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温(1)

近来祁府内的气氛有些紧张。

好些仆从见到,向来见人便带三分笑的祁衙内面色不虞的从主母房中出来,身后还听得到主母的喝骂声。大家皆不明所以,直到在主母院中当差的一位婢子晚间透露:主母要给祁衙内定亲,姑娘都相中了,两边换了庚帖、谈好了彩礼嫁妆,但衙内不乐意呢。

祁衙内当然不乐意。

不仅不乐意,按着他的想法,他还想把苏酥擡成他的妻——虽然他自个儿也知道这不可能。

可在苏酥身边的时候,他真的渐渐的体味到“天长地久”是怎样的感觉,渐渐有些期盼他从前嗤之以鼻的“长厢厮守”。

祁家主母气得摔了杯子。她原本是拿苏酥来要挟儿子的:好歹见一见相中的那家姑娘,若这都不依,便将苏酥请出府去。哪知道儿子比她更横:苏酥在哪儿他在哪儿,苏酥若是出去了,他也不回家了!

老太君见母子二人闹得不可开交,心里头也无奈,招呼在一边安安静静习字的苏酥:“苏酥,你过来。”

苏酥便放下笔,来到老太君身前。老太君看着苏酥清澈的眼,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混账的自是自家孙儿,苏酥又能做什幺主呢?

可还是要开口:“你也知道,珩哥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如此厮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她知道苏酥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末了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叫你受委屈了。”

苏酥看着老太君沟壑丛生的脸,半晌摇了摇头。

这会儿外头响起喧闹,祁衙内风风火火的进来了,显然还带着气,潦草给老太君行了个礼就去拉苏酥:“走,同爷到外头吃饭去。”

苏酥还没来得及与老太君告辞,就被祁衙内生拉硬拽出门了。

祁衙内将她塞进马车,瓮声瓮气来了一句:“爷今天心情不好,”他瞥了一眼苏酥:“爷不高兴。”随后抱着胳膊往后一靠,就差没在脸上写上“快来哄我”。

苏酥偏头,见他这个狗样子也觉得有些好笑,微微翘起唇角。今天的她还算好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权当是安抚一条不高兴的大狗:“没什幺好过不去的。”

祁衙内没料到她还会回应,虽说是很没营养的一句话,但他还是觉得心里头熨贴,连带着之前的不快都消了八分。他抿了抿唇,又恢复了精神,顺势捞过她的手抓着把玩:“心肝饿了没有?想吃什幺?”

苏酥想了想:“重阳节那家吧。”上回的叫花鸡挺不错的,苏酥虽不重口腹之欲,但也记得。

祁衙内干脆利落的吩咐车夫,又将苏酥一整个揽进怀里,让她的脑袋依在自己胸膛上,好像这样就能忘却一切烦心事。他喃喃:“心肝,爷连那陈小娘子的面都没见过,更莫要说娶进来过一辈子......”他是真不乐意的:“阿姆为了陈家那百来条船,怎的就能把爷给卖了?”

原来祁母相中的女郎便是上回重阳节陈小官人的亲妹子。如今世间波诡云谲,总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祁家也隐隐嗅到了味道,自觉独木难支,要靠这姻亲与手握一城漕运的陈家绑起来,好一起抵御未来可能出现的风雨。

看来他也知道,这桩婚事背后,是他无可抵抗的家族利益。

祁衙内觉得无力,他前半生顺风顺水,何曾有过这般矛盾的时候。

苏酥沉默许久,她觉得如果是拿漕运的船来买混账衙内,当真是个做慈善般的赔钱生意——这话她当然不能说。

于是她眼睛一闭,继续做她的锯嘴葫芦。

祁衙内长吁短叹一番,到酒楼了,自然而然的奔赴雅间......结果又遇上了陈小官人那个夯货。

祁衙内好不容易高兴点的心情又跌入谷底,半点没有好脸色:“怎的又是你啊?”

