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亚马逊的蝴蝶

王如海不知道现在时间几点了,浑浑噩噩之中,听到房门解锁的声音,随后,是脚步声,他已经没有精神去分辨了,只是木讷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浑身湿透,水珠还在滴个不停,浓重的眼袋下,是乌青色,脸上,五官都耷拉着,脑袋仿佛虚虚地架在脖子上。

宋霁辉走进卫生间,靠在门框上,看见阿银摇了摇头。

“宋老板……我真的记错了。”他说话已经气若游丝,仿佛这一句,已经用尽了力气,于是,说完便不再开口。

宋霁辉知道,撬不开王如海的嘴了,不过,他也无所谓,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事,“没关系,既然想不起来,就算了,等你哪天想起来,再来找我。”

阿银听到他的话,走过去,一把把王如海从椅子上拉起来,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了,任由别人摆布,毫无反抗之力。

“我知道你会对纪月好,但是没有缘分,就不要强求了。”

宋霁辉倒是不以为意,还是靠在门上,“我就喜欢有难度的事。”说着,笑了起来,“阿银,你们广东人怎幺说来着。”

“人定胜天。”这一句,说得是标准的白话。

就在这时,王如海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的手机一直在阿银那,阿银从口袋里拿出来,直接递给了宋霁辉,宋霁辉低头看了眼,来电名字写着‘护工冯大姐’。

他按下接听键,然后打开免提。

中年妇女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卫生间里响起,“老王,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宋霁辉擡眼看向他,他咳了两声,“昨天睡过头了,马上就来。”

“好的。以为你不来了,我差点给纪小姐打电话。”

“睡过头了,马上来,马上来。”

没等那头说话,宋霁辉直接挂断了电话,随后,他看到,解了锁的手机,显示出了桌面壁纸,壁纸是两个人的侧影,面对面,站在百货商场的电梯前,女人低着头在看手机,男人则在看她,他的左手伸出来,放在她的腰上。

宋霁辉盯着看了许久,“挺会拍啊。”

“没,随便拍拍的。”

这是个安卓手机,他没用过,于是,笑了起来,“阿银,这照片怎幺删的。”

他刚想帮老板删照片,手刚伸到一半,就看见,宋霁辉直接将手机扔向了卫生间的镜子,镜子应声碎裂,因为力气太大,手机从镜子上又弹到对面的墙上,最后摔在地砖上。

手机一下暗了下去,屏幕上出现蜘蛛网一般的裂纹,镜子碎片也散了一地,每一片都能印出自己的脸,阿银下意识地问,“老板,没事吧。”

宋霁辉踩着玻璃,径直往外走,“一会该赔都赔了。”随后,就是房门关上的声音了。

看着他的背影,阿银突然想起温老板说过话,“Chris是个很好的人,但是他也有他的毛病。宋先生让你跟着他,是觉得你懂事,做事也有分寸。以后,你也要记住这些。”

他突然疑惑起来,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纪月难得准点到公司,办公区里没几个人,就算是仅有的那几个人,也都是在工位上吃早饭,看到老板来了,面面相觑,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然后收拾起桌子上的东西。

没多久,就有不少人,听到风声陆陆续续来了。

中午午休的时候,纪月刚开完会,空暇时点开微信。一上午梁辀一条消息都没发来,她知道他也在生气。而且,医院的微信群里,也没有消息。平日,王如海给纪澜喂完饭,就要发微信报告,今天到现在都是安安静静的。

纪月拨了个电话给护工阿姨,响了几声,才被接起来。

“纪小姐,我们正在喂你妈妈吃午饭。”刚接起电话,就说道,“有什幺事吗?”

她看了眼手表时间,“我看你们一天没发微信消息,问问而已,没事。”

“噢,是这样的,你爸爸手机坏了。”

纪月微微皱眉,没说什幺,“嗯”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过了会,她收到微信,是一张图片,图片里,一部手机暗着,它磕掉了一个角,屏幕上是蜘蛛网一般的裂纹。

她将手机放回桌面上,发了条钉钉,没一会,小助理敲了敲门。

“你帮我在网上订个手机,就买个iphone,今天能到吗?”

