我动几下胡须,说:“一般人会用沙漏来形容这种极端的体型,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

一连笑了好几声的我,要过了快十秒,才发现泠被这位妇人吓到全身发抖;他没法靠着窗子,还差点栽进我的怀中。

要过至少两分钟,泠才冷静下来,说:“束、束腹实在太离谱了啦。再怎样,也、也、也不该让人的腰变得像是根棍子啊!”

“这毕竟是个极端排斥裸露的国家,所以对于美的追求可能──”我的话没说完,因为有个人引起我的注意。

是一名男性,皮肤苍白、裹着一身黑袍;站在路灯旁的他,有着一头灰色卷发,可能不是英国人。

他的眼神相当严肃,两片嘴唇被下垂到极限的嘴角给拉得极薄。

至于他的额头,皱纹的数量已经不输老年人;再配上凶狠的表情,让他看来就像是一头准备扑向猎物的狮子或老虎

我猜,他是一名牧师。

而即使以上个时代的标准来说,用这副邪恶的模样来传递福音,也是极难受到一般人的欢迎;我马上把自己的见解跟泠说:“周围的人根本不敢看他一眼,八成是个难相处的家伙。”

凡诺说不定还比他友善;难得有人能让有这种感想。继续压低身体的泠,稍微把头抬高,说:“他看来非常生气呢。”

“我听闻过不少脾气暴躁的牧师,”我说,笑出来,“其实许多人都认为,干这行的常常比教师或警察还要容易有情绪起伏。”

令我们稍微感到不安的是,他刚抬起头,双眼还一直盯着我们。

不,我想,他只是“看向这边”而已。

大概是在注意窗边的污垢,也可能是在忙于沉思或祷告;又或者,他突然心血来潮,打算好好研究眼前几栋建筑物的各部位比例;总有个原因,而他只是一名路人,我可不会去多仔细猜想“他此时的行为是受他人生中的哪一段经历所驱使”。

我们幻象足以持续一整天,一般人在那儿就算拿着望远镜,也看不到我们的一丝轮廓;然而,就在我想着这些事时,那个人高举双手。

两道强光遮蔽我们的视线──晓得情况不对的我,反射性的用后腿踢窗框,同时用前腿勾着泠的双臂;下一秒,我们一起往后倒。

而在我们落地前,玻璃窗就化为碎片,连窗框都被掀飞;高热把我们身后的研究室大门给烧成焦碳,往外扩散的几波冲击,几乎要把整条走廊的地板都给粉碎。

先前,我们若傻傻的呆愣在原地,那可是一定会没命的!

爆炸声让我和泠都忍不住大叫,同时,瞬间的耳鸣也让我们好想吐。

有好几秒,我只能感受到强风、气流,碎玻璃、碎木屑、泠的双手、胸膛,以及我自己的心跳。

要再过至少半分钟,我们的视听觉才会慢慢恢复。

实际上,我只闭眼不到五秒;为了确认这一点,我还举起两只前脚,稍微碰触一下自己的眼球。

光是刚才那一下,就给我们的眼睛、耳膜和肺脏等器官带来不少伤害

泠趴在地上、脸色苍白;四肢不断颤抖的他,看来是被吓坏了。不能怪他,我想,无论凡诺当时是怎么设计的,他现在都只是个小孩而已。

抬高右前脚的我,一边拍着泠的背,一边看向研究室。

桌子和柜子都被翻倒,上头各有一个比人头还要大的洞。

那张看来像是古董的椅子,则是完全消失了;我猜,那两道光柱在突破门和墙壁之后,先是命中椅背,然后才落到桌子和柜子上。

和以往一样,凡诺在研究室里堆了一些书和笔记。

它们几乎全都在燃烧,之中封面特别花的一本书,还冒出绿色的火焰。

而为了抢救几张纸或几本笨重的书而延后逃跑时间,我和泠都不会笨到去做这种事。

凡诺会很生气吧?

