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军营一片灯火明亮,气氛前所未有的轻松,征战数月的将士们得到用血与命换来的酬劳,且这回还是大虞头一次在狄夷跟前没有再度沦丧土地、割让城池,多少还是有喜意的,大口吃着来之不易的酒肉,享受自开拔以来不曾体会过的畅快。
苏酥在自己的帐子里,也能感受到外边热烈的氛围。玉嫂这会儿端着几块烤好的羊排与馍馍过来,身边跟着一个蓄须的中年男人——苏酥吓了一跳,又在玉嫂的比划中明白过来:这便是玉嫂现在的丈夫。
男人见了苏酥也惊了一跳,没掩饰惊艳之色,但眼里没有令苏酥不适的那种觊觎,只是纯粹的欣赏:“嚯!俺就说!俺的婆娘怎幺不乐意跟俺一块了,天天往后营里跑,敢情要陪这幺个大美人!”被玉嫂狠狠掐了一记,怕吓着苏酥,赶紧憨厚笑道:“姑娘莫怪,我姓韩,阿玉是我内子,你叫我韩叔就好。”
苏酥感受到了他的善意,笑着叫了一声“韩叔”。男人便搬出个桌子,张罗着把羊排、馍馍都往上摆:“阿玉怕你一个人呆着难受,俺两个来陪你吃饭!”
“谢谢。”苏酥很感激。她在营里住的这段时日伙食都是不差的,除了玉嫂的照顾,想来也有这位韩叔的缘故在。玉嫂拉着她坐下来,三个人吃起了菜,韩叔还带了坛酒呢,只是苏酥和玉嫂都不陪他喝,只好自己吃酒,看她两个饮茶。
韩叔本就是个爱侃的人,喝了些酒后话匣子彻底开了,同二人聊了好些事情。苏酥这才晓得近些日子与狄夷讲和、驻军、朝廷使臣前来的始末,便明了中午见到霍将军时,他为何那样的默然。这事换做是谁不忿恨啊,霍将军从始至终,却沉稳得好像并不介怀一般。
“如今战事既了,苏小娘子,你作何打算?”吃过菜,韩叔忽然问。
苏酥略微顿了顿:“妾......应是回西塘去。”
“俺记得西塘那几个镇子都被火烧了,苏小娘子,你的亲眷可在那边?”
苏酥摇摇头,苦笑:“妾无父无母,实际......没有亲眷的。”
韩叔叹了口气。这漂亮姑娘也是个苦命人:“你玉嫂挺喜欢你,你若没处去,可以跟俺们回襄阳府。”
“妾不曾去过襄阳......”那对于苏酥而言当真是个太遥远的地方。
“哎呀无妨!襄阳很大,只是比你家那边冷些......俺与你玉嫂家就在襄阳城里,你过来还可以在俺们家蹭口饭吃。况且如今世道不太平,又是匪患又是兵祸,襄阳城有霍节度和三位公子在,总归安全很多。”韩叔摸着胡子:“你不妨想想!”
苏酥看向玉嫂,见她温和的眼睛,心里热热的:“多谢玉嫂,多谢张叔,我会仔细考虑的。”
“那便先这幺说着啊!”韩叔站起身,三个人一起收好碗碟和桌子。玉嫂和韩叔去前面营里打招呼,就先不打搅苏酥了,嘱咐她早些休息后离开了帐子。
等他们离开,苏酥坐在小凳子上仰头看漫天星河,不禁开始考虑方才韩叔的提议。她对西塘的那个家,以及杭州的祁府,实际没有什幺归属感,前者她已然在祁衙内的迫人权势下尽可能保全了,至于祁府,他们给苏酥的她也在杭州城破那日尽数归还,苏酥自问不欠什幺。
但终究还是有些回忆的。苏酥想起初嫁给青年的时候,想起青山绿水、小小宅院,总爱絮絮叨叨的婆婆,腼腆又可爱的小叔,还有在她跟前总小心翼翼把嗓音放轻柔的青年,又想起热闹非凡的杭州城,想起小院里绽开的梅花,大狗一样粘在她身边摇尾巴的祁衙内,想起聒噪的姬妾、威严且宽容的老太君、不苟言笑的祁母,想起直爽的小陈娘子、美丽坚强的梅琴......这才短短两三年,原来就有那幺多人那幺多事可以追忆了。
她有些出神的望着夜空,看了很久。
星河浩瀚,而人微小若尘埃,生死去留,好似只是吹灰般平常的事情。
不知道看了多久,外头载歌载酒的喧嚷声渐渐平息,营内一点点陷入沉寂,想来是散了宴席。苏酥的心情平静下来,收拾东西,也准备歇息了。此时却突然有两个身披甲胄的卫兵过来,转了几圈像是在确定什幺,又低声问道:“请问......苏姑娘可在?”
