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舟今年五岁,快上小学了,现在待学在家,幼儿园他去过,没意思,不去了。
他在家可没闲着,他帮他妈做家务。没办法,家里就俩人,他和他妈,两个穷鬼。
徐舟最近勤勤恳恳,为的是上小学的时候能离他妈那个单位远点,他妈聒噪的时候是真的像只猴子,上窜下跳的。
虽然他有时宁愿她吵点。
他妈有时候会干坐着不说话,静得可怕,特别是姥姥来了以后。
姥姥不喜欢他,他总是感受得到,那种眼神是不耐烦和厌恶。
姥姥偶尔会来他们家,从这个城市的另一头千里迢迢,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然后再和他妈进行一番促膝长谈。姥姥穿着那种直得锋利的衬衫和西裤,头发理得也很平整,她摸着妈妈的手说话,像是催眠术。姥姥走了,他妈就开始魔怔了,干坐着。整个家的桌子椅子柜子都跟她一样,干坐着。
平时徐舟很喜欢逗他妈笑,他妈开心起来比太阳还灿烂,像可乐一样,会冒小泡泡,咕噜咕噜。
但这种时候他就不敢了,因为他试过,那时他妈的神情就像他死了一样难看,这会让他以为,连她也不喜欢他。
但他还是会说话,因为他害怕这样的静会吸干所有的空气。
“妈妈,姥姥是不是讨厌我?”
“怎幺会?”她空洞的眼神渐渐有了颜色,她想拉他的小手,触碰的一瞬间,他吓得弹开。
她很奇怪,或者说很慌,她不知道她儿子怎幺会怕她。
他不敢碰那只手,那是婆婆摸过了的……那可怕的催眠术。
“在你很小的时候,姥姥还帮你擦过屁股呢,她怎幺会讨厌你?”她的声音也有了气息。
哦,他知道姥姥讨厌他的原因了。
“擦过很多次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他妈点点头,“很多次”。
“……”绝望的一生。
在那之后,他妈开始强迫他去上幼儿园,他妈说,“要上幼儿园,才能上小学”,其实她就是怕他一个人在家里闷出什幺病来。
不过也不错,因为从他去幼儿园以后,他妈妈再也没有干坐着过了,姥姥来多少次也没用了。
他真不喜欢幼儿园,打不过就哭,还要报告老师,还要问他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真烦人。
不过他最近碰到了一个人,很有意思。
徐舟第一次见到野人,他杂乱的长发被风吹起,拂了他满脸油,他下巴刚硬的胡子一直延到下颌像一把撑开的伞,他看起来就很脏。
那时是三月翘头的黄昏,远边散着几缕白云,近处的则开始发灰,徐周背着空空的书包,刚放学,他还得在院子里再坐一会儿等妈妈下班。
幼儿园那条路上的人不算多,徐周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人,他很喜欢路上的两排大树,幽凉、静谧,树梢弯弯,像是一种宽容的邀请,他看着看着就慢慢走出了院子。
当时,他注意到有个人向他走来,和他一样悠闲的步伐,徐周先看到一双沾了些水渍的皮鞋,然后仰头,那是一个很高的野人,有着病态一般的白肤。
野人愣住了,在看到徐周的时候,就是真的呆了,像一个雕塑。
徐舟觉得他真没礼貌,起码他看到野人的时候也没有这幺明显地表现出震惊。
徐舟快速地往回走,而就在徐舟准备松口气的时候又被他叫住,“嘿,小孩!”。
徐舟忽然停下来,转身睥睨,是的,比他矮了这幺多,却用这样一种眼神——一种他姥姥用来看他的眼神,在某种感觉下,徐周觉得他比这个野人高。
徐周满意的离开了,那天晚上的糖醋排骨特别香。
有意思的地方就在第二天,徐周又看到野人了,剪了头发剃了胡子换了身衣服,貌似还有点香。
野人还没发现他,他就停下了。站在他面前,徐周窥见他脸上的困意。
“喔,小孩”
他的笑是淡的,像盐水润口。
“你好啊”
“你打架了?”他大概是看到了徐周被扒红的胸口。
“嗯”徐周撇了撇嘴。
以野人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伤势……应该是赢了,赢了就好。
“为什幺打架?”他还是象征性地问了问。
“不关你事”,徐周擡了一把书包的背带就走了。
“诶——”真是个不好惹的小孩。
他以为野人会跟着他,看情况给他颗涂了迷药的糖,然后把他拐走。但他又愣住了,徐周觉得他可能确实是有点病的,脑子不会转弯的人贩子。
往后的日子里他几乎一直都在,等所有人都走了,等所有天光都暗淡。
他们偶尔会聊天,比如“你怎幺总是打架?”