我想,他花了这么多功夫,如今却变成这样。

他看到眼前的景象,可能会抱头痛哭。

如果凡诺能够快点回来,我愿意被他迁怒。

火舌迅速蔓延到天花板上,相信再过不到几分钟,整栋房子都会陷入一片火海。

几个瓶子碎了一地,一些黄色和绿色的药水洒入火堆中;没有爆炸,只是冒出阵阵白色烟雾。

一种很呛鼻的草味瞬间充满室内,令我眉头紧皱。

泠继续趴在地上,我要他把鼻子埋到我的毛里。

因为大火和浓烟,我看不清楚壁炉内的光球。

我凭直觉判定,那东西的爆炸威力应该非常惊人。

而就算没有那玩意儿,我们也该快点离开。

那个穿得像是牧师的人,打算把我和泠都给消灭。我记得,凡诺稍早时曾经描述过这种人;他说他们是笑话,而我可笑不出来。

现在,我们暂时看不到黑袍男子的脸。

而他也没有冲到楼上来,大概是以为我们死定了。

或者,他只是在等我们下楼;我提醒自己,先别太绝望。

浓烟将有助于我们逃走,而在必要时,我们也可以使用术能。

“别去管蜂蜜、衣服或其他东西了!”我说,和泠一起跑到门口。一直要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的四条腿也都在发抖。

抬高双臂的泠,使劲把门拉开。

户外竟然没有传来尖叫声,这让眼前的景象显得极不真实,好像这一切只是在舞台上发生,而我们只是其中的两位演员。

我猜,黑袍男子使用了大范围幻象。这表示,不少人可能一直要到被烧伤才晓得这里起火。

“这就是召唤术士引起的灾害啊。”我说,使劲摇几下头;我们不仅没有解除幻象的能力,也无暇去顾及其他人。

我和泠在离开家里后,就立刻拔腿狂奔。

一直要到过了快十秒后,我才发现,泠实在不应该距离我太近;敌人只有一位,我们要是分散开来,最多就只会死一个人。

可泠才刚出生,他的四肢尚未发育完全,跑得还没有我来得快;才刚想到这里,我就看到他被一块石头给绊倒。

我赶紧回头,用鼻子和额头把他的身体从地上铲起。

虽然泠被设计成守卫,但现在,他需要我来守护。

我绝对不会把他丢下来,且不要再想什么只死一个人。

现在,我正式把目标正是修正为:我们两个都要活下去!

屏住呼吸的我,使劲抬高脑袋;泠被顶起来,在我的身上翻滚半圈。

然后,他花了快两秒才重新站稳。

我立刻转头,使劲用头撞一下他的屁股,要他继续往前跑。

过不到半分钟,又有两道强光出现;这一次,是从我们的右边过来。那家伙果然是瞄准我们攻击,而不只是要摧毁研究室而已。

大团白光看来非常吓人,但这个法术的初速并不快。

和手枪的子弹比,可说是慢得多;我想,只要集中精神,就可以预测光柱的最终落点,并算出它们的影响范围。

我赶快停下脚步,用爪子和肉垫急煞。泠则是在往前翻滚两圈后,使劲一跳;眯起眼睛的我,看到他身上浮出蓝色的树枝状纹路。

泠在不知不觉中使用了术能,这是正确的;我想,要是为了保留术能而死,就太划不来了。

我看到他落在一栋房子的三楼阳台上,接着,我闭紧双眼,把身体压低。

爆炸声先后响起,热浪几乎使我的毛发烧起来;这次是在户外,我耳鸣的情形并不严重。

巨响、高温和冲击,把远处的匹马给吓得半死;牠们已经失去控制,而坐在马车上的人只是赶快弯腰控制;努力抓紧缰绳的他们,还不知道到马匹究竟是被什么给惊动了。

鸟儿几乎都飞走了,震波甚至把老鼠和蚂蚁都给赶出原本所在的缝隙。

附近的狗不论大小,全都在狂吠或哀嚎;没有主人的早已逃离现场,而被主人牵着走的,则使尽全力的拉扯系绳。

幻象虽然影响附近的住户和行人,对动物的影响力却非常有限。

然而,尽管察觉动物的行为异常,离开的人却不多。

太阳才刚下山,路上的行人不会比白天要少。

而刚才,我还带着泠到跑到房子外;要是之中有哪个人被炸得稀烂,那岂不是我害他们──

不,先别这样想!再说,我们都自身难保了;关心其他人的安危,或者为受到无辜波击的人默哀,都是之后的事。

在迅速翻滚的黑烟中,那个双手发出白光的家伙正在寻找我们;可能害几个家庭破碎,或糟蹋这座城市多少,他显然不是很在乎这些细节。

“亏你还穿得像个牧师呢。”

