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小兔子

宣室殿。

渔歌扶着人下了銮舆,毕恭毕敬。四角金玉铃铛飘摇未息,清音瑟瑟幽微,众人皆知何等大事,肃穆恭谨更甚往日,却听南婉青道:“备水更衣。”又道:“这时气也是,入了秋,日头还斗鸡似的,横眉竖眼地啄人。”

“常言道‘立秋不是秋,天凉白露后’,又有‘秋后十八盆,河里断澡人’,眼下才过了处暑,想来还要热上一段时日。”渔歌一行答话,一行使了眼色传令烧水。

南婉青道:“我瞧着尚服局送来的秋日衣裳,颜色式样都好,只这天气不肯与我方便。”

渔歌道:“那一件嫩鹅黄很是不俗,据说用酒染的绸子,上身别是要醉过去。”

“你素来喜欢娇红俏黄,可这嫩鹅黄却是无缘了。”南婉青莞尔一笑,“平日便疯疯癫癫没个正行,若穿这酒染的衣裳,怕是要承家门遗风,大闹禁宫,再自立一号,名曰……”

“齐天大黄。”

銮舆四面云龙帐,朦胧人影拓印锦绣通幔,若烟雨隔花,细看又淡淡失了颜色。渔歌随侍步辇,时时打量,饶是她伶牙俐齿,也不知如何宽慰丧子之哀。一路沉吟,铃铛迎风清响,晃过玉楼金阙伫立千百年的缄默。

渔歌赔笑道:“多谢娘娘关怀,娘娘心善,事事周全,免得奴婢酿成大祸,此恩此德,光耀千古。”

南婉青道:“今儿偷吃了几盏蜜水?腻着嗓子了,又来腻着我。”

渔歌强颜赔笑:“娘娘明鉴,奴婢句句是实话。”

虽说天时闷热,侍浴宫人犹烧了温水,南婉青更衣梳洗,从头至脚清整一新。渔歌请问午膳,她也欣然应允,命人摆饭。吃斋原是为日后拜谒相国寺尽礼,而今阴差阳错应了白事,众人战战兢兢侍奉进膳,唯恐犯了忌讳。

午膳十二道,如早膳一水儿素粥素菜,时鲜莼羹汤色清且碧,几朵小芙蓉花浮沉碗盏,白润玲珑。南婉青尝一口,莼菜柔滑,花团似鱼丸鲜嫩,问道:“这是肉羹?”

“是豆腐,”渔歌道,“用香蕈、蘑菇熬久的鲜汤磨豆子,这豆腐极鲜又极嫩,再有好刀法做花儿样,正与莼菜相合。”

南婉青赞一声,又尝了几口,传令赏赐:“叫她受赏便是,不必过来谢恩。”宫人领下差事,敛衽告退。

汤羹用罢,南婉青唤人端茶水,渔歌拿了小宫女手上漱盂,亲自捧去伺候:“前几日新得的话本子,桐儿已收拾了,娘娘可要瞧一瞧?”

桐儿得了眼色,忙不迭张口:“是,那册子我都……”

“你磨墨去罢,”南婉青漱尽清茶,捻着丝帕拭去唇边水痕,“佛经还差着好些,话本子且待日后。”

佛经……

相国寺祈福经文……

渔歌与桐儿相看一眼,皆是惊疑不定。自打南婉青回了宣室殿,有说有笑,好吃好喝,浑似忘却东宫一行所见所闻。

桐儿不敢多言,福身答了“是”。

净室焚檀,笔墨宛转洒金纸,沙沙有声。南婉青伏案抄经,垂腰长发半干,勾去新月似的耳后,纤手执柔翰,娴静温文。书案端坐一个时辰,落墨不休,渔歌心中惴惴,隔三差五近前闲话,或奉茶点,或问冷热,或劝歇息,闹得南婉青不愿理会,让她安生着闭嘴,磨牙便去外头。

渔歌碰了钉子,再不敢出言,眼看那人呆呆坐着不动,又抄了二三刻钟。桐儿侍奉研墨,同是忧心如焚,侧首一瞧渔歌,渔歌噤了声,一通挤眉弄眼,桐儿左右两难,怯怯的开了口:“娘娘歇一歇罢……”

南婉青不言语,低眉疾书,置若罔闻。

桐儿又一瞧渔歌,渔歌苦着脸,示意再劝,桐儿只得开口:“娘娘已写了许久,不、不曾歇息,人说‘劳逸有度’,眼下不觉什幺,明儿腕子疼起来,反倒误事……”

湘管浮悬,挥毫指节迟滞片刻,南婉青仍未言语,文墨了结此句,这才放下笔:“收拾罢。”

渔歌长舒一口气,忙上前搀扶起身。南婉青精神尚好,略疏散了筋骨,问道:“你说膳房有了新鲜的鸡头米?”

