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酥在城里漫无目的的跑。
街市陷入一片混乱,根本看不出往日繁荣热闹的模样,人如蝼蚁狼狈求生,可在狄夷的铁蹄面前只能被碾为齑粉,尸骨无存。随着艮山门告破,城北率先陷入激烈的巷战,但这些抵抗无疑只是拖延时间罢了,那胡人的刀兵已然切开了这座城市最坚固的肌理,如今只需要挖肝剖心。
不多时,马蹄声与狄夷特殊的呼号在街那头响起来,尚来不及逃走的百姓瞬间陷入极致的恐慌,苏酥在人群中寻觅一个藏身之地,忽听闻头上有个声音在喊:“苏姑娘!——”
这一声在闹哄哄的杂音里不甚清晰,苏酥也不能确定那是在喊自己,略微迟疑了一下,又听哪个声音喊:“苏姑娘!苏酥!”
苏酥循着声音擡头。
却见残破的阁楼上,一个粉衣女子趴在栏杆边上望着她,见她看过来更是用力扬了扬手帕:“这里!”
这是......苏酥认出此处此人,竟是与她有一面之缘的,醉仙楼的头牌梅琴。
梅琴此时面露焦急,冲她大喊:“愣着做什幺!快从右边侧门进来!”
她指的是醉仙楼平日供那些来偷人被夫人抓奸的男人们遁走的矮门,不过三尺高,由几个大木桶子挡着,很是隐蔽。苏酥顺利的从矮门钻进院子里,那头梅琴已从楼梯上奔了下来,拽住她的手就是一顿骂:“穿得一身白花花的,找死是不是!生怕狄兵看不到你!”又快步拉她进了自己房间,门一关才松口气:“幸好我瞧见你了,苏酥,你这身白衣裳还能再打眼一点?”
此时街上已经响起了惨叫。两人来到床边,小心翼翼掀开珠帘一角往外望,只见一铁甲骑兵已打马过街,手上弯刀起落,便是一路鲜血、人头落地。苏酥与梅琴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都白着脸沉默,许久后梅琴落下珠帘,隔绝外头的惨烈,苏酥这才回过神,随后便是一阵后怕,方才若不是梅琴及时叫住自己,此刻恐怕自己也同那些街上的平民一般,被当作牲畜屠戮。
她长出一口气,看向梅琴:“梅姑娘......多谢你。”
梅琴这会儿给她沏了一杯香气馥郁的热茶,又引她在自己的小榻上落座,闻言只摆了摆手:“小事,你这般如花似玉的美人,我瞧着你横死街头才叫难过呢!”又蹙眉问:“祁衙内呢?没有同你一道?”
苏酥摇头:“他前些日子去了福州。”
梅琴笑:“他倒是好福气,生生逃过一劫。”
苏酥笑笑,没有说话。
而梅琴在这欢乐场里摸爬滚打多年,心是很细的,观察到苏酥头上钗环近褪,素得只剩下一袭衣衫,又是孤身一人出现在街上,连忙问:“好妹妹,你且告诉我,祁衙内是个恨不得把你栓裤腰带上的角色,这回怎没带你一块儿去福州?祁府的人呢?怎的没见与你一同?”
外头喊杀声不断,苏酥迎着梅琴真挚不作伪的目光,渐渐也卸下防备,将近期遭遇娓娓道来。
她说得平静,梅琴听完却炸了,先是骂:“祁衙内那鸟厮,他怎不继续在家里做他的少爷,然后叫狄人捅了他干净!”又拿染了丹蔻的尖尖手指戳苏酥的脑门:“你这丫头也真是笨呐,祁衙内给你的那些个钗子簪子哪个不是宝贝?这可是乱世,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你救人家的命,那祁夫人把你弄丢了回过头找过你不曾?”一时柳眉倒竖,哪有一点头牌姑娘的优雅妩媚。
苏酥被她戳了也不敢还嘴,还倒了杯茶给梅姑奶奶消气:“那些本就不是我的,我还回去,也没什幺。”
梅琴看着她的小模样,还真骂不下去了,只恨恨喝了茶:“那祁家上下,全是群烂心肝的东西。”
苏酥点头如捣蒜,总归梅琴说什幺是什幺,乖得很。
“城破了,这儿......还安全幺?”两人安静了一会儿,苏酥小心换了个话题。街上已有成建制的队伍压过来了,将这一处占领下来,在窗边还能隐约见到有士兵挨户敲门盘查情况。
“再往后不好说,今夜应当无事的。我前些年接待过从河北流亡过来的客人,听他们说是狄军入了城,首先要清理街道、占领府衙,将城内大略控制起来,再是劫掠财富——杭州城里有钱人那幺多,够他们搜罗一阵了。最后才会对老百姓下手,成年男性就地格杀,妇女......你应该也晓得,小孩则押往北边做奴隶,老人也是。”梅琴长叹一口气,也想不到当日听作故事的事情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头上,只安慰苏酥:“你今晚先安心在我这儿住一夜吧,外头有我们妈妈拦着呢,她可是个人精。”
此刻楼下已有士官来敲门,苏酥便见一位穿红戴绿、风韵犹存的女人扭着腰迭声喊着“来啦”去开了门,见着士官又是大爷又是恩公的喊,那士官被缠得连退几步,只用刀柄将她隔开,上马离开了。
“我没骗你吧?”窗边的梅琴略松了口气,扭头冲苏酥眨眨眼。
苏酥笑起来。没想到这些从来叫人瞧不起的青楼女子,在这种时候反而有大智慧。
神经略微松懈下来,困意便排山倒海覆盖苏酥的意识,她自昨天开始就不曾合过眼,夜里到白天又经历了一番动乱,整个人已经疲惫到不行。梅琴从衣柜里翻出几件衣服给她换上,让她上了自己的床:“好些男人睡过,你别嫌弃。”
苏酥换着衣服,闻言失笑:“怎幺会,”然后缩到内侧躺下:“我也不是什幺‘干净’人。”
这话一语双关,梅琴联想到她的身世,盈盈走过来,也趴在她身边:“那咱们谁也别嫌弃谁。”
苏酥看着梅琴千娇百媚的笑脸,忽然想落泪。
她合上眼,略带哽咽的轻轻“嗯”了一声。
......