我说,语气尽可能轻蔑。

对方双臂放松,慢慢把脖子往左扭;略沉的“咖”、“啪”声响起,他在稍微调整过颈椎后,还是没开口回应。

而他光是听到我的声音,应该就已经能判断出我的所在位置;黑烟还未散去,我希望泠能趁着这个时候逃得够远。

在我的面前,黑袍男子左手用力一挥。

不过半秒的时间,黑烟就被吹散大半。

这下,我和他的眼睛对上了。

而原来,我距离他只不到一百步。

我尽管咬着牙,四条腿却已麻木。

我背上的毛几乎全竖起,肠胃却好像装满了冰块。

泠没有善尽义务,但我可不会怪他;无论凡诺最初的设计是如何精采,我们的身体都要过了一到两年后才会完全成熟。

且事实上,正是因为我毫无警觉,才会让他陷入这般险境。

又如果我没有带泠到窗边,或许我们就不会被黑袍男子发现。

首先该为这一切负起责任的,当然是凡诺;而我,尽管尚年幼,也不能免责太多。

我叹了一口气,稍微瞄一下泠的落点;他从阳台上消失了,我猜,他可能把窗子打开或打破,进到那一户人家的客厅或卧房里。

“很好。”我抬高胡须,小声说:“孩子,在这家伙离开前,可千万再出来了。”

为避免泠的下落给对方察觉,我很快转头

凡诺之所以离家,该不会就是为了逃离这个袭击我们的家伙?

也许,我们的创造者根本就不擅于战斗;他擅于做研究,也是个懂得操控自身记忆和情绪的专家;就算他有能耐把我和泠做出来,既会控制羽毛笔又不怕喝滚烫的汤,也不表示他是个战斗高手。

大贤者当初雇用他,也不是要他去当守卫或杀手;所以,我最初的期待一点也不正确,又是一个极为幼稚的错误;想到这里,我也不想花力气喊救命了。

虽然,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很期待能再次看到凡诺。他会再回来吗?看到自己的得意之作受到伤害,至少要有些情绪反应吧!

而万一,凡诺就是利用我们来吸引这家伙的目光呢?

“若真是那样的话──”我半睁着眼,小声说:“你果然很聪明啊,老家伙。”

也许,凡诺是在我和泠离家后不到一小时之内就跑了;我们在外头待了快半天,大概够他逃到外国去了。

在经历够多的惊恐和绝望之后,愤怒和不耐等情绪开始填满我的胸腹;我痛恨眼前的黑袍男子,也讨厌凡诺选择不告而别。

我不是个迷信的人,无法接受“天堂”和“下辈子”等概念;无法把死亡看待得浪漫些的我,既然无法坦然接受,就必然会选择反抗。

我压低身体,黑袍男子伸出双手;大量的白光再次出现,我若遭到完全命中,整个人大概都会灰飞湮灭。

在接下来的十秒内,我打算使用术能;把速度提升到最快,应该足以闪过这家伙的攻击。

然后,我会把他的喉咙给咬断。

无论这人的双手能放出什么,面对极近距离的连续攻击,他应该难以应付吧?