“你以前不打架吗?”
“……”
“哦,你是野人,和我不一样”
“我是野人?”
看徐舟认真的点头,他笑到失声。
徐舟并不讨厌他,他和幼儿园那帮人不一样。
可能,还有点喜欢。
喜欢他的拖鞋和他的烟,好帅,他很喜欢。
“小孩,你叫什幺?”他带着些紧张。
“你叫什幺?”
“周行”
徐舟听不懂,他就听个响声。
“徐舟,我叫徐舟”
兄弟,礼尚往来。
“徐?”
“嗯”
“哪个舟啊?”
“我会写,你要看吗?”
“看看看”
他兴奋得徐舟觉得他是犯病了。
“不写了”
有病治病去。
“怎幺了?”
“我给你买草莓布丁”
徐舟迅速从扁平的书包里掏出了一支笔。
粉嫩糯软的布丁上边盖了一层稀碎的草莓块,小勺子舀上一口,酸酸甜甜。
徐周在他手腕上轻轻地写上“徐舟”两个字,歪歪扭扭。
他不说话,脸上的得意就没消失过,就是那种莫名其妙地傻笑。
愿野人哥哥早日战胜病魔。
今天过去得晚了,妈妈问起来,他说今天上课有些累。
她摸了摸他的头,给了他个橘子。
他坐在她身边里剥橘子,她在笔记本电脑上敲着什幺。外头枯黄的灯挂得矮矮的,年久失修,散得满室的暖意。
“妈妈,我今天又看到野人了”
“他叫……呃,我忘记他叫什幺了”
“你没吃他的东西吧?”
“没有”
徐周通常不愿说谎,可是他妈妈也不信这世上有野人,所以讲故事不算谎话。
妈妈有时晚饭后会带他去散散步,拉着他的手,经过他最喜欢的两排大树,到幼儿园,再原路返回。
幼儿园旁边并没有什幺奇怪的野人。
-
五月底的天气就好像将火炉翻了个底,将刚脱落的炙热的烟灰洒在大地上。
徐舟身上的红痕遮不住了,野人给他买了盒创可贴,接下来就是看他妈妈信不信了。
野人的大手握着小小的创可贴,细致地给他贴上,“嘶——”,力度还是没控制好。
他尴尬地清了清喉咙,“你这段时间别打架了”。
“嗯”,说得对,忍到秋天吧。
“你……”他想到一半又不想问了。
“他们总是问我,为什幺我妈妈不来接我,为什幺我没有爸爸”。
“可是,我妈妈也没有爸爸啊,这很奇怪吗?”再问就打你哦?
野人说,“不奇怪”。
他欲言又止,让徐舟觉得很烦躁,他想把创可贴撕开,来吧,打一架。
“那你想要吗?爸爸……”
徐舟五指张开,又握紧,空空的。
徐舟不知道,太复杂的东西他不明白,他不明白野人愈发深黑的眼睛。
徐舟没有回答,野人低着头看他,他才发现这个小孩似乎带着某种沉重,或者说寂寞,和他妈妈一样。
夏天的空气是干的,干到冒烟。
“妈妈”,徐舟做了个深呼吸,“我想问……”
“问什幺?”
她低头,头发顺着垂下来,逆着暖灯,温柔的嘴角微微弯着。
妈妈很漂亮,冷冷的单眼皮会让人很在意,但那就是个陷阱,那种眼神就像苍蓝的天里的灰色风筝,你望着望着觉得不突兀了,也就上当了。
因为她很漂亮,所以他们都会问,你爸爸呢?
“我爸爸呢?”
徐舟很慌张,他在冒冷汗,他发现野人的病是传染病。
“你没有爸爸”
“妈妈也没有”
“嗯,我也没有”
还好,偶然谈起这些,她的脸上未有什幺变化,这个家的一切都幸免于难。
“你知道吗,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就是完全独立的,相遇都是短暂的,会分开是时间到了,不分开是时间还没到”
“嗯”
徐舟完全听不懂。
妈妈抱着他,像从前无数个风雨飘零的夜晚只身为他挡住苍白的闪电和闷雷。
“你想要爸爸吗?”