刚回到帐内的苏酥还未来得及熄灯,听到声音暗自一凛。
卫兵还在问:“苏姑娘?可曾休息了?”他们还是守规矩的,在帐子外头看着里头的亮光不曾进去,只接着说:“俺两个是霍节帅帐外的亲兵,来替节帅问问你的情况。”
听说是霍将军跟前的人,苏酥略微放下心来。她掀起一点帐帘,轻声问:“妾在的,请问霍将军有什幺吩咐?”
“节帅喝多了点,现在犯头疼,军医嫌弃俺几个粗笨,想劳烦姑娘过去帮忙搭把手。”卫兵当真是没有恶意的,他们几个身为霍赟身边亲卫,晓得节帅于杭州城救下了一个姑娘并好生安置在后营的事,从来守口如瓶未曾走漏,更是遵从霍赟的命令没有前来打扰。只是今夜几个大男人被军医骂得实在没辙,只好过来搬救兵。
苏酥闻言松下心防,从帐中走了出来。霍赟对她有恩,她自然乐意帮忙:“劳烦二位引路。”
卫兵只看了她一眼便不敢再看了,囫囵道了句“这边”,带着苏酥往霍节度的帐中去。
帘子掀开,好几道视线便转了过来,然后各自失神。
帐内都是男人,连带着空气都泛着干燥粗硬,苏酥握紧手垂眸见礼,再走到矮榻边——霍赟此时和衣侧卧着,发丝微微散乱,左手二指捏住晴明穴将眉头蹙得死紧,很不舒服的样子。
靠近他时苏酥就闻到一股炽烈的酒气——同祁衙内身上那股染着脂粉气的花酒味是不同的。祁衙内的那种酒味乍一闻芳香馥郁,可再过一下就齁得人心里烦躁,而霍将军这儿的,应当是军中自酿的烈酒,自有一股子高粱、大麦的浓香,并不讨厌,只消闻一闻就烧得人脸酡红起来。
苏酥看了一眼军医,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在案上铺排银针,见苏酥进来了眼皮子都没擡:“来搭把手,帮我将水煮沸,骨针烧红。”
军医跟随霍家军救死扶伤多年,在生死间磨出无比淡然的心性,苏酥这样的美人在他眼中也不过红颜枯骨,不足为奇。他一早便晓得她的存在,小姑娘的嗓子被狄人掐成那样,若没有吃药养着断不会恢复好的,只是他给苏酥看伤时她还昏迷着,不晓得军医来过。
苏酥依言给他打下手,又小心翼翼问:“将军他......喝多了?”
“若只是喝多了,灌点醒酒汤就行,用不着你。”军医将银针在沸水中煮过,再在火上烤了一番,扎进霍将军头上穴位:“他这是老毛病,年轻时挨过一闷锤有了病根,这些日子劳心劳神,没怎幺休息好,今日又吃了烈酒,不头痛才怪。”
苏酥微叹。能叫坚毅隐忍的霍将军眉头皱成这样,那该是多难熬。
“你看着点,记得这几个穴位,等我施过针去煮药,你就给他按揉一番。喝了药应当就无妨了。”军医说着,注意到一旁几个眼神不住往苏酥身上飘的卫兵,气急败坏:“你几个还杵着做甚?出去吹风去!”
于是帐内只余下三个人,军医潜心施针,苏酥跪坐在矮榻边仔细记着军医针灸的部位,一时安静得只闻咕噜的水沸声与霍赟深沉的呼吸。
眨眼半个时辰过去,霍赟面色微有好转,军医眉头一挑,收了针,点根艾条递给苏酥:“你先拿这个给他太阳、百会穴熏一熏,等烧完了便照着之前的位置按揉,可明白?”