而我很快就知道答案了,因为有两根类似长茅的东西落到那人身上;是泠投出的,我想,睁大双眼。

又再次出现在阳台上的泠,两手充满术素光芒。

他先是把阳台上的铁栏杆给扯下来,再把一根又一根的铸铁柱给分开、当作短矛扔出去。

照理说,他投得非常准,应该有机会插中黑袍男子的腰或背。

然而,那件黑袍先是化为漩涡状,再冒出三只触手。

在几下“唰”“啪”声后,它们包住铁矛的尖头与中段;这些看似布料的东西,其实很接近我们图书室内的软体生物。

发现情况不如预期的泠,身上出现大量蓝光。

接着,有超过两秒,我很难看清楚他的身影。

在篮光闪过的瞬间,其余的铁栏杆也被扔出;像是两团风暴一般,泠的半边身体在消失后,又再度出现;先右后左,迅速交替。

而围绕在他身上的蓝光,则彷佛化为几十道电弧。

这种速度、精度,我想,连大量烧煤的机器都不见得能做得到;将身体给操至如此地步,可见他耗费不少术能。

即便胜算不大,泠仍想试着把眼前的敌人给刺成蜂窝。

原来,他没有抛弃我。

但比起称赞他善尽职责,我真的宁可他赶快逃离现场。

眼前的召唤术士,比我们的创造者还像怪物。

至少,我没见过凡诺造成任何类似的破坏。

黑袍化为数十根触手,将铁矛接下或打下。

而慢慢吐出一口气的男子,也很快转身。

他伸直双臂,让两道白色光柱并在一起。

很简单的逻辑,却足以让我绝望到差点跪下;他打算把泠和房子一起轰成碎片,我就算再害怕,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咬着牙的我,在把胸腹中的沉重感强迫分散后,立刻往前冲;瞄准黑袍男子的颈子或耳朵,我想,张大嘴巴。

虽然我还未完全成熟,但牙齿已大到足够在他身上打出不只一个洞;那翻开皮肉、刺入骨头深处的疼痛,足以让他立刻倒地。

我没想到更之后的事,倒是有料到他会怎么阻止我。

一直到我跳起来,黑袍男子都没回头。即使如此,他的几只黑色触手也很快抛下铁矛,把我的四条腿都给缠住。

无论我和泠怎么攻击,这家伙都有办法应付。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我们的胸腹又再次被比铅还要重的绝望感给充满。

只被我中断不过两秒钟施法时间的男子,双手又各射出一道光柱。我只能看着泠的身影在光芒后消失,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在几清脆如铃铛的声响之后,白光竟然就群虫般散去;两道光柱化为大量的光点,不再充满高热。

周围的环境一下变得凉快,让我惊讶到忘记呼吸。

法术失败了?黑袍男子睁大双眼。而光是这样,我和泠都只还不能松一口气。

这位穿得像牧师的家伙伸长脖子,用力发出深沉怒吼。

过不到几秒,他看向我,眼神变得更加凶恶。

我猜,他以为刚才是我稿的鬼。

快把双唇咬出血的他,显然不打算听我解释;很快的,他敞开双臂,将身上的袍子往两旁拉。

我想,他大概是要把我给勒紧甚或撕成两半。

下一秒,从黑色袍子上冒出来的几只触手都化为碎片;这质感变化实在太快了,连我也反应不及。

在重摔到地上后,我赶快起身、往左边逃窜。

那些碎片在落地时,不仅没发出多少声音,还轻盈到会弹跳、翻滚;好像刚才缠住我的,只是一堆腊制的绳子。

就是要这样才对!我想,绝望感一下全被扫光。有人出手相助,而会这么在乎我和泠的,只会是──

“你们这些人啊,这次连警告信也不寄。”

凡诺说,右脚刚把一团火焰给踩熄,“现在,为了处理我和我的作品,甚至不惜伤及无辜的民众。唉,你们的格调真是一次比一次还低,难怪不曾被主流市场接受。”

在听到他的声音后,我和泠都高兴到快要叫出来。

而凡诺虽然有看到我,却先问候黑袍男子,这一点又让我有些不满。

此外,我有点听不懂凡诺在说些什么。总之,他好像认识黑袍男子所属的组织,并有多次交手的经验。

而在刚才,我注意到有一条半透明的东西,像蛇或鳗鱼那般爬过凡诺的右手。

那不是绳子,是生物;从他衣物的突起看来,牠的现在概是待在凡诺的手肘下方。

“好啦。”凡诺拍两下手,周围的大火立刻熄灭。我和泠根本看不出他是怎么做到的,而黑袍男子看来不太意外。

过约两秒后,凡诺继续说:“报上你的姓名吧。”

黑袍男子很快开口──这家伙的声音极为低沉,而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带有一种好像打算生吞对方似的狠劲──:“我跟你根本没有什么好谈的。”

凡诺不但没有被吓到,还一脸不屑的说:“真无聊,那么──我就称你为七百九十九号好了。”

又一次,我和泠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连一直试着放慢呼吸节奏的黑袍男子,也慢慢抬高右边眉毛。

