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打圈(下)

他那一眼看得我,后来那一路车都坐得很忐忑。

这该不是个对我有过什幺大恩大德的人吧?

我盘算了半天来北京这些年的人际交往,实在也想不出,又渐渐放下心。

我玩笑着试探两句,他捧哏似的敷衍。

我说您该不是有恩于我吧?他说,没错。

我说哟那真是我记性不好,您多包涵。他说,可不是幺!

我说您大人有大量告诉我一回我一定记住!他嗤笑,嘿!

我说诶您这是逗着我玩儿呢?他说,怎幺啦。

我急了翻个白眼背身嘟囔,哥们儿喝多了吧。他说,像话吗!

我无语,懒得跟他搭腔,这会儿倒不像局上那样了,整个一臭来劲。

谁也不说话,车里微弱响起规律的敲打声,我四下撒摸。

他在另一边闭目养神,手指搭在车门上一下一下叩,素着一张脸没什幺情绪。

我有股莫名的不自在,转开脸。

拿乔。

早上一睁眼,微信回过来三个字,我扫一眼,再往上扫一眼,直接闭眼把手机撇一边。

我怎幺那幺贱呢?还能上赶着问。

到了,我也没想起他是谁。

除了感觉被人压了一头,不爽,至于名字,没印象,不知道。

宿醉又不爽的早起放空着,卧室门慢慢悠悠拉开一道缝。

忘了,家里还一小祖宗。

“姐…”

我一个激灵起来,披上衣服就赶紧出去,回身又把卧室门带上。

餐桌上摆着一杯橙汁,一杯牛奶,一个煎鸡蛋,两片面包。

“你不用弄这个,我自己来就行。”

说着话,胳膊上又缠上来一双胳膊。

我弄了把头发不着痕迹地扯开,眼前的小姑娘又讨好地抢着拉开椅子。

我也懒得客气了,睁眼吃现成的还不好。

意,我妈这边亲戚的孩子,算是我表妹,小时候去老家走亲戚照过面,那时候还是个怀抱娃娃,后来逢年过节打个电话什幺的,家族大群偶尔照片里见过,再也没什幺来往。

小孩挺机灵,小地方的,大学考到北京来了,上个月全家一起来北京,说是趁着暑假提前玩玩,实际上是举家一起把她在北京接下来的日子算全托付给了我。

父母都是实在人,来北京也办了个小升学宴,离得不算远的都来了,连我妈都从家里请来了。

席上,我这大姨把我安排在主位旁边儿,吃一半又端着米饭碗盛的二两酒,起立致辞。

升学致辞,可这海碗冲着我,话里话外又是,“以后我们意啊,就全指着你啦。”

里里外外把我奉承的,我都要以为我已经财富自由了。

我说,大姨,不至于,郝意自己出息,好好上学前途无量,我以后说不定还得指着她呢。

我妈在旁边不愿意,你当姐的还客气什幺,我小时候回老家住那几年,那都是你大姨家照顾的我,又带我上山摘小果,又带我进城赶集,自己不舍得吃的都给我吃,当年最贵的那叫什幺菜来着,那都天天给我做…

我频频点头,闷头吃请。

处处是局,外面是局,家里也一样。

我妈又开始了她的表演,这段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但凡是娘家亲戚,每回都得来这段,席上热闹得,情绪再热烈一些,我妈就可以和她这位远房大姐互相抹泪抱头痛哭。

这特别像一个巡回演出的话剧,我妈连每回用的词,断句,语气,包袱,甚至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更有趣儿的是,每个人也都像头回听一样,兴致勃勃,聚精会神,到了裉节上,不约而同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这熟悉的画面让我想起一个词,票友。

亲戚间的关系其实就是这样,最美的语言说的最假的话给往往都已是最远的人,不过亲戚就是这样特殊的关系,千丝万缕就为了捋出那幺一丝血缘。

情是真的,话却总是虚头巴脑,这奇怪的场景我从来不适应,不过最后我也算是大概齐应下了。

农忙,大姨一家送来孩子没几天就要回去,临走给我塞了几万块钱,说是给孩子这学期的生活费,怕她乱花,让我看着给她,别手太松。

实际上是体面人办体面事,照顾归照顾,钱归钱。

我收了钱算是让他们放心,又跟大姨说清楚每个月给意多少,其他的给她存下备用,大姨这算是放心了。

农民的钱拿着重,她家虽是那种有钱的农民,接过这兜钱还是格外能体会父母之爱子。

“姐你昨晚又去哪玩儿了?”

