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魏珩电话的时候,宋织子是刚兼职完,坐在海边吹风发呆。
电话那头的少年声清寡稳重,冷静地告知她要回海城的消息。宋织子平静无波的心湖微微泛起涟漪,刚想说些什幺,那边的少年已然把电话挂断。
魏珩和宋织子的关系并不好,起初时,宋织子刚到魏家,略显窘迫,前十三年她生活在烂漫又贫穷的小山村里,浑身都散发着土里土气,换句话说,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小村姑。
但他们两的确是姐弟,同父异母的姐弟。六七十年代时,魏父作为下乡知青,在贫苦的乡下认识了宋织子的母亲,她虽然是乡下女人,但长得极为漂亮,是附近村庄有名的一枝花。
两人暗度陈仓,你侬我侬,等到魏父要回城市时已然身怀六甲。他不肯要,她爱他,说什幺都要生下来,面对一走了之的魏父,宋织子母亲坚信他会回来接娘俩,结果这一等,就等到她死那天。
宋织子还记得母亲过世之后,黄泥路脏污,一辆辆小轿车开着进村里头,停在她家门前,里面走出一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眉目冷酷,不严苟笑。
紧接着是一名穿着小西装小皮鞋,气息矜贵的小男孩,甫一看见她,他们脸上都浮现出嫌弃之色。
她穿着破烂,缝着补丁的衣服,眼泪和鼻水交杂,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呆呆地看着他们,眼里都是羡慕和不解。
那中年男人一来就要带走她,连屋子都没进,见都不愿意见曾经的老情人一面。宋织子紧紧抱着姥姥,不愿意走。姥姥一边哭着一边推着让她跟着他们走。
宋织子迷茫,心里头压抑着被亲人抛弃的悲痛和被陌生人带走的恐惧,坐上了清香扑鼻的小轿车后座。
这一走,她就成了海城魏家家主的私生女。
魏家是行商之家,女主人家里有个从政的父兄,官商结亲之下,魏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在海城称得上是龙头老大。
宋织子其实很感激邹云静,她虽然有傲气和愤怒,不接受丈夫的这些龌龊事,但真的回到魏家,对宋织子最好的可能就是她了。
魏经槐为人精明冷酷,从来对她都是漠视的状态,他不允许宋织子喊他父亲,也不承认她这女儿的身份。
而魏珩对宋织子更是厌恶,其一是觉得她破坏了他的一家和睦,其二是讨厌她土里土气,傻愣愣的。
邹云静有时会用复杂冷漠的眼神看她,但更多的时候是给足她生存的资本,让她读书成长,给她魏家人该有的脸面。
宋织子并不和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而是在另一小别墅里住,根本见不了面。以至于在魏珩出国后很久,她才知道他在外留学进修。
再后来,邹云静和魏经槐离婚了,魏珩被判给邹云静,宋织子听说邹云静改嫁,生了两个孩子,现在在国外定居。
五年前,魏家被人暗算,生意一落千丈,海城那些家族虎视眈眈,把魏家拉下了马,破产了。魏经槐想要挽回局势,到国外谈判生意时飞机失事,死在大西洋的海域上。
宋织子成了孤家寡人。
也幸好她一直没把魏家当做资本,一直在充实自己,自己给自己赚够了读大学的钱。邹云静以前给她在市郊买的房也成了她的憩息之地。
在魏经槐已经过世的第三年,宋织子上大三的这一年,她接到一通来自远洋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少年明确告知她要回海城的消息。
回来?
回来做什幺呢?
宋织子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偌大的海城除了她,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她比魏珩长两岁,作为姐姐从来没能尽到姐姐的职责,现在他回海城,她自然要把他接过来,让他在海城有个依靠。
魏珩说他是今晚十一点半的航班,宋织子打算回家收拾出一间房给他住,想来是邹云静买给她的生日礼物,有两间主卧,只是另一间主卧被她当做杂物间了。
现在怕是收拾不过来了,宋织子想了想,把她隔壁房清理出来。埋头收拾房间,一擡头结果已经过了三个小时,点钟的时针已经指到十一点。
距离航班到达还有半小时,宋织子有点急,随便吃了几口外卖,就匆匆出门。
她是在高考后那个悠长的假期里学的驾车,宋织子很聪明,不过一个月时间就拿到了驾照,当时的她手里还有积蓄,于是给自己买了辆普通的汽车,算是满足了自己的美满生活。
在魏家还强盛时,她一直有焦虑,宋织子始终知道,魏家并不是她真正的家,她想要的不过是和姥姥一起生活,但这愿望在姥姥死后就变成了一人一房一车一猫的生活。
房有了,车也有了,只是这猫,宋织子一直没有,她也不知道为什幺,也许是觉得现在的自己还不能够让猫主子幸福。
她努力学习,在假期兼职,为自己更好的未来而奋斗着,宋织子只是普通人,普通的可以在人海茫茫中隐去身影。
等到海城机场时,宋织子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二十分钟,下车入机场等待航班下落,这一等就等到了十二点。这期间人来人往,宋织子都没见到有魏珩的身影。
航班最后一个人离开,宋织子站在等候区,满脸纠结地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屏幕停在今日通话,那个异国号码,一直停留在顶处。
宋织子没勇气按下拨打用户的键,心里有些困惑,又不愿意去联系魏珩。
她和魏珩之间,姐弟之间,没有熟悉,只有陌生和厌恶。
她按灭亮着的屏幕,出了机场,坐在车上,微暗的车内,发呆的宋织子叹了口气。忽而,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一阵悦耳铃声响起,是魏珩打电话过来了。
宋织子接了电话,对面的人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些什幺,过了好一会,她才慢慢开口,“你……到海城了吗?”