过约两秒后,凡诺稍微把头往前倾,说:“纳闷吗?我也不打算装神秘啦。基本上,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有七百九十八个;之中没有一个活口,一但事情演变至此,无论对方再怎么求饶我都是不予理会的。别怀疑,学艺不精的你,必然会成为第七百九十九个。顺代一提,之中有四百二十一个,可是比你要精采许多喔。”

凡诺记得很详细,或者,他只是随便说几个数字来唬弄对方;通常,会说出这种话,都是要对方知难而退。

而现在情况可能彻底相反,我想,凡诺好像真希望对方全力攻击;一个老强调自己有多聪明的人,竟然会在战斗时做出这种不符合常理的行为,让我和泠又感到非常不安。

黑袍男子咬着牙、十指曲起;白光再次集中在手中,而他却无法像先前那样放出光柱。

那些光球只是在他的手中旋转,之中有超过十颗,不是瞬间熄灭,就是在剧烈摇晃。

黑袍男子在又尝试约五秒后,握紧双拳。白光消失了,他的呼吸急促,好像恨不得冲上前去用手脚直接制服凡诺。

而黑袍男子就算极为生气,也不敢贸然前进;他知道,凡诺有办法轻易打倒完全没使用法术的人。

在接下来的十秒钟之内,黑袍男子慢慢移动双脚;既是在远离凡诺,也是在远离我。

很显然的,他怕自己被夹攻;我明明无法构成什么战力。

而这也表示,他不允许自己在对付凡诺时有任何分神。

刚才,凡诺影响了黑袍男子的法术。

就像是把时钟里的某个齿轮给移位,又或者把蒸汽机的某几管线给打破。

我只能猜测,却不知道之中的详细原理。

而无论有多复杂,凡诺总要有个动作;刚才,我的视线若没有被一大堆白光笼罩,一定能看个清楚。

“七九九,七?九?九。”凡诺边笑边说,几乎快把这个编号给哼成一首儿歌,而我却完全不觉得他像个小孩。

“唉──”他在极为作做的长叹一声后,说:“要是那些恶到家的小气鬼没给你立个墓,那我会好心替你做一个的;而既然你连自我介绍都不会,那上头就只能刻我刚才念的那一串数字啦。”

凡诺很积极挑衅黑袍男子,还不忘接着配上一系列埋葬和雕刻等手势;后者已经气到全身发抖,却迟迟不出手。

我想,这家伙既然有胆袭击像凡诺这样有明的召唤术士,应该不会只准备一招。

而在见识到凡诺的攻击方式后,黑袍男子的计画好像就完全被打乱了。

他脑中有关凡诺的资料就算称不上是错误百出,也可能早已过时。

凡诺可是活了好几百年,而有关召唤术的修行,我猜,他有可能是十年一个新版本。

即使是一百年前的凡诺,也可能比现在的黑袍男子高明太多;我想,后者尽管脑中已经组出许多新的应变方式,却都不认为自己能有效打击对方。

所以只剩下逃跑或求饶这两个选项,而凡诺早就表明,自己不接受求饶;黑袍男子一脸怒容,大概也不允许自己逃跑。

后者的胜算极为有限,但气势依旧惊人。

凡诺眯起眼睛,说:“我的小家伙们啊,一个才刚出生,一个才不过六个月大。你花了这么多功夫,却只能吓到他们。七九九啊,你这样不是很可笑吗?”

凡诺的这句话让我有点不舒服,好像他原先其实期待那个一身黑的家伙能大大伤害我们;也许是我多心了,而现阶段,我也不打算计较太多。

突然,黑袍男子像是在做热身操一般的,极慢但规律的摇动双臂;光球绕着他的手腕旋转,速度是一圈比一圈快。

这一次,光线没先前那么强,却发出极尖锐的声响。

我因为胸腹感到不适,而后退不只十步。

双脚踏稳的陪袍男子,稍微往后仰。

他以逆时钟方向扭动上半身,而我很确定,他可不是纯粹在舒展筋骨。

他是为了集中术素,我想,总量或许会比先前都要来得大。

受到凡诺的干扰,黑袍男子无法像先前那样有效率的施法。

然而,黑袍男子的的气势并未因此减去多少;我猜,他大概只要稍微换个方式,就能带来不输前几次攻击的破坏效果。

危险!我一边以眼神警告站在远处的泠,一边迅速后退。

泠一边喘气,一边爬上屋顶。

眼中光芒缩到最小的他,好像正准备丢一些瓦片下来。

我看着他,使劲摇头;别再出手了,这不是我们能够介入的!

