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园中正是兰膏明烛,花木森森,四下阒然无声,叶渺独自在宴席上提壶斟酒。酒是顾秀下午才送到叶宅来的梨花春,清冽微黄,飘浮着少许晶莹的气泡,她斟满三杯,就听见外面通传之声。夜色敞开,有人从层层纱帘掩映的木栏门中走了进来。
来人自然是顾秀,她含笑解了披风,交给身后的昆盈,一面在对榻坐下,“安雀怎幺不见?”
“让她去后厨看着菜了,毕竟我甚少在这边设宴,他们也不熟悉。”叶渺将斟好的三杯酒朝她面前推过去一杯,顾秀因笑道,“今日怎幺许我喝酒的?”
叶渺道,“东南所中出了些事端,风鹩叫我过去看,行程仓促,明日便走。想起先前还欠你一次,故而先请了。”
顾秀饮过一杯,笑道,“拿我的酒请我的人?叶帅好大方。”
叶渺笑了笑,并不答话,顾秀问,“什幺事这样要紧?”
只见叶渺斟酌片刻,“风鹩说,东南军中疑似有人在私自启动研究所项目。”
顾秀神情为之一冷,但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也许是为了今年的年中考核,有些项目组也的确太冒进了些。”
“也许是吧,”她的目光从杯中酒移开了,转而直视顾秀,缓缓笑起来,“听说这几个组都是和楚流暮博士的课题一脉相承的。不知是否能将楚博士借来一用?好查个水落石出?”
室中是落针可闻的寂静,叶渺坐在那儿又斟了一杯,一边微笑道,“怎幺,你舍不得?”
她将那杯酒凑在唇边不疾不徐地喝下去,“放心好了,我不会耽误他太久的。最多一日,我便与你送回来。”
当叶渺斟到第三杯酒的时候,她终于听见顾秀微微沙哑的声音,“你知道了。”
阿渺能如此反应,大约是已经将这些日她所谋划之事已经尽数知悉,她费心维持的平静假象如薄冰般融化碎裂,从红莲计划到四境备战,都已经不再成为秘密。
“是——不然首相大人打算瞒我多久?直到下一次事故炸出来吗?或是再换相同的招数又一次哄着我去替你安抚人心?”
不、顾秀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她紧接着洞然过来今晚阿渺请她来此的用意绝不在质问研究进度重新启动一事,而是……
遥想三年之前,她与阿渺同去北海,探出红莲灵脉之时是何等欣喜,又可曾料想过有今日分崩离析彼此猜忌的局面?
顾秀语气坦然,“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放弃叶家,将修士整编加入帝国。”
叶渺慢慢咀嚼了一下这句话的意味,笑出声来,“我应该感谢首相大人的仁慈吗?蚕食鲸吞,于猎物而言有何区别?”
顾秀蹙起眉头,“阿渺!”
叶渺觉得很讽刺,她倾心相爱的人,全心信任的人,如今要除去她的家族,却还说是要给她两个选择。
也许大长老说得对,帝国与修士之间,始终有着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长生与短寿,清心与红尘,便如同粉墨不能同处,冰火不能相容。她曾经幻想过改变什幺,却还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她已然看明了形势,她与顾秀,终究不能两全。叶渺微微闭上眼睛,那个所谓的选择,就是顾秀最后的让步。
也就是她与顾秀的十年在那个人心里占的那幺一点点分量。
“看来这就是首相大人给我的回答,”她摩挲着酒杯,冷冷地看着顾秀,“我选二。”
“昆盈,动手!”
那一刹那惊心动魄的清澈剑光映过整室,连四角的花木都为之一摄,清啸声过,墙壁上一个鬼魅般的影子倏尔剥落,轻飘飘地一个转折,恰好挡在顾秀身后,手中不知是什幺黑沉沉的兵器,和叶昆盈两者相交,各自震退半步。秦清溪单手护住顾秀,铁笔当胸横断,叶昆盈扶墙而立,剑尖一抹殷红的鲜血涓然滴落,确还是扫到了顾秀的肩头。
杀气弥漫,室内的气氛一触即发。这下轮到顾秀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阿渺,你要杀我?”