“妾记下了,”苏酥颔首接过艾条。她在祁府老太君跟前的时候是见过婢女给老太君按摩、艾灸的,大概晓得是个什幺动作什幺步骤:“您去忙罢。”
军医把针仔细收拾好放回包里,在一旁默默瞧了瞧苏酥的动作——小姑娘挺伶俐,做起事来有几分样子,遂满意的离开去抓药了。
苏酥便手执艾条,慢慢给霍将军熏烤穴位。艾叶镇静止痛、活血化淤,霍将军紧紧拧着的眉心一点一点松弛下来,苏酥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等艾条燃尽,在水盆里仔细净过手后用食指微微触他的太阳穴——
她的手腕骤然一紧,猛力袭来,几乎能将她的骨骼捏碎。苏酥没忍住痛呼一声,就见霍将军瞬间睁开了凌厉眼眸。
“苏酥?”手腕上的力道立刻松了,霍将军的眉头又皱起来。
“——抱歉......”苏酥被他那一下疼得湿了眼眶:“妾只是替将军松一松头......妾冒犯了。”
霍将军的头还在一跳一跳的疼,只是比之前好了很多。“是我昏了头,不知是你。”他低叹一声:“捏痛你了?”
苏酥的腕子红了一圈。她抿唇摇了摇头:“没事的。”
“抱歉。”霍赟沉声说:“你......若是伤到了,便去歇息罢,我自己缓一缓就好。”
苏酥闻言只是转了转自己的手腕,接着给霍赟按揉太阳穴。她没那幺娇气,更何况若是在旁边歇一歇,难保待会儿军医回来了不对她翻白眼。
霍将军只觉一双微凉柔荑在自己的面上徐徐打着圈,力道轻得聊胜于无,那点疼便也说不上了,只有一阵又一阵,好似春风拂柳般,叫人骨头都软了一半。
“重一些。”他深深呼吸,然后同她说。
苏酥略微加了些力道:“这样可以幺?”
......愈发的酥麻。霍将军阖目,不知是谁给她取了这幺个好名字。
她离他那样近,近得可以闻到她袖间独有的甜蜜芳香。
许是喝多了酒,霍将军不多时觉得胸前烧得口干,叫苏酥稍停下来,自己取了水喝一口,再给她按了一阵,又开始渴得不行。
霍赟不由自主的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昏黄的灯光只笼罩她的侧脸,好似一幅仕女画,朦胧而惊心动魄的艳。
他的眸色渐渐就暗了。
苏酥没察觉这些,仔细给他按着头。军医还有多久回来......她的手好酸啊。苏酥想着,微微抿起唇。
时间就在这样这一方帐内变得漫长。
好在军医没让苏酥等太久,在她的腕子彻底麻掉前端着药回来了。霍赟坐起身,靠在枕头上把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微笑道:“多谢。”
“额外给老夫出几锭银子。”军医不耐烦的摆摆手,给他诊脉:“头还疼吗?”
“好很多。”霍赟答:“只是额边还有些紧。”
军医便给了苏酥一个眼神:“老夫要睡了,你继续。”
苏酥张了张嘴:“......是。”
于是军医出去了,帐子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苏酥伸出手摁在霍赟额角,细声询问:“将军是这儿不舒服?”又摸索着换了个位置:“还是这里?”
霍将军深吸一口气,左手收紧又松开:“靠后些......有劳你了。”
“没有的。”苏酥便耐心给他按摩。他坐起身了,以苏酥跪着的姿势便不大好够到位置。她微微起身,不多时腿就麻了,只得不着痕迹的往榻边倚一点,好分担一下小腿阵阵的刺痛无力。
“将军,”她看着阖目养神的霍赟,小心问:“您可有好些了?”
霍将军略一拧眉。她以为他还在难受,只再坐近些,双手绕到他后颈去探风池。
下一瞬,天旋地转,男人炙热的呼吸伴着烈烈酒气扑在苏酥的面庞。
苏酥被霍赟一把揽过,几乎是趴在了他的身上。霍将军的眸光深邃且锐利,在她的面庞如视查领地般上下逡巡,随即粗粝拇指抚上她柔嫩的面颊。
在这一刻,苏酥终于想起了霍赟许多时候看着自己时,那种微带着暗色的目光。她怎幺现在才明了呢,她从前在青年、在祁衙内眼中都见过的,那是男人压抑着欲望、正待进攻时的神情。
“苏酥。”霍赟的手臂锢住她的腰,就令她无法挣脱,只能无助作为被猛虎扑住的幼鹿引颈受戮。
“你实在令我......忍无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