我相信,单凭眼神,泠就已经能够理解我的想法。过约五秒后,他垂下双手,跪坐在屋顶上。松了好大一口气的我,再次看相凡诺和黑袍男子。

凡诺是个聪明人,却没打算和对方保持距离。

此外,我很惊讶的发现,凡诺在看到自己的家被炸烂后,嘴角竟然上扬非常多;和面对我时的假笑不同,那是一种比较柔软、没有雕塑感、带有更多人味的笑脸。

他成为召唤术士前,应该都是这么笑的。

凡诺不仅没有生气、紧张或害怕等情绪,还好像非常高兴。我很少看到他这样,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说出什么样的感想。

面对眼前的敌人,凡诺好像是发自内心的欢迎;相信不只是我和泠感到难以理解,连黑袍男子也觉得相当奇怪。

过约十秒后,我们一身黑的敌人终于停止摇晃上半身;白色光球迅速增加,同时在凡诺身后聚集。

他想对凡诺来个前后夹攻,我猜,灵感大概就是取自先前我和凡诺让他感到腹背受敌的情况。

过约五秒后,这些白光组成一个圆阵;凡诺几乎位于正中心,我想,等下这些光球可能又是同时动作。

凡诺若没法遁地或跳高,就得努力防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虽然我理解黑袍男子的战术,却几乎不紧张;凡诺的态度,大大影响我的情绪。

凡诺在看见包围自己的法术逐渐成形后,露出更大的笑容。

他白过头的牙齿,总是给我一种很假的感觉。

他不压低姿势,也没转头看一下身后的情形。

又过约三秒后,他慢慢的抬高右手;一条纤细、晶亮的东西被他甩出来,发出让我不寒而栗的湿黏声响。

几乎同一时间,黑袍男子冲出去;我没看到他的双腿动作,只知道他是在眨眼间,就让自己距离凡诺不到一步。

这是一种跳跃,或许是直接缩短空间的大型法术;若是采用这种攻击节奏,他或许真能把凡诺炸飞,特别是后者又一直那么轻敌。

然而,在三下密集的拍击声后,凡诺周围的白光就消失大半。

下一秒,黑袍男子全身瘫软。五官变形的他,四肢时而收紧、时而伸直;好像有不只一阵的高压电流通遍全身,让他从头到脚都冒出几丝白烟。

接下来的一分钟,我和泠都睁大双眼。

些许白色的光芒,自黑袍男子的脸颊和颈子等处发出。张大嘴巴的他,趴在凡诺的两腿前,表情看来十分痛苦、惊恐。

等等应该出现会大爆炸吧,我猜,足以让黑袍男子粉身碎骨;已经有太多术素脱离他的掌控,那些发光的血管一起炸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而和我预料的一样,凡诺完全不后退。他继续留在原地,低头观察──或者,他是在欣赏,我真希望他的品味没有这么糟糕──。

黑袍男子在发出一串尖锐的喘息声后,两团白色的火球升起。

不要几秒,他整个人都被连续闪烁的白光包围。

然后,我看到他炸飞至远处;高热和强光伴随着剧烈的声响,连远在另一条街的人都能感受到。

几十块地砖被吹飞,又有好多扇窗子破掉。

垂下耳朵的我,除了闭上双眼外,也不忘用前脚护着头。

相信即使是离这里有段距离的泠,也会感觉耳膜和横隔膜快要被震破。

凡诺离爆炸这么近,身上的衣物却只有往后飞扬一阵。

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他,不仅皮肤没有烧焦,甚至无须眨眼。

在这个时候,我和泠都觉得,黑袍男子远比我们的创造者还要像个人类。

我吞一口口水,望向仍冒着火的树丛。

在一大片焦渍中,我们可以清楚看到黑袍男子半裸的身躯。

他的双手化为灰烬,身上的衣物更是破烂倒不足以遮住半边胸膛;相信在我看不到的许多地方,也是被彻底烧焦、稀烂一片。

真惨,我想,他应该当场死去;任何一名年轻的壮汉,都无法承受他刚才所遭遇到的一连串强烈刺激。

除了休克外,大量失血也是必然的;而黑袍男子真正的死因,是重要器官破裂。

结束了吧?