叶渺看着她因为被激怒而泛红的眼眶,微微冷笑了一声,“不,我最多是想把你打成残废,至于残废以后是否活着,由你自己选。”
既然一击不中,她便招手叫回昆盈,秦清溪也十分警觉地跟着转过来。这时候的顾秀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她看着叶渺,缓缓道,“你知道杀了我会有什幺样的后果。”
叶渺坦言,“我知道。不过快刀斩乱麻,况且我也未必就真的能杀了你。”
“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那些相互平衡的布局会在你这里用上,阿渺。”
叶渺笑了笑,“那是你没有先见之明。从你计划要和叶家宣战的那一刻起就应该想到的。”
顾秀无言地看着她。
叶渺轻声道,“那你本以为的是什幺?你以为我会让我的族人,让他们抛下自己的父母妻儿,去为你送死吗?那你不如先杀了我。”
“我何曾是为了我自己!”顾秀截断她的话,神态凌厉,“帝国连年灾荒,收成一再锐减,若不引入红莲灵脉,就是国亡人灭之时!修真界与帝国同天共处,焉能免此池鱼之患?”
叶渺问道,“你这一番话,是为帝国天下计,还是为你的不世功业计?顾秀,苍生涂涂,天下何辜?你当初逼宫造反,宣战西海,可也曾想过天下人?若以天下论,又何须分南北?我叶家难道不是天下人?为何他们却要为你的千秋功业前仆后继,却连姓名都不得留存?这天下究竟是昭昭天日之下,还是首相大人只手遮天之下?”
“很好,阿渺,”顾秀缓缓笑起来,“现在我们终于都知道彼此的底线是什幺了。”
“你不必和我妄论天下,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方家一月之前就已经把请战的折子递到了我的案头,朝中现在又多少排外党?自从红莲计划首年延期之后,有多少人想把修士赶回去?你如果还是想杀了我,那就请自便。”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今晚之后,你将不再会有任何杀我的可能。”
她一口气说完这句话,陡然觉得五脏内腑都收紧起来,眼前如遭重击,骤然昏了过去。秦清溪连忙接住她,目光在三人身上快速巡视一圈,落到了静静坐着的叶渺身上,方欲开口,就被叶渺截住了,那人似乎是叹了一声,“只是昏睡咒而已,秦大人送她回去吧。”
秦清溪稍稍沉默片刻,将顾秀俯身抱起,向外纵出,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夜色花木之中。叶渺徐徐起身,雪白的衣衫逶迤垂在地上,叶昆盈跟在她身后,面带惭色,“属下失手,还请家主责罚。”
“责罚你什幺?”叶渺笑起来,“你没有听见方才首相大人说的?她若一死,朝中势力必成山头林立,我等更无机会喘息。”
昆盈低头应是,叶渺散淡道,“安雀带着阿英回来了幺?你们三个分三路,将族中散布在东南,西南,京中的所有修士,按照先前预计的方案全数连夜召回,撤往冰原界碑后。守山大阵处不能撤走的修士,一律结成阵法,东南军如敢进攻,就和他们玉石俱焚。”
帝国203年春,距离叶帅挂印离去,修真界撤出帝国全境已然过去了整整一年。春风吹拂过江北枯竭的灵脉和破落的小城,也吹过繁华依旧的京都,溶月斋的梨花再一次开放,树下却已然没有曾经并肩而立的身影。
这日是大朝会,顾秀从内阁处回来,独自走过叙花厅前曲折的回廊,刚刚到溶月斋门口,身后卫仪就接到了来自江北的密报,一一念与她听。和她所料虽然不能说是全然一致,倒也可以有七八分压中。顾秀轻轻一笑,“传我命令,东南军中先后调六千人,分两批前往冰原,追杀叶渺。”
卫仪为之一凛,顾秀续道,“不必告诉他们原因,也不必告诉那些人他们要追杀谁……”
卫仪轻声道,“以叶帅尚未负伤时的战力,您这是让他们送死。”
顾秀笑道,“不过是去搭把手,又不是真的要他们杀人灭口。将先前府中收到的那份拜帖拿过来,我和那位长老经久未见,正应该叙叙故人之情。”
卫仪不再多话,领命退下,而顾秀依旧静静伫立在溶月斋的花篱前,久久不曾推门而入,她仿佛能看到微风拂过小院,满树梨花簌簌如雪飘落,恍惚仍见那年树下风里的悠悠笑语。
下卷·满眼春风百事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