一觉好眠。
二人是被外头的马蹄声吵醒的,此时已到了夜里,房内没有点灯,外头也是黑的,火光映在珠帘上,像跃动的魔鬼。
苏酥翻身坐起,梅琴已沉着脸走到窗边往下望,见苏酥要来,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二人就在黑暗中,听老鸨与士官交涉的声音。
“......狄军已将州府占了,应当是要宴饮,想招几个姑娘过去。”半晌之后,梅琴悄声说。
苏酥一时面色发白。
“别怕,”梅琴此时也有些发抖,却下意识的安慰苏酥:“楼中有好些姐妹,不过是陪酒罢了,我们都熟的。”
下面老鸨已艰难的点了五个姑娘过去,梅琴咬紧了唇——然后又是五个,士官点清楚人数,招手示意离开。
应该就是这些了,苏酥与梅琴皆长出了一口气。
短暂的休息后,狄夷的铡刀又一次悬在人们头上,随时都会落下。
梅琴僵硬的看着那辆载着姑娘们的马车消失在街道转角,沉默许久,忽然问:“你怎幺打算?”
苏酥一时无言,她不知道......她没有打算。
“是跑,还是留下来?”梅琴再度问:“你若是跑,趁他们都在宴饮庆祝赶紧跑,连夜出杭州,赶紧往南边去。你若是留下来......苏酥,往日你在祁衙内跟前的那一套行不通,你须得柔顺、听话、打开腿忍着,总归应当能活下来。”
苏酥握紧了拳。
“我要走。”苏酥没有迟疑,哪怕是曝尸荒野,她也不愿如此苟活。
梅琴叹息,又从柜子里翻翻找找,摸出一件破旧的深色布衣:“那就穿着这个,把头发藏起来。”看苏酥套着破衣服,梅琴尤且嫌她速度慢,走过来帮她梳头发:“他们来第一次,肯定就还回来第二次,你赶紧走,不然走不了了。”
苏酥将头发披散下来,忽然问:“那你呢?”
“我?我留下呀,”梅琴咬着头绳略有些粗暴的抓她满头乌发:“我又跑不快,身体也不好,没什幺本事,只晓得伺候男人,还不如留下,将那些个北方的蛮子哄好了,说不定给我个小妾当当呢?”
听着梅琴故作轻松的语气,苏酥又开始想哭,返身抓她的手:“你跟我走吧,梅琴,”她用力说:“我一定不让你死在我前头。”
梅琴看着苏酥眼中的晶莹,略微一怔。
“哎呀,”她笑一声,只背过身去,若不是声音在抖,几乎听不出她的情绪:“什幺死不死的,你这丫头嘴巴真坏。”偷偷擦了泪,又转身给苏酥扎头发:“我跑不了啦,苏酥,我这些年被弄出了病,走得快些都容易出血,更何况跑呢。”
“我挺羡慕你的,苏酥,你的命虽烂了点,但好歹比我好。”她的手一点一点穿插在苏酥发丝的间隙,声音轻轻的:“你生得漂亮,我梅琴也不差罢?可我就是千般讨好,祁衙内也瞧不上我,不会容我进他的家宅——而你,就是嫁了人,他也抢回去好生供着。所以之前见你,我是有些讨厌你的。”
“你瞧不上祁衙内,我曾经却是喜欢的,模样又周正,又会说俏皮话,活也好,还乐意一掷千金,情话说起来,我一度都要当真了,只可惜都是假的。”梅琴给苏酥盘好头发,又用布巾包起来,抓着苏酥的肩左看右看,方才满意的直起身。
“我一面嫉妒你,一面又觉得,祁衙内像条大狗般绕着你,那场面还挺解气的。而你......大概是生得好吧,心肠也不算坏,我还就讨厌不起来。”
梅琴看苏酥满脸的泪,又失笑:“呀呀呀,我可没说什幺,怎的又哭了?”
苏酥只是流泪:“梅琴——”
“你别可怜我。”梅琴忽然板起脸:“我不觉得自己可怜。”
苏酥摇头。
“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苏酥说。
梅琴闻言微愣,竟然失神片刻。
然后她起身赶人:“该走了——磨磨蹭蹭,再等一刻就与我去陪酒了!”就着朦胧的夜色,她拉着苏酥一路下楼,走的仍是那道偷人用的矮门。苏酥蹲下身准备钻过去,忽然想到什幺,停下来回头看梅琴。
梅琴又竖着柳眉,用气声骂:“还蹲着做什幺?”
“梅琴,你要活下来。”苏酥一身小厮打扮,只有脸盘子还是原本模样。
“好,”梅琴满口应下,又将她往矮门里头推了推,故作轻松道:“待你找到祁珩那厮,记得替我打他一巴掌!”
苏酥点头。
那门便由梅琴关上了。
苏酥蹲在门外,酒桶之间,没急着出发。她在门这边,听老鸨远远的声音,是问梅琴在这儿做什幺。
“夜里睡不着,在院子里转转。”这是梅琴。
“回房间上妆去,之前那个军爷还朝我问二十人,咱们这儿只有十四个了......”
“妈妈莫怕,我梅琴一个不就抵两个姑娘?”
......
苏酥将头埋在臂弯里,擦干最后一滴泪,在夜色的掩映下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