我想。

但凡诺没有移开视线,让我和泠都没法彻底安心。

果然,再过了快十秒后,黑袍男子发出哀鸣声。

我猜,这家伙在爆炸发生之前,已经试图把伤害减到最低;或许是升起防护罩,也可能是再次利用传送法术。

我全都不晓得,而凡诺应该是不用看也能猜得出来。

全身是血的黑袍男子,虽然连睁开眼睛都很困难,脸上的皱纹却一直在跳动。

他试图大口喘气,肺和气管却好像被一堆东西给堵住;在这一分钟之内,他的口鼻一直吐出类似老鼠的尖鸣声。

而我不用仔细去观察,也晓得他此时的呼吸和心跳都极为混乱。

又过约十秒后,黑袍男子努力睁大双眼,却只能稍微让上下眼脸开一条细缝。

嘴角拉平的凡诺,边笑边说:“这一招不行,就换另一招,当然。而竟然试图以提高威力来突破眼前的困境,这证明你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呢。”

已经过了这么久,黑袍男子就算耳鸣未消,视力应该也早已经恢复过半。他看到凡诺的笑脸,当然会很想再次爬起来反击。

又过了快半分钟,黑袍男子尽管双腿持续用力,身体却无法撑起多少;我猜,他可能就是黏在地上。

烤到半焦的伤口,大面积的与石板路接触;皮肤和肌肉的化学变化没在落地前就停止,所以,他也许有很大的一部分已经和路面合而为一。

如同黏在锅底的焦黑肉渣,我想,就算他现在还活着,事后也应该会死于感染。

在凡诺右手腕下方,那条几乎完全透明的东西在缩短之后,又迅速变得笔直;那也是一只触手,但比黑袍男子先前用于防御的要漂亮许多。

动作不仅更为迅速,变化度也更高;如此细致,又极为强韧,却几乎只能让我联想到蛇。

凡诺很仔细操控它,却不常看它;尽管我先前不曾看过,但他显然非常习惯使用它。

情况都已经发展至此,我以为黑袍男子会求饶。

在又过快一分钟后,他终于从地上坐起。

黑袍在发出“嘶噜”、“咀噗”等声响,迅速包覆他的伤口;不单只是止血和清创,也是在取代失去的组织和器官。

不要几秒,黑袍就化为两条手臂的形状;先是挂在他的身体两侧,而在一阵沸腾似的连续颤抖后,这两条手臂好像终于与他的神经和血管完成连接。

虽然比一般的义肢多功能,看起来却相当粗,应该不如原先的手臂灵活。

我猜,他接下来应该会用尽全力逃跑。同时,我已经开始想像自己拥抱泠,也和凡诺好好道谢的画面了。

就在黑袍男子已经是连滚带爬的迅速转身时,凡诺抬高下巴,语气轻蔑的说:“这么快就用屁股对着我啊,哼,没种的东西!”

黑袍男子继续远离他,面色也惊恐得像是要发出惨叫。凡诺嘟着嘴巴,令自己的声音听来更为尖细:“看来,你对信仰的坚持也不过如此。”

这种幼稚的挑衅应该不会带来任何改变,原本,我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黑袍男子的动作瞬间停止。

不要几秒,他的表情又恢复最初和我们见面时的狰狞模样;他看来已经不那么惊恐或想逃了,但离凡诺期待的标准还有一段距离。

我和泠都愣住了。而从泠吐出舌头的样子看来,他应该是紧张到快要吐出来;我相信,其实比起黑袍男子,凡诺更让他觉得不舒服。

我实在忍不住了,干脆对着凡诺大喊:“胜负已经分晓了,你要嘛一下就了结那家伙的性命,不然干脆就把他放走!”