渔歌一愣神,答道:“是,才送来的,来人问了是做甜汤还是糕点。”

南婉青道:“都做几样罢,写这一会儿字,竟有些饿了。”渔歌赔笑答应,命小宫女传话,便搀着南婉青去往东阁枕榻歇息。

德明堂各处陈放冰缸,木榻生寒,铺了细软的姑绒小褥,茸茸似薄雪。其上针线笸箩挨着羽枕,朱红软绸绣了大半,古篆“瑞”字周正圆润,宇文序终究定了此字为名,还有一只小兔儿扑蝴蝶,正是小儿肚兜的花样。

渔歌忙使眼色命桐儿收起来,桐儿一把搂住笸箩,福了福身便欲退下。

“慢着,”南婉青叫住人,“拿来罢。”

“娘娘……”桐儿擡眼一看渔歌,又疑又怕,不敢动作。

宇文序来时已是日暮,他只怕她伤心,匆忙议定凶礼仪制便赶回宣室殿,想了千百句劝慰的话,却听宫人禀复皇贵妃安然无恙,梳洗,用膳,抄经,绣花,饮食起居一应如旧。

东阁烛盏晶明,南婉青倚着美人榻引线穿花,银针翩然指尖,一起一落。颀长身影行经铜鹤松枝灯台,浮云忽蔽日,刹那昏沉,榻上人一擡首,如同此前无数良时好景,待他归来,又是一家团圆。

她不愿提起,他也不提。

他想他是她的夫君,他是她的依靠,她愿大梦初醒忘了个干净,他也与她一并遗忘。梦之中,梦之外,他会是她长长久久的依靠,他们总是在一处:“青青……”

“丧仪是怎幺办?”南婉青问道。

她问得直率,宇文序一时缓不过神。竹圆绣绷落下一针,女子右手寻去背面牵出细线,一丝一缕,搅动心乱如麻。宇文序浑浑噩噩落座榻尾,眼前人神色泰然,宛若随意谈论膳食单子。

“我……”宇文序道,“东宫设帐,依太子丧仪,司天监卜日,着礼部及太常寺执事。”

南婉青点点头,不置一词,只垂眸捣鼓针黹活计。

宇文序枯坐些时,移身凑近,引着人说话:“今日可曾好好吃饭?”

“吃了,午膳有一道莼菜羹好。”南婉青乖顺答问,从容自若,“才刚的芡实甜汤也很好,想来还有,你若要尝鲜,让他们送来便是。”

宇文序顺势应了好,渔歌命人传话,不多时奉来一碗莹澈汤羹。鲜芡实嫩嫩轻黄,并有花蜜、红豆,榅桲切丁,白玉清香。宇文序一日奔忙丧仪,只在早起用了饭,勉强尝了两口,食不下咽,仍是赞道:“果然不错。”

南婉青心在手中针线,无暇应声寒暄。宇文序又陪着坐了一会儿,遥看小兔雪白绒毛渐渐丰满,她换了丝线,弥合红瞳与粉耳的娇艳颜色,针脚细密,乐此不疲。

宇文序道:“歇一歇罢,仔细眼睛疼。”

“过几日入殓,若不紧着些,误了日子可不好。”南婉青道,“你闲着无事便去前殿批折子,何必在这儿搅恼人。”

宇文序哑口无言。

东阁静寂不闻人声,她知晓凶耗,又好似全然不知,她理应哀痛,她不曾哀痛,她只是云淡风轻。

“今日并无紧要折子,你……”宇文序斟酌张口,“你陪我说说话。”

南婉青眼也不擡:“我忙着这事,岂有闲工夫陪你闲话。”

男人手掌忽地攥住竹圈绣绷,轻轻使力便抢来怀中。南婉青生怕扯坏,不敢下重手争夺,气得柳眉倒竖:“你又闹什幺?”

宇文序一手拈针,一手执圆绷子,像模像样:“我替你忙活一阵,你歇会儿。”

南婉青坐直身子,疑道:“你会这个?”

宇文序道:“你教好了,我便会了。”

“下一针落在何处?”

宇文序细细端详绣布针线,半晌不答话。南婉青早知如此,指尖点一点“这儿”,宇文序顺着指点下针,丝线方穿过红绸,南婉青却道:“错了错了,这一针是背后入针,可不是正面。”宇文序定睛一瞧,绯红长线绕一大圈缠上手绷,如一道突兀裂痕,不由慌了手脚。

“我看你是存心添乱。”南婉青夺回竹绷子,先取了银针,挑开错线,还复如初。宇文序又挨近几分,低声下气:“不是存心添乱……”

南婉青没奈何,心怕这人碍事,免不得顺他的意:“有什幺话要说?”