少年淡淡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到了,飞机提早到了。”
“那……”
你为什幺不告诉我?
宋织子没问出来,胸口有郁气堵着,但很快就卸下去,只是问他现在在哪里。
“在机场附近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魏珩回道。
很近,离得很近。但是宋织子并不想正面和魏珩遇到,干脆开着车过去,一亮起车前灯,宋织子就远远看到路灯下等候的少年,身旁有个小小的行李箱,昏黄的路灯荧荧,模糊了他的样子,只看见那高瘦的身形被路灯拉长。
宋织子把车停在他面前,直面地看清了他的面容,他长高了不少,也成熟了许多,还是剪着清爽的发型,眉眼清浚冷淡,眉毛微挑,有点桀骜不驯之色,眼睛如点墨,直直看着人的时候有点冷,又有点凶。
鼻若悬胆,鼻尖处有粒小小的黑痣,脸容周正,气息矜贵冷傲,像贵公子一般。
“宋织子。”魏珩没上车,而是笔直地站在原地看她,他向来喜欢直直看着宋织子,用专注的眼神,每次她都会觉得很灼热。
他在等她下车?
宋织子后知后觉,有点不愿意,但是他还一直在原地等着,她只能龟速下车。
她低着头不去看魏珩,闷声闷气道:“上车吧。”
魏珩没吭声,也没动,就这幺盯着宋织子,她被看的面色通红,耳廓也染上薄红色,眼看僵持着,宋织子有点急,想让他别这样看着,用手拉了拉他的衣服。
他动了动。
“宋织子,擡头。”他的声音还是带着少年独有的清冽和难以抗拒的冷淡。
宋织子下意识擡头。
甫一擡眼,目光所触,有些震惊地看着魏珩抱在怀里的小东西,是一只瘦弱单薄,还未满月的小奶猫。
小家伙很虚弱,浑身都是难看的伤口,长了半身的猫藓,偶尔微弱地喵一声,证明自己还活着。
宋织子顿时有点心疼,让魏珩上车,想立刻把小猫咪送到宠物医院,但是她有点犹豫,魏珩坐了十一小时的飞机,会有倒时差。
魏珩像是看出她的困境,语气平平,“先去宠物医院吧,我现在没什幺事。”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宋织子也只好驾车去最近的宠物医院。
魏珩坐在副驾驶,怀里抱着病殃殃的小奶猫,认真地看着它,似怕它在不知不觉中去了喵星。
最近的宠物医院也隔得有点远,车里的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凝固起来。
宋织子有点受不了,忍着浑身的不愿意开口搭话去问他:“你这次……怎幺回海城了?”
魏珩擡头看向她,沉默片刻后回道:“想回就回了。”
看他没有透露的欲望,宋织子也没自讨没趣,闷着自己不再说话。
“你现在还在读书?”不知过了很久,魏珩突然出声问宋织子。
宋织子不知道说些什幺,只好默默点头,又想起来魏珩的学业很为顺利,在邹云静和魏经槐还没离婚的时候,魏珩的能力就已经初现端倪,在学业方面,他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少年。
海城的豪门里,魏珩可以说称得上是别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展现出独属自己的风采,他的数学天赋惊人的要命,还不到十四岁就引荐出国读大学。
现在的魏珩恐怕已经修完学分,大学毕业后继续深造学业了吧。
“今年读大几?”魏珩侧着脸,鼻梁俊挺,无故中带着清端寡淡之气。
“大三。”宋织子听到自己闷闷地回答,像是不乐意告诉他一般。
魏珩嗯了一声,就没有再说话,而是侧过脸看着车窗外的夜景,眉眼间多了些怀念:“海城变了真多,我都快记不得以前的它了。”
也是,六年的时间,他足以把记忆里的海城染上一抹泛黄和模糊。
“你打算在这留多久?”宋织子对魏珩的怀念之情不置可否,转而问他。
魏珩看着她笑了笑,“再看吧。”
宋织子并不喜欢魏珩,就像魏珩不喜欢她一样,两个人是互相不喜欢,凑在一起也是浑身难受。
宋织子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
幸运的是,宠物医院终于到了。宋织子连忙下了车,躲开这让人窒息的空间,魏珩也缓缓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奶猫下了车。
等着宠物医生治疗小奶猫的时间漫长,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等一切都搞好了,一按手机看时间,都是下夜的两点。
魏珩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打着瞌睡,他看起来很困,眼皮下有浅浅的黑青色,闭着眼睛,没了那冷咻咻的眼神,睡容无端多了许多恬静,只是偶尔会皱皱眉,像睡得不安稳。
宠物医生的嘱咐完了,宋织子把箱子里安睡的小奶猫放到一旁,想要叫醒魏珩,但不知怎幺了,一靠近少年,就觉得不舒服,用手碰了碰他的上衣。
下一秒,宋织子只觉得天旋地转,被重力束缚着推到长椅上,魏珩紧紧握着她细细的手腕,把她困在长椅和他之间。
他有点困倦地看着宋织子,似醒非醒,缓缓靠近她苍白的脸容,清冽的气息慢慢逼近,宋织子被吓得不敢动弹。
鼻尖对着鼻尖,魏珩像是忽然清醒过来,探究地问道:“宋织子?”
宋织子这才有力气反抗魏珩,用力甩开他的手,生气的看着他,质问道:“魏珩你干什幺?!”
魏珩看起来还是神色淡淡,“我刚刚没睡醒,以为自己在做梦。”
神经病。
宋织子心里怒骂,但魏珩是刚回来,她不好多说些什幺,只好憋着一股气把魏珩和小奶猫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