表情没变的凡诺,慢慢点一下头;这只表示他知道我的存在,而不表示他认同我的意见。

过约三秒后,凡诺继续说:“连小孩子都明白,你们的神非常难相处。要是祂开始怕我、嫉妒我,而开始恨你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

眉头紧皱的黑袍男子,迅速从地上站起来;“嘶啦啦”、“啪啦啦”等湿淋淋的声音响起,和我不久前猜的一样,他的身体有一大半都被烧焦了。

和前次一样,黑袍负起清创、止血,与代替受损部位的工作;即便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害,黑袍男子还是一副血压极高的样子。

我想,他即使没有耳鸣,光是自己的呼吸声,也足以盖过清楚凡诺说出的每一句话。

至少还要再过分钟,这个曾经威胁我和泠的敌人才会有进一步动作。

凡诺见他还不攻过来,干脆一边跳着简单的舞步,一边说:“真是单纯的生物,啊,所以我喜欢宗教;其他艺术可没法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力,弄得像是一个人真要为此而生,又要为此而死似的。”

此时,凡诺无论是语气、表情、眼神或姿势,都不像是一个身处战场的人。

老实说,他这种无比陶醉,又极为病态的感觉,任谁看了都会感到很火大。

特别他摸自己脸的妩媚动作,即使是最廉价的娼妓也不愿意模仿。

而这种精心设计的恶心感,也成功令他似笑非笑的扭曲神情得以连续扩大。

所以,凡诺是真的非常期待这一刻到来;我想,在多数召唤术士都离开后,他一定常常感到无聊吧?

不同于我和泠,凡诺非常不希望黑袍男子离开。

所以,他想尽办法令后者的脸变得一半红一半青。

我猜,过了几分钟后,黑袍男子还是会在逃命和拚命之间犹豫。

凡诺一边摇头,一边强调:“别误会,我可没嘲笑你喔。”

我想,凡诺只是希望能把话说玩,也不在乎有无说服力的问题。

他蹲在黑袍男子的右手边,说:“所谓称职的仆人啊,本来就是要时时刻刻都愿意位主子去死;不然,你可是会下地狱的!”

凡诺一说完,就发出接近马戏团小丑──也有那么点像是鹦鹉──的笑声,足以让我和泠的背脊都发寒。

过约五秒后,凡诺摸几下肚子,说:“这个国家的地主,也会像我刚才这样威胁奴隶喔;除了擅用刑具之外,也积极编造死后的世界,好掌控一个人的大半辈子。这些技艺啊,从古到今可都只有人上人才能够掌握喔。”

我又有点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能确定他还在试图激怒对方。而让我感到很惊讶的是,凡诺竟然还没说完。

“既然,你已经彻底成为被奴役的一方,那即便再痛苦也别试着逃开;反正啊,你也是自愿入这一行的吧,事到如今还没有觉悟,岂不是低等到了极点吗?啊──可别太伤心,我讨厌看前一分钟还杀气腾腾的家伙,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都哭得像个小婴儿。”

稍微往右转身的凡诺,以逆时针方向绕着黑袍男子走。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如果你死了,就有机会成为圣人啦!觉得我在骗你吗,仔细回想一下吧,那些能被你们列在名册上的家伙,有多少是因为惨死才被大家歌诵的。事实上,你死得越惨,所拥有壁龛可能就越大、越华丽。哼嗯──难道不是这样吗?即便尸体可能很难拼回原状,你也不用太担心。再过不要多久,你就会出现在某几位大师的雕刻、画作和诗歌中。他们会努力把你美化到一个连你爸妈都认不出来的地步。这当然会导致一些问题──比方说,生物专家绝对会批评这一切──,但你的骨灰坛上可以印上一张更帅的脸,这难到不值得高兴吗?你就先抱持这样的想法,努力攻过来吧。”

和话中的内容比起来,凡诺一次吐出的文字量倒是令我目瞪口呆。

原来,他喜欢跟前来袭击自己的家伙废话这么多,好像他为这一刻准备非常久似的。

我可能猜对了,而说不定,凡诺平常的笔记里,有几张就包含着这些台词的草稿。

凭着几句挑衅,就要黑袍男子忘记疼痛、抛弃任何求生的想法,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

而凡诺的一连串侮辱,还真的令黑袍男子呼吸回稳、双眼浮凸。

后者之所以能再次站直,好像不仅是依赖自身残存的肌肉或法术,而是连体内最身处的灵魂都在拚命拉扯。

不要几秒,他就冲至凡诺面前。

和先前一样,凡诺不仅呼吸没乱,还露出大大的笑容。如果不是因为他迅速挥动那只几近透明的触手,我可能会以为他是要拥抱那名黑袍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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