陈小官人大冷天的打着折扇,这回他身边的姑娘不是梅琴。“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啊。”他摇头:“你不肯见我妹子,我只好带着妹子在这儿守株待兔了。”

祁衙内恍然,坐在一旁很是面生的姑娘竟是他待娶的对象。

陈姑娘只是个小家碧玉的长相,祁衙内只扫了一眼,便不感兴趣的移开眼,只打了个招呼。

陈小官人冷笑一声:“若非家父有意,你当我乐意把妹子嫁给你个混不吝!”又站起身来让出一个位置:“今日是我妹妹有话要同你说,过来坐。”冲着苏酥却是和颜悦色:“苏妹妹也来。”

谁是你苏妹妹!祁衙内瞪他一眼,坐了下来,对着陈姑娘没好气地说:“陈姑娘有什幺说法?”

陈姑娘竟也不怵他,坦荡直白的开口:“我知道祁衙内不乐意娶我。”

祁衙内一愣。当面被点出来,他也还是有些心虚的,毕竟人家姑娘没做错什幺不是?

陈姑娘侃侃而谈:“说实话,我也对衙内也没什幺兴趣。两家之间的事情我不说了,想必衙内自己心里也清楚,我今日想同衙内说的是,虽然都不喜欢,但我与衙内是合适的。”

祁衙内渐渐也收起了轻佻的神色,端起茶杯淡淡问:“怎幺说?”

“我这十几年来过得安稳,后半生所求也不过是个富贵平安。”陈姑娘说:“成婚后,我不指望你与我举案齐眉,只要一个嫡子,一份正妻的尊重,其余你爱纳妾纳妾、爱上哪玩上哪玩,我不会管,也管不着。”

陈姑娘说着,一边陈小官人也在观察祁衙内的神情,见他目光似有松动,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另外......这便是苏妹妹罢?久仰大名了。”陈姑娘的目光落在苏酥身上,竟没什幺敌意,还带着欣赏的:“我晓得衙内将苏妹妹瞧得紧,不乐意定亲,大概也有不想委屈了苏妹妹的意思。按我家里的说法,待我嫁过来后是要将苏妹妹送走的,但我不乐意为难苏妹妹——只要衙内不做宠妾灭妻的事,我才懒得拆散一对鸳鸯。”

苏酥闻言神色不变,祁衙内锁着的眉头倒是又松动几分。

“这一切,于衙内而言都算不得什幺坏事吧?”陈姑娘摊手,总结陈词:“这是我的诚意,祁衙内怎幺说?”

祁衙内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道怎幺说。

这桩桩件件,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不可忍受。他下意识的看向苏酥,心里头莫名的涌起一种歉疚又难堪的情绪。

苏酥喝了一口茶,留意到他的目光,轻叹了一口气。

“官人的事,妾无可置喙。”她说:“只是委屈了陈姑娘。”

陈姑娘说的、被在场的男人理所当然接受的一切,苏酥却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何其艰难又无奈的让步。要毫无怨言接受一个风流浪子作为与自己相伴一生的人,要忍受他对另外的女人的偏爱,要恪守本分为他操持内务、教养儿女,她需让渡自己余生多少幸福?要出现在这里、扮作坦荡直率的样子与未来的丈夫将这些一一厘清,她需有多大的勇气?

这话祁衙内与陈小官人听了都失笑,可那边的陈姑娘眸光似有震动。

她也想不到,自己的无奈,竟是被这位祁衙内宠爱的妾室一眼看破。

“行了,我妹妹的事儿祁老弟你看着办,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陈小官人向后一靠,擡手吩咐小厮:“上菜吧,这顿我请。”

祁衙内也很快整理了思绪,偏头问苏酥:“心肝有什幺想吃的?他们这儿新上了鲑鱼,要不要尝一尝?”

苏酥这会儿压根不想理他,只点了点头,去看窗外的景色。

杭州城热闹喧嚷依旧,只是阳光不复当日灿烂,天色只余下一片刺目的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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