“啊?”
“就是,嗯……可以找一个喜欢我的……你姥姥一直在跟我说这个”
“我有妈妈就够了”
爸爸这个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了。
-
徐周有某种感觉,就是野人已经没救了,他感觉到他快疯了。
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下午,他们凑在一起东拉西扯地聊,偶尔溜到另一条街上胡吃海喝。
他们刚才说了什幺?是哪句话?
“妈妈是公务员,这是因为妈妈的妈妈也是公务员”
“她做饭不是很好吃,除了糖醋排骨”
“妈妈说要找一个喜欢她的人做我爸爸了”
“小源爸爸居然还会做小蛋糕!真的好好吃,以后不打他……了”
“你扒拉我做什幺!”
“你说什幺?”
“我说小源爸爸……”
“上一句!”
“上一句?”他说什幺了?徐舟忘了。
“最近好开心呀”有蛋糕吃,有野人陪他玩。
“不是这句!”
“……”徐舟就站着看他发疯。
野人蹲在那里,垂头丧气。
徐舟戳了戳他的肩膀,他们俩几乎等高,他擡起头的时候,徐舟发现野人的眼睛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虽然徐舟不记得在那里见过。
那是徐舟印象中第一次真正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他的脸有些瘦,颧骨微高,嘴唇格外的好看,不厚偏小,上唇微翘,他会习惯性地抿唇,像纪录片的画报,有种复古的颗粒感。但很违和,因为他看上去只是个少年。
“你没事吧?”
“徐舟”
“嗯?”
“你妈妈有和你说过你爸爸吗?”
徐舟摇头,老师告诉他每个人生下来都有爸爸,只不过后来走散了,就没有了,但这有什幺关系呢,爱你的人还有很多,并且他们打算为此穷尽一生。
你没有资格任性和不懂事。
“你也没有爸爸吗?”徐舟问。
“有,但我没有妈妈”
“哦”那你也很可怜。
“妈妈对你好不好?”
徐舟不知道要怎幺回答,很少有人会这样子问,因为她是你妈,她当然会对你好。
要从哪里开始说?说他的感觉,说没有人问过他的话。
“妈妈没事的时候就会看书,她能看上一天。有时她会给我讲故事,讲的是历史,她说是什幺八卦……”他不懂历史或者八卦是什幺,他是听故事的人。
“她说我们家很穷,没钱给我买玩具,钱都用来点外卖了”
“有次放假,她怕我闷着无聊,就带我到小区楼下逛,她说就当是遛狗了……妈妈真的不喜欢出门”
“她从不要求我做什幺,除了写字,她很喜欢字写得好看的人哦,但也很少逼我去学”
“应该还算好吧?除了没有什幺钱”,也就是平平淡淡的生活而已。
野人安静地听着,傻呵呵地笑。
“你妈说要给你找个爸了……”他站起来,脚有些麻。
“是的哦”
野人每天准时出现,然后准时离开,不会停留。
徐舟终于想起那双熟悉的眼睛,他见过的,在镜子里,有鳞片的亮光。
“妈妈,我看到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
“嗯?”
“有一点点像吧”
“是谁啊?”平静如水的声音。
妈妈是不是不信呢?但是他分明感受到了某种气息,就像回到了从前姥姥来了之后的某个午后,外面亮,家里暗。
“妈妈明天放学来接我,就可以看到他哦”
“他是做什幺的?”
徐周说,不知道。
“很像?”
“很像哦”
-
为什幺要见他呢?实际上她很想逃。
“妈妈?”
徐舟有些焦急,今天都没怎幺和野人说话,终于他发现迎面走来的人,他跑过去抱她。
她今天刻意提早下班来接徐舟。
“妈妈,你看——像不像?”
野人发现得或许比徐舟要早一些,他远远的就看到她走过来,犹豫不安的样子,而他可能比她还要不安。
他没想过什幺时候去见她,他的顾虑很多。
徐舟站在他旁边,拉着他的裤腿,他低头看着她的头顶,然后,对上她的眼睛。
他挑衅般地笑了一下,“像吗?”。
“徐薏”,恶魔低语般。
然后,她就会懦弱地屈从这种声音,因为迷恋,上瘾,剥除不去。
“像吗?”他又问了一句。
像,放过我吧,真的很像,像到徐薏每次看到徐舟的时候都觉得那是她自己给自己锁的链子,是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