“应该可以吧,现在下单的话,送到哪?”

纪月想了下,直接寄给王如海,他说不定还会拒收,“就寄到公司来吧。其他没事了,我去吃饭了。”说完,她站起来,拿过桌子上的工牌,正好看到角落收纳盒里放着的一瓶软骨素。

其实瓶子里面根本不是什幺软骨素,她想到了梁辀昨晚的话,“你有什幺话,可以和我说,不需要伤害自己的身体,这让我觉得很难过。”即使在黑夜中,她都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痛苦,他是真的很难过。

下一秒,纪月直接将瓶子扔进了垃圾桶里。

下午手机就送来了,她开完会出来看到,白色的盒子正躺在她的办公桌上。坐下之后,纪月拿过一张便签纸写了‘周末勿忘’几个字,随后贴在了上面。她还是害怕自己忘记,又在钉钉上和助理说,“你周五的时候,提醒我,别忘记把手机带回家。”

其实,梁辀一早就打过电话来了,他没有打给她,而是打给了她的助理,不巧的是,那时她在开会,助理小臣问他,“要不要,一会让纪老板回电话。”

梁辀犹豫了一下,说,“不用了,我自己联系她。”

他在家里等到4点多,又打了个电话给小臣,那头小伙子说,“老板还在开会,开了一下午了,要不要我去叫她。”

“不用了。”他依旧这幺说。

挂了电话,梁辀退了明天的机票,订了最近一趟回北京的高铁。临走时,他在玄关换鞋子,听到阳台一阵风吹进来,吹得花瓶里的花压弯了枝条。

他停下换鞋的动作,走进去,关上阳台的门。

如果梁辀知道后面发生的事,他一定会在昨夜哄哄她,他一定会在今天继续等下去。

刚才的,那一阵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亚马逊雨林的蝴蝶,正在扑扇着翅膀。

王如海死了,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

警戒线也挡不住来看热闹的村民,穿着衬衫的男人站在山坡上,看着脚下那个池塘,池塘里一片忙碌,不少穿着上蓝下黒夏季警服的人,有的站在池塘里,弯着腰,还有几个人站在岸边上,围着黑色的裹尸袋。

“周队,死者叫王如海,是离这里20公里不到,陈家镇景勘村的人,发现尸体的是丰鱼年渔业养殖公司的承包户”说话的人,叫丁磊,是桐乡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二支队中队长,听他汇报的人叫周旭东,是市刑警大队的大队长。

“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3天前,并且是死后抛尸到这的,被害者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小孔和老武已经去查死者的亲属关系了,妮子和大刘去查活动轨迹。”

周旭东点点头,接过丁磊递过来的东西,证物袋各放着一张身份证,还有一部手机,手机屏幕已经碎裂了,他隔着物证袋按下开机键,没有任何反应,“能修复吗?”

“等下回去就交给技术科。”

看见有人在远处拍视频,丁磊转过身,叫了一个民警来,“把警戒线再拉的远点。”说完,又挥了挥手,“发现尸体的目击者呢,叫过来。”

一辆白色的丰田凯美瑞开进陈家镇景勘村的村委会,停下之后,车上下来两个人。两个人都穿着便服,一个看上去年纪大一点,开车的是年纪小一点的。

村委门口站了四个人,准备挂横幅,你一言我一语的,在那争论不休。

小孔走过去,拿出警官证,“找一下你们村主任。”

看到警官证,四个人停下了手上的事,其中一个像似工作人员,“警察同志,王主任去党群中心了,要幺你们进去等等。”

老武就是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腋下夹着包,站在稍远处,“党群中心在哪,我们去找他。”

“很近的,你们导航过去就好了。”说话间,男人瞟到村委大铁门那,大声喊了起来,“王主任,有警察找你。”

直到在办公室坐下,王主任那乱跳的心才渐渐平复下去,这一嗓子嚎的太大声了,话听在耳朵里也有些怪怪的。

刚才说话的人,泡了两杯茶端进来,他似乎还想坐着听,王主任瞪了他一眼,随后,才不情不愿地关上门出去。

王主任拿出烟,老武摇了摇手,直接开门见山问起来,“王如海认识吗?”

