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篇·第三章

第二日。

一大清早，织柔照常踏进课堂，又缓缓退步出来。

她擡头看看写有「太清」二字的牌匾，又看看空无一人的课堂，问身后跟上来的莫泠:“不是说今日开始正式恢复大课吗？怎得没人？是我记错了时间了？”

莫泠指指护山大阵的方向。

织柔一愣:“无极界？”

等两人赶往无极界时，发现结界外面已经围了许多人。

结界里一位是怀抱琵琶的女乐修和一位手持长剑的太虚山弟子，两人互相行过礼后，便打斗起来。

织柔一手拉着莫泠，一手拨开人群，挤进最前面，发现三宗的真人前辈们都在。

灼遥站在丹绮身边，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突瞧见她，忙忙招手:“阿柔，这边！你怎幺这幺慢啊！”

织柔对转过身看她的丹绮行了礼，然后悄悄问灼遥:“……你们都在这里做什幺？”

“昨天傍晚的时候越峰主传了信，说要在今日办一场小型的论法比赛，拉近一下各宗门弟子们的关系，叫大家都别拘束，互相认识认识，希望日后相处和睦。”

见织柔一脸茫然，灼遥惊讶:“你不知道？”

织柔去看莫泠。

莫泠掏出收在胸襟里的信纸，上面赫然是越拾一的落款。

织柔瞪大眼睛:“……你怎幺不告诉我？”

莫泠亦是瞪大眼睛，翻出随身携带的纸笔，龙飞凤舞地写道:「昨晚我将传信给师姐看，师姐说知道了」。

织柔想了想，昨晚莫泠确实是拿着信纸来找过她，但她当时借了白天那位清疏师姐的《剑侠恩仇录》，也是妙笔生写的。

情节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反转复杂，人物形象那叫一个饱满生动情感丰富，于是她看入迷了，以为莫泠带来的是例行抄写的剑谱，所以才随口将人打发掉。

对上两人的目光，少女顿时有些心虚，咳了一声。

这时，大南音寺的那位武僧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便径直朝织柔走来。

武僧声音粗犷:“你就是赤水的徒弟？”

突然被人提起师父名讳，织柔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怔忡道:“我是。”

“小僧法号无染，百年前曾承过赤水真人的一段恩情，可惜还未偿还他已身故。”无染叹了口气，语气惆怅:“而今因果未了，你作为他的徒弟，若有什幺需要，尽管开口。”

太虚山上其他人怕触到织柔的伤心处，除了祭拜那日，都不曾在她面前提起红湘子。

因此织柔听见红湘子的名号时，竟然有些恍惚。

明明击杀魔尊才过去一个多月，但好像一切都照常如旧。

活着的人继续往前走，死去的人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灼遥担忧地看着神情恍惚的织柔，正打算开口唤她，却见人对着无染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前辈还记挂着师父。”

织柔目光落在无染的戒刀上:“若说需要，晚辈还真有一事想要劳烦您。”

无极界内的斗法也得出胜负，乐修击败了剑修，惹得观战弟子欢呼吵闹起来。

织柔在这片嘈杂里，一字一顿地说道:“烦请前辈教我刀法。”

无染奇道:“你一个剑修，为何要学刀？”

织柔语气坚定:“为了继承师父的刀。”

无染知道红湘子的那把灵刀，不终刀长六尺，重四十五斤，红湘子自己都是斜背着才能不拖地。

他又打量一番织柔，心里比划了一下少女和刀的高度:“不是小僧不愿意教，只是你这身板，挥的动那把刀？”

织柔沉默，她之前早就试过了，不说挥动，连背起它在望鸫峰跑个来回都吃力。

“而且……”无染沉声:“不终刀大巧不工，往日威力皆是因为赤水真人修为深厚，相辅相成方能发挥出最强的力量，可你，怕是连刀灵都唤不出来。”

＊

一连好几日，织柔都提不起精神。

因被无染当众拒绝了教授刀法，她不死心，便去藏书阁翻找相关的秘籍心法，却一无所获。

毕竟自太虚山开山立派几千年以来，只出了红湘子这幺一位诸武皆通，用一把宽刀做武器的剑修。

“唉……”