思绪被打断,我擡眼看对面滴溜溜盯着我的眼睛。

“这个不用,我不吃甜的。”我往旁边看一眼。

“你昨晚不是喝酒了吗,蜂蜜水。”意又推了推眼前的杯子。

我摇头拒绝。

知女莫若母,你大姨就是你大姨。

意,可不是什幺老实孩子。

我知道她在盘算什幺,可我不想接茬。

她来北京这些天逛了不少地方,现在网上发达,又跟同级新生联系上了,几个新同学天天出去玩,钱花的也快。

半个月不到从外面看已经快换了个人,不过也许这里子翻出来就是这样的。

自从上回在楼下刚巧碰见有人开着豪车送我回来,又看我老是出去喝酒,脑袋瓜就不知道转什幺了。

今天早上这一出,她憋了好几天了,没憋什幺好主意。

我晾着她,不想让她太好开口。

不愿意说她是小地方孩子没见识,可是实际上又很难让她理解你的种种正常行为。

觉得北京什幺都好,我日子过得也轻松,住着高层的小房子,早上打扮漂漂亮亮出门,晚上喝点酒,喝多了还有人开豪车送回来,一个月就能赚好多钱。

这奇怪的逻辑线条不是我说的,是她自己捋出来的。

她说,姐,我好羡慕你。

从她前几天看我出门前打扮的时候娇兮兮的一句话,我就估摸出来了。

过两天又没头没尾跟我说,在他们老家,小孩很小就喝酒。

她说,姐,我酒量可好了。

就像今天早上一样,我都选择无视。

她爸妈把她托付给我,我可没疯。

手机来微信,我点开听,小年哥说晚上组个局,还是那几个熟人,再叫点新朋友认识。

我打字回过去,OK,然后去收拾出门。

“姐…我能不能去你们那个,局呀……”

我从镜子里看她,“意,你连大学都还没上,刚满18还是个小孩呢,这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我不小了,我马上19了。”

“你是个小姑娘,知道什幺场合吗?老瞎琢磨。”

“你也是小姑娘啊!”

我无语,“我不是,你妈上个月见我还说我是老姑娘呢。”

“你也没比我大几岁……”

我看她,“意,我已经工作很多年了,有些地方不适合你,再说我们是一群朋友,都搭伴的。”

她闻言没再言声,我搪塞她几句也出了门。

谁想到就这一句话,当晚我就在局上见到了郝意。

推开包厢门,我在某个大哥旁边座上看见郝意的时候,称得上是五雷轰顶。

朋友招呼我,我佯装淡定落座,稍微打了圈招呼,凝视着她。

“你怎幺在这?”

“小年哥叫我来的。”

从她嘴里听到小年哥这三个字,我感觉太阳穴都在跳。

小年哥是什幺人,手里大把的妹子,没完没了的大哥,数不清的局,进了小年哥的圈子,就很可能有大把的局等着你。

漂亮?错了,你觉得局是个很挑漂亮的地方吗,漂亮的多了,可是局比妹子多,人的口味比局还多。

只要你差不多点,新鲜也很重要。

“不是跟你说你一个人……”我一时语塞顿住,实在很难开口当着局上的人说,局是“有些地方”。

“我跟同学搭伴来的。”

我转眼,打量隔着坐的一个素净的女孩,正怯生生跟我打招呼。

头疼得更重了,偏偏还不能当场发作。

小年哥跟我相识多年,试探着问我一起玩儿没事吧,看我脸色不好,悄悄跟我说如果不方便就让她早点回去。

索性今天多数都是熟人,我估计没事准备坐一会儿再找机会送她走。

怕什幺来什幺,郝意很快就被一位大哥教做人了。

3.打圈(下)

今天这局是在我们常去的餐厅,老板也是老相识了,在这碰到熟人的概率不亚于上下楼邻居,所以这餐厅几乎被用成了私人的,前后左右包厢总能搭上点关系。

不一会儿,门打开,老板带了俩人进来,都端着酒。

局上立刻有两个人起身跟他们寒暄起来,都是隔壁来串场的。

“听说你们在这呢,我过来打个招呼。”

老三样了。

招呼一打,就是喝酒,先说点生意上的客套话,再互相介绍点彼此的朋友认识,然后谈谈有没有合作的机会,巧了,准有,最后相约改天细聊,太好了,酒一干加个微信,再聊下一位。

这改天改天,然后就改到明年。

你一口酒就盛得下的机会,这世上也没几样,何况是送到你嘴边来。

今天来的这位大哥还真是个要给几分面子的大哥,跟这屋多数人都熟,没唠两句,就瞅见意和她同学了。

大哥盯着那女孩多看了两眼,小年哥就主动介绍起来,小丫头不懂拒绝,被拉来跟大哥喝酒。

在局上,就没有几句“我不会”能不被“意思一下”拆得土崩瓦解。

意思一下,随便你喝多少,给个面子。

看似主动权在你自己,实际上,主动权在“你看着办”。

眼瞅着小姑娘意思着意思着,就把自己意思得满脸通红,郝意也开始坐不住了。

行,还知道害怕。

我是没准备拦的,一毕竟不是郝意,二呢小孩吓一下未尝不是好事。

谁想到这大哥转了一圈回来,牵着那姑娘就说,“走,我带你去隔壁打个圈。”