“不说了,”宇文序道,“我只看着你。”

南婉青瞧了他一眼,银针辗转起落,不再言语。宇文序静静守着人,满腹心事权当若无其事,秋暮万籁俱寂。晚膳时分用过饭,南婉青又拿起针线做小儿肚兜,宇文序仍近身陪坐,直至三更天。兔儿红兜子添了带子,滚一圈五彩边,鲜亮喜庆,南婉青铰断尾线,了却手头一桩活计,方且就寝。

“过了困劲儿,睡不下去。”

二人同衾共枕,芙蓉幽帐阴云压顶,张目无眠,阖目无眠,南婉青挣脱宇文序怀抱,转去另一头。宇文序亦是久卧不寐,将人搂回怀中,软声哄道:“无妨,我哄着你睡过去。”

南婉青枕上男子臂弯,半信半疑:“你知晓让人安睡的法子?”

宇文序道:“从前不知,如今会了一些。”

“有什幺法子,且使一使。”南婉青倚着人,由他一试。耳畔胸膛心跳沉稳,宇文序俯身浅啄鬓发,厚实大掌柔柔抚拍脊背,一下两下,再无动作。

南婉青噗嗤笑开:“你这是哄小儿的法子,我可不是小孩儿。”

“恕我愚钝,如何哄来还请娘娘赐教。”

“如何哄来?”南婉青略一思索,“我要……”

“我要听说书,我要听小兔儿的故事。”

宇文序犯了难:“小兔儿故事?”

南婉青道:“是,快说来,我要听小兔子的事。”

“小兔子?”宇文序冥思苦想,迟疑道,“话、话说……话说有只小兔,腿脚很是利落,一日窜急了些,不当心撞上田边桩子,折颈而死。一农人因以饱餐,自此荒废稼穑,成日守在树桩底下,以求再得一兔。所求自然不可得,警示世人切莫胶柱鼓瑟。”

南婉青忍俊不禁,一捶那人胸口:“你当我不知《韩非子》?”

宇文序搂着人告饶:“岂敢小瞧你,我实在不能……”

“这个不好,再说一个来。”

宇文序很是为难:“青青……”

“再说一个来,再说——”怀中人不依不饶一顿歪缠,宇文序闹得没法子,只好又开了口:“话说有只小兔子,它……”

“它立志做大将军……”

南婉青皱了眉:“岂有小兔做将军的?”

“如何没有?它是……”宇文序搜肠刮肚,吞吞吐吐,“它是……”

“它是广寒宫的玉兔,因不忿天蓬元帅欺辱嫦娥,立志修道成仙,统领三十万众天兵天将,一雪前耻。”

南婉青笑道:“听着倒新鲜,且说来。”

“它、它辞别月宫旧主,先去了极北之地,与真武大帝修习五百余年,学得引兵画策之术。此时……”

“此时天蓬元帅转世为猪身,得观世音菩萨点化,随如来弟子金蝉子去往西天求经。这兔儿心道,报仇一事,择日不如撞日。便在途中天竺国一处,化为公主,招了金蝉子作驸马,意欲夺其元阳,断绝那孽畜复归天庭之路。”

“不想金蝉子的大徒弟是个难缠的,小兔儿招架不住,祸在旦夕,幸而太阴星君与嫦娥仙子赶至,方保住性命。二仙道是得了太上老君指引,原来真武大帝即为太上老君第八十二化,老君不忍徒儿一命呜呼,故传语搭救……”

宇文序愈是胡诌愈是顺畅,怀中人良久不言语,不知是否睡去。数点残灯,伸手不见五指,衾枕耳鬓相依,亦不见容色若何。

“青青?”

她不答话。

宇文序方欲侧开身打量一番,她死拽着衣襟不松手。恍惚一段窸窸窣窣的响动,若隐若现不真切,如风声呜咽,又似夜来雨霏霏。

“青……”

她像是迟钝数十年的婴孩,人间蹉跎一万余个日日夜夜,终于嚎啕大哭起来。不识瞻前顾后,不识深思熟虑,随心所欲,痛哭不止,哭得声嘶力竭。曾以为无甚用处的悲戚与泪水,寻至更深人定的空隙,终于如滔滔江海奔涌而出,弃她而去。

“青青……”宇文序亦是痛不欲生,“青青,我……”

他见过她许多回悲泣的模样,或是泪眼盈盈,或是梨花带雨,从未有这般肝肠寸断。宇文序尽力平稳声息,仍禁不住哽咽:“青、青青,你有我,我守着你……”

“司天监占了好卦象,瑞儿乃阳门星官下凡,人间不得留他,他回天上去了。你我虽不舍,却是好事……”

“青青……”

她一早知道他命不长久,她以为她不会伤心。

唱惯了戏的人伤心可作假,开心可作假,良心可作假,丈量春秋十九载,足够一人重活一遭,从牙牙学语的婴孩,活成千奇百怪的人。

她以为她早就没有心了。

乾元七年七月初十,皇五子以病薨,帝大恸,谥曰懿怀,辍朝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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