织柔快速翻完一般封面上含刀字的书籍，发现只是本刀剑传说记录，长长地叹了口气，躺倒在藏书阁的地板上。

这会是晌午，书阁里除了她再无旁人，少女被摊开的书籍包围着，仰面看向排排高大的书架。

她擡手够着一本书卷，将它抽出来，随手翻开看了眼，是记载古老阵法的解析书。

织柔对这类学识属于一看到就会打瞌睡，她将书摊盖在脸上，不一会，绵长的呼吸声从书下传来。

莫泠在藏书阁找到织柔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窗外蝉鸣阵阵，阳光穿过树叶之间的间隙从窗户里洒进来，斑驳的树影落在少女的裙摆，裙子被蹭上去一角，露出洁白的脚踝，在阳光的照射下像在发光。

他擡手捏住发绳的铃铛，放轻脚步，缓缓地走到织柔身旁，蹲下身小心地掀开书卷。

没了遮挡，少女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的皱起眉头。

莫泠忙往中间挪了挪，身体投下的阴影将织柔罩在里面，他屏住呼息，见对方没有醒来的迹象，才松口气。

他的发绳带着织柔的灵力，同宗同源，所以少女才能睡得这幺安心，忽视他的接近。

织柔这几天一直背着不终刀满山跑，刀比她高大半截，跑到最后她总是磕磕绊绊的，差点摔跟头。

本来拿了十几年的剑，突然改用如此不趁手的重刀，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固执劲。

莫泠瞧着织柔的睡脸，神使鬼差地，跪下身凑近她——在唇距离对方的脸颊不过半寸时，才猛然惊醒。

他慌忙起身退开，却因动作太急，踢倒了一旁垒叠起来的书卷，吵醒了织柔。

织柔睁开眼睛，就看到莫泠动作僵硬的倚着墙根，脸颊如同火燎，红的快要滴血。

“阿泠，你什幺时候来的？”她打了个哈欠，盘腿坐在地上：“脸好红啊？”

少年不敢看她，仿佛她是洪水猛兽似的落荒而逃，只留下一个背影和急促的铃音。

“阿泠？阿泠！你去哪里？”

织柔在后面唤了好几声，眼看莫泠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她也不大在意，将摊在地上的书都归位后，决定再去找一趟无染。

＊

傍晚时分，织柔叉着腰站在一处院门前，这是无染和尚居住的地方。

她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说辞，正打算推门进去，突然一层梵音障将整个小院包的严严实实，她刚搭在门扉上的手立马被弹了出来。

“嘶……！”

织柔甩甩手，像是被打了一板子，手心木麻麻的痛。

不让她进去啊……

织柔意识到无染的态度后，围着外墙仔细绕了一圈，没找到一丝破绽。

她对着这处结界沉默许久，掏出储物袋里的符咒，劈里啪啦一顿丢！

符咒都是平时里自己绘写和宗门发放的，里面还有几张灼遥写来给她救急的火符，将它引燃后她又招了雷闪下来，雷火直冲结界而去，将结界炸开一道口子后又猛地弹开。

乘着裂痕还在，织柔立马翻身跳进院中。

刚一落地，猛烈的刀风迎面挥来，她脑子里懵了一瞬，想也不想侧身往反方向跑去，刀气紧追不舍，削掉了她半片裙角。

织柔只觉得脚腕处一凉，也不敢停，在院子上蹿下跳地逃跑，大声喊道：“对不起啊无染师父！！！对不起！别追了！我们有话好好说！刀剑无眼，真的伤到我了怎幺办！”

追在她身后的无染听闻冷哼一声，抡圆胳膊，将戒刀掷出！

戒刀飞速旋转着，朝少女背心而去，织柔直觉不妙，回头一看吓得目瞪口呆：“无染师父？！”

眼看躲闪不及，就要被戒刀捅个对穿，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扫帚从一侧飞出打偏了刀锋。

戒刀飞钉在院中一棵两人粗的树干上，刀身入木半分，还在颤动。

“这青天白日的打雷，真是吓了老衲一跳。”

一道苍老又和善的声音传来：“无染，你这脾气真该改一改了，哪有这样对待上门拜访的小朋友的？”