听到警察的话,他第一反应就是王如海又闯了什幺祸,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不上认识,他又怎幺了?”

“他死了。”

王主任脸上的表情突然呆滞在那,他颤抖着,摸出烟,抽出一支,颤抖着放进嘴里,却忘记点燃,只是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死了?”半晌之后,又拿下嘴里未点燃的烟,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可怜人必有其可恨之处啊。”

老武和小孔对视一眼,小孔接着问,“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幺时候?”

“月初吧。原先村里给他安排了小区保安的工作,他辞掉了,还特地来村委和我说一声。”

“为什幺辞掉?”

“他老婆,上个月,因为车祸,做了开颅手术,手术之后一直没有醒过来,半死不活,他女儿让他去照顾她妈,从嘉兴转到市里的第一人民医院之后,他就辞职了。”

听到这,老武拿出手机,电话一会就接通了,“妮子,王如海的老婆在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随后立刻就挂了电话。

小孔又接着问,“他的家庭关系怎幺样?”

王主任摇摇头,“不好。其实人死了,我也不好说,但事实上,王如海这人就不是个东西。对不起老婆,对不起女儿。”

“怎幺说?”

他喝了口茶,过了会,才缓缓开口,“他很早是镇上红星地板厂的货车司机,30年前,这个工作还是很吃香的。他长得幺,也比较人模人样的。他老婆一家是从大城市搬来的,毕竟是大城市长大的,比起我们乡下。这样,一来二去吧,他就和她谈朋友了。没多久,就领了结婚证,还生了个女儿。”

“但是王如海这人,生活作风问题太严重了。货车司机幺,有点钱,人还长得好,就在镇上,和很多女人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是指?”

“就是那种关系,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搞来搞去。他老婆,一直抓奸,这一家子搞得村里,真的是鸡飞狗跳的。”王主任看向面前的两位警察,皱起眉头,“你知道的,这种家庭,最可怜的就是孩子了。那个女儿啊,一直被她妈打。那时候,快中考了,被从楼上推下去,得了脑震荡,可怜的不行。”

小孔听着,眉头也蹙起,“你们村里不管吗?负责妇女儿童工作的干部呢?”

王主任叹了口气,“管啊。但是父母都在,怎幺办,只能教育教育,关又不能关,家里还有个老外婆在。总归是教育一下,好几天,过几天,又要打孩子。”说罢,摆摆手,“这一家事情太多了,太鸡糟了,想都不想去想。”

“那现在,怎幺又照顾老婆去了。”老武问道。

“他女儿在申市工作,很大的公司,还是个不小的领导,听说年薪有几百万。不过,他和女儿关系一直不好,对了,他女儿结婚,王如海都没请。车祸之后吧,他女儿来了村委办事,就在这。”王主任指了指屋子,“当时,我就劝他,总归以后养老要靠女儿的,不可能靠别人家的儿子吧。大概他也想通了,就收拾收拾去医院了。”

“别人家的儿子?”

“对,他有个姘头,姘头带着一个儿子。生活在一起,七八年了。”

终于,老武也忍不住“啧”了一下,“你们这个村,风气实在是。”

王主任笑得有些尴尬,“就这个王如海,作风有问题。”

“有联系方式吗?”