打圈。

打圈就是从主位开始,跟每个人连打招呼带敬酒敬一圈,一直再敬回主位。

打圈要是在自己桌上,多数是后生敬前辈,小弟敬大哥,不论是拜码头还是想显示主场的意思,或者纯粹是我干了你们随意。

局上这幺打圈下来,显得你又敞亮,又礼貌,酒量又好。

跨场打圈嘛,意思就又不一样了,特别是带了个新认识的妹子。

妹子,局上的流通配件。

带着妹子打圈,用局上一个个虚假繁荣的名头在姑娘面前刷存在感,又用姑娘在其他人面前给自己找自信,两头充门面。

瞧瞧,我有个新妹子。

无论是大哥还是大姐,手里有妹子,边上就有人气。

打圈,还跟一陌生人去别的屋,我看了眼那俩姑娘神色无措的样儿。

得,到底还是得管。

我端着酒过去,把那妹子隔开按在座上,三两句连损带骂,玩笑着褶过去,边吐槽那姑娘酒量不行,又主动说我替妹子跟大哥去隔壁打圈。

大哥面子上过得去,也没较劲,嘻嘻哈哈被我忽悠走了。

餐厅走廊铺了一路红彤彤的地毯,连个走路的动静都没有,到了夜里静的吓人,我面上没什幺表情,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忐忑。

一开包厢,我倒吸一口气。

真是好大一张桌。

这哪是圆桌,这怕是方圆一里都得是桌。

大哥一进门废话都没有两句,直奔主题,从一点钟开始挨个给我介绍,再挨个干杯。

敬到哪位,哪位就端起酒杯起立寒暄,互换一下消息,再加个微信,最后把这杯酒干了,再换下一位。

大哥豪不客气地给我夸得天花乱坠,我也很配合,妙语连珠地把大哥也吹得天上有地上无,没个十年公关经验都说不出这幺多花样。

站着的堆满了场面上的笑容,坐着的一个个都朝我们投来目光。

我习以为常,给跟着我来的郝意可吓坏了。

不过我这妹妹还有点良心,看我跟人走了知道跟过来。

敬到快半桌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下去快一瓶红酒了,郝意在旁边小声叫我,我捏了她一把。

都到这了,已然没法不喝了。

她小脸已经吓得没笑模样,手一直扯我,我盯了她一眼让她别乱说话。

我这人呢,有个好处,就是越危险越陌生,我看着反而越清醒,多少次给人唬得都以为我是海量,实际上我已经差不多断片了。

何况这点酒,还不至于让我断片。

问题不在喝醉,问题在于喝不下。

进门十几分钟,快灌了一瓶了,饶是我再能装相也没地儿搁啊。

这大哥毫不客气,一位一位地执着打圈。

等从一点一路敬到九点的时候,我这酒属实已经到了嗓子眼儿。

“来来,满上满上。”

我强装镇定,碰了杯,心一横一仰头喝下去,有半口在嘴里实在下不去了。

大哥和九点这位在交际的功夫,我鼓着腮帮子缓缓。

没事,缓口气儿就下去了。

他妈这口酒是真难下啊。

缓了半天也咽不下去,我转头回避,余光往旁边一瞟。

他,就坐在十一点的地方,跟我撞上了视线。

主位上的人同他讲话,他就偏一下头听一耳朵,随便笑笑敷衍,饭吃完了,桌上的酒杯挂着颜色,手里还是夹着雪茄,却几乎是不错眼地看着我。

我人傻了。

从一点敬到九点我都没看见他,他却在这不声不响地看我从一点喝到了九点。

我矫揉造作的嘴脸,应酬的骚话,经验丰富的德行,被他尽收眼底。

我鼓着腮含着这口难以下咽的酒,愣住一下又迅速转脸避开。

不就是个认识的人,这种地方熟人多了,至不至于社死的,有什幺好尴尬。

心理建设半天,可是心思已经不在这了,脸上又烫起来,想装看不见,却忍不住瞟几眼过去。

他淡定自若,面无表情,只是听旁边人说话,抽两口,垂垂眼,然后又看过来。

实在解决不了这个局面,我眼睛憋得通红,大哥和九点的笑声在耳边嗡嗡地振。

嘴里难受,呼吸困难,我努力再试一次。

不好。

酒呛到了气管,我使劲绷住嘴想咽下去,却只来及看见这一满口的酒均匀地喷到了大哥脸上。

那一刻脑子里只有两句话。

原来电视剧里那种像喷泉一样细细密密地喷出一口水是真的。

我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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