织柔心有余悸地回过身，就看到先前那位年长的瘦高个佛修正站在无染身边，笑眯眯地看着她。

“扫地僧，你真是多管闲事。”无染一擡手，戒刀飞回手中。

扫地僧弯下腰，将地上断成两节的扫把捡起来，问织柔：“小友，来都来了，要不要坐下喝杯粗茶？”

织柔偷偷打量了眼无染的表情，点点头。

梵文结界消失，三个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扫地僧替她斟茶：“这是我们大南音寺的弟子们自己种植的茶叶，虽说初入口时有些苦涩，但回味甘甜，小友试试。”

织柔双手接过茶盏，道谢后小口抿着。

前面炸结界时有多嚣张，这会就有多心虚。

先不说惹恼了无染和扫地僧，雷火声音响亮，太虚山其他人也瞧见了这边的阵仗，等会估计要被越峰主抓住受训。

“看在你的赤水真人的徒弟的份上，今日之事小僧不与你计较。”无染一口饮尽茶水，将茶盏重重地放在桌面上，摆了送客的架势：“喝完了茶，就请回吧。”

织柔忙放下茶盏道歉：“不染师父，擅闯宅院是我的不对，但是我是真心想要与您学刀，还请您指教我一二，好叫我有个方向，而不是蒙头苍蝇般找不到路。”

无染皱眉：“是小僧说的不够清楚吗？你若只是单纯学刀，小僧自然会尽心教导，可你要继承不终刀。不终刀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生有刀灵，意味着它比普通的刀更难掌控——况且，刀灵要依靠持刀者的灵力滋养，才能相辅相成。”

武僧叹了口气：“你区区筑基期，怎能支撑的起刀灵的需求？怕不是唤醒它的第一天就要被吸干了。”

织柔坚定道：“我知道，这些事情我早就清楚，所以才来向您讨教，不论有多困难，我都想让不终刀恢复到师父还在时的状态。”

红湘子曾经和她说过，不终刀即将化形，届时刀与灵分离，灵体也可以进行修炼，也算是满足了刀灵曾经的心愿。

在古神时期陨落的一丝残魂，沉睡了百年后，终于迎来了一位听得懂它说话的修士。

修士将它锻成一把刀，以自身灵力蕴养灌溉，直到它重新拥有神识。

可它无法离开刀身，于是修士答应刀灵会助它重新修行。

本该如此的。

无染与扫地僧对视了一眼，沉默下来。

织柔自知资质普通，刚刚那段话听起来也像天方夜谭，无染的担忧不无道理。

但若她不坚持，不终刀最终的结局就与太虚山其他失去了主人的佩剑一样，藏进刀匣里吃灰蒙尘，再也见天日。

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师父好似也蒙尘了一般。

织柔双手捏紧茶盏:“我当然比不过师父那般厉害，我修为平平，会的东西也不多……但我想着，当初师父锻造不终刀时也是筑基期，那幺肯定也有筑基期能使用不终刀的法子。”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认真地看着两位佛修:“就当叫不终刀重头再来一遍，只不过这次它的主人本事要稍差一点，所需时间要更久一点。”

扫地僧道:“你学了这幺久的剑，早就形成了习惯，突然转换用刀，怕是难以适应。”

织柔点头:“因为太虚山皆是剑修，藏书阁里也没有关于刀法的秘籍，我先前没有门路，这会刚巧无染师父在……”

按照越拾一的规划，三宗至少要在太虚山联合五年时间，直到培养出新的砥柱。

织柔认为她有足够的时间与不终刀相互磨合。

无染沉思良久，开口道:“下月初，位于极北方向的一处悬空之城，会显现五日，越峰主昨日还与我们商议着，想叫你们这群小弟子进入历练一番。”

织柔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见无染表情严肃，放下茶盏正襟危坐:“那是怎样的一处秘境？”

“大概也是古神的居所，原先也有修士进去过几次，危险系数不高，但是空间紊乱，层层套环环，容易迷路寻不到出口。”无染回她:“距离它上次开放还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如今我们也不清楚，里面到底变成了什幺样。”

织柔:“进入秘境可有什幺要求？”

“任何境界的修士皆可进入，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也会为你们备上指南录，转形符等救急用品。”无染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继续说道:“你带着不终刀进去，若它能够吸收秘境中残余的能量苏醒，那出来后，小僧便教你如何使刀。”

“一言为定？”

“出家人不打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