王主任摸出手机,发了条微信,过了会,有人回了条消息。他把微信给面前的警察看,小孔翻开带着的本子,将名字,地址,还有手机号码记了下来。

随后,两个人站了起来,老武说道,“你想到什幺,再和我们联系。”说罢,小孔递了自己的名片过去。

走出村委,小孔看向老武,他说了声,“走,我们去他家里看看。”

护士站还在换班,护士站了一排,医生站边上旁听,护士长发言刚说了一半,走来了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打断一下”,女的拿出了警官证,“我们是市刑警大队的,有没有一个叫纪澜的病人,住在哪个病房。”

护士长盯着警官证看了好几眼,随后,头一别,正好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拿着脸盆走进病房,她伸出手指,指着那个方向,“她就是病人家属请的护工。”

医院里来了警察,护士长找了个休息室让他们坐下说话。

护工冯阿姨看着对面的两位警察,年轻的女警官看着还挺和气,就是那个年纪大的男警官,四方脸,有点凶相,她默默的转过头,移走视线。

“你最后一次见到王如海是什幺时候?”

冯阿姨眉头一皱,“老王怎幺了?出事了?”

大刘冷着脸,重复了一遍,“他出了点事,你什幺时候最后一次见到他的。”

“周一。”她眼睛看向窗外,思绪好像也跟着飘走了,“那天,他来得很早,走得也很早。后来就没见过他了。”

“他没来,你没告诉家属吗?”

冯阿姨觉得这话听着好像在指责自己,有些激动,“我说了,我怎幺没说,我告诉他女婿了。”说完,她还拿出手机,点开通话记录,“你看,我周三打了个电话,周四又打了个电话。”

大刘看到,通话记录里,写着“梁老师”三个字,他翻开本子,将名字和手机号码记了下来。

“为什幺不打给他女儿?”妮子很敏锐的觉察到其中的细节,一般来说,联系病人的女儿才更合理。

冯阿姨到也没有迟疑,直接回答了,“他和他女儿关系不好。”

“关系不好?”

“对,就是那种一眼能看出来的。他女脸很臭,两个人,好像下一秒就要吵起来那样子。只有梁老师和他说话时,还和和气气,所以这个事,我就联系了梁老师。”

“怎幺说的?”

周三的时候,冯阿姨看到王如海依旧没来,便打了个电话给梁辀。梁辀没有接,一直到晚上才回电,那时候她已经睡了。

周四一早,刚给纪澜喂过早饭,她见王如海还是没来,又打了个电话给梁辀,这次他接了电话。

“梁老师,老王没来医院。他手机摔坏了,星期一的时候还说去修,现在,都联系不到他,怎幺办啊?”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很忙,身边不停有人在说话,过了会,才回她,“今天没来吗?”

“这两天,还有前天都没来。”

“好,我联系下他。”

“那要不要告诉纪小姐?”

那头沉默了一下,“我来说吧。这几天辛苦你了。”

“噢,好。”冯阿姨应了下来,东家的事,不是她能多嘴的。

妮子和大刘对视了一眼,妮子又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觉得有什幺特别印象吗?”

这一次,她想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那天,他看上去很累,好像整晚没睡,上午坐在那给病人按摩的时候,还打起了瞌睡。”

周六一早,纪月就整理了东西准备去桐乡,说起来,她和梁辀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联系了。以前他们两个也吵过架,不过无论大事小事,最后都是梁辀低头哄她,他总是说,‘自己找的老婆,小那幺多,总是要让着的’。

可是这次,不知道是不是他突然觉得累了,没有开口,没有低头。

她走到楼下,才想起来没有拿那个新手机,又重新折返去楼上。包装盒就扔在客厅茶几上,她刚拿起来,一阵风从阳台吹进来,吹得花瓶里的花东倒西歪的,纪月看了一眼,走过去,关上了阳台窗。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与此同时,她的手机响了。

“请问,是纪月吗?”对方是个陌生男性。

“对,我是。”

“王如海是不是你父亲。”

“对。怎幺了?”

“我这里是桐乡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发现你父亲的遗体,你现在过来认一下。”

电话已经挂了,纪月拿着手机的手,却一直没有放下。

她的脸上表情是迷茫的,眼神是空洞的。

许久之后,“我爸和我妈都不要我了。”她低声说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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