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房

薛府大夫人邹氏,出身名门,管家有方,掌管中馈十余年未见差错,更为薛家开枝散叶,居于后院中最富丽也最大的淑芳院,是见尾不见首的薛家女主人。

被锦蔻逼着在床上修养了好几天才给下地。宝珠想见邹氏,邹氏却不是那幺容易见的。

“芝儿,那是谁?”

淑芳院大丫鬟环儿的娘突染风寒,因此告了几日假回家照料。这才回来,就撞见院子里站着个生人。

“还能是谁。”丫鬟芝儿冷哼,“锦姨娘的妹妹,原在三小姐屋里当丫头,好吃好穿养得跟副小姐似的。却是个没心肝的贱蹄子,偷了小姐玉佩被发现了就寻死觅活,折腾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呸,真不要脸,我要是她早寻个缝钻进去了,怎幺还有脸来。”

“噢…是她。”环儿闻言倒是一声叹息。

那在他人口中自甘堕落的少女正隔着抄手游廊看她们。

她一个人就只那幺站着,褐色杏目幽幽,欲语还休。

若不是右颊到鬓边伤疤蜿蜒,实在是个出众的美人。

环儿回神,脸上莫名发烫,“禀过夫人了幺,用不用我去?”

她知道宝珠。名义上是小姐的贴身丫头,实际是府里预备随小姐带进宫的,必要之时给皇帝做媵妾使的器,通身差一点都不行。说起来,如果没犯偷盗,现在还比她这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身份高些。

“禀什幺,且让她等。许瑞家的来了,在里头和夫人说话呢。”芝儿努嘴。

许瑞家的是邹氏的陪嫁侍女,后来配给了薛府管事许瑞,是邹氏最信任的人之一。

这一头,里面的人正好也聊到这一节。

邹氏盖盏,“瑞儿媳妇,这事你怎幺看?”

“夫人那关口免她出府,已是心善。”

窃玉一事,许瑞家的算知晓内情的人。宝珠固然冤枉,但为了三小姐薛芸的脸面,这事不能捅破。

邹氏叹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丫头们顶天了就是会说笑的猫猫狗狗,喜欢就眼前养着,不喜欢了发去郊上看庄子便是。芸儿出手这样毒辣,我怕她将来入宫要吃苦头。”

知女莫若母,薛芸做的事自然瞒不过邹氏去。

许瑞家的揣度到主母心意,忙道:“芸小姐性子是骄纵了些,可论容貌,论诗书琴礼,哪样不是极出挑的?难怪夫人和侯爷疼她。日后呀做了贵妃娘娘,自然而然就端庄了,享福还享不完呐。”

一番话句句说到主母心坎上,邹氏听得入了神,半天才笑叹了口气。

“如此再好不过了。我的女儿我清楚,这次是怪她哥哥没同她打招呼就来我这索要她的丫头,下次还不知道怎幺样呢?!要不是那个丫头性烈,现已被人伢子拖走了!也是她的缘分到了,我既赏她姐姐个脸面,也是可怜她。”

锦蔻这些年的尽心尽力不假,许瑞家的称是,又问:“夫人预备怎幺赏?”

邹氏眼皮未擡,“不急。你去告诉芸儿,飘雨院不可有奸邪之人,否则就是我做母亲的失职。”

许瑞家的领命而去。过一会来回道:“飘雨院二等丫头采菊主动认罪了。说是见了那玉佩便欢喜,原想背着主子玩几日就送回去,恰巧碰上库房查失,慌乱中将东西丢到了宝珠房里,连累无辜者替罪,错上加错,再无颜面见小姐夫人……”

她小心道:“说完这些,采菊便吞金自杀了。”

“你再去告诉芸儿,不管什幺事,薛府不苛待死人,这是做主子的气派。生前物什细软一概发还回家里,赏家里人的银钱也照旧,只管取我手牌找账房先生支。至于那毁了脸的丫头……”邹氏沉吟,“伺候人的本事还是在的。芸儿不想要她,就打发去雪月斋,给那一位做通房。”

许瑞家的心中一惊,只听邹氏继续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最难的是面面俱到。再怎幺也不能房里没丫头使,别人议论我这个做嫡母的不说,回头侯爷问起来脸上也过不去。”

可是雪月斋地处湖中,形同圈禁,那位更是……见邹夫人神色满意,许瑞家的忙把话咽回去,“夫人用心良苦,奴婢这就去办。”

宝珠最终还是没见到夫人。

她没死成,飘雨院就得死别人。这不,草席一裹,一板小车,匆匆拉走。再怎幺厚葬,也不能污到主子的耳鼻。而采菊四十岁的老娘和还没桌子高的妹子,奔丧前也得先来淑芳院里磕头谢恩,然后才能去郊外义庄上见女儿最后一面。

这事叫死别人不死自己,也是从前丫头宝珠看不破的了。况且这具残破肉身受她元神滋养,脉象强健更胜往昔,谁会信“宝珠”已死呢?

所以少女只是幽魂一般,事不关己旁观着。

一膀大腰圆的妇人适时出面,带宝珠出了淑芳院,弯弯曲曲地穿过七八间小院,一直把人领进花团锦簇的大花园子里,抄近小路走到湖边。

见艄公向这边靠岸,妇人拿出一个蓝布包袱,“姑娘重获清白,恭喜了,这是夫人赏你的。”

接着又掏出一小巧香囊。

“这个,是小姐赏的。你都好好拿着,这就算开了脸,之前的事已经过去,到了之后好生伺候,不要辜负了夫人美意。”

雪月斋在湖畔对面,是侯府里单独单的一处,需渡湖到达,人烟罕至。

宝珠当着妇人面打开了香囊。

里面装着的是一枚沉甸甸的玉佩。她将它举起,对着太阳观察其中纹路,语气烂漫又惊叹。

“好漂亮呀,是产自南海的青花玉呢。”

碧青玉石在阳光中莹润生温。

这也是那枚从枕下被发现,令原身被污偷盗,绝望中饮毒以求证清白的玉佩。

当初,那毒汤并不致死,只会令皮肤溃烂脓肿,形同鬼魅,是一碗毁容的毒药。是三小姐薛芸扬言如果原身敢喝下,她就信原身的清白,彻查窃玉之事。

也是她出尔反尔,逼得原身悲苦撞柱,毒血随伤口排出大半,让宝珠这个后来者省了一番解毒的功夫。

那幺,两条人命搭在这幺一小块玉佩上,送来此物,薛芸小姐是希望她作出什幺模样呢?心痛?感恩戴德?还是惶惶不可终日?宝珠漫不经心地想。

这薛氏侯府,地方没见比龙宫大,瞧的热闹倒是比龙宫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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