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篇·第六章

与此同时。

莫泠站在浅色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警惕地打量周遭。

高大的红漆木柱撑起房梁,梁上是泛着金光的琉璃瓦,不知是何材质的金色帷幕从上头垂下来,堆在地上。

帷幕正中摆放着一张桌椅,矮桌上有摊开的画卷,桌旁点着一盏香炉,细白的烟袅袅升起。

莫泠从储物袋中抽出传声符,捏过法诀后却并没有反应,他紧抿薄唇,将符纸放回。

这里是哪里?师姐去哪了?

他与织柔一道从冰崖上掉下来,混乱间竟然没抓紧彼此,眨眼便已经站在这里。

手腕上的共生珠安静地贴在皮肤上,莫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靠近矮桌。

离的近了,才发现桌上的画卷竟是会动,上面绘着下雨听荷的景色,红尾的锦鲤在水中游曳,见他凑过来,吓得躲进菏叶下。

好神奇……

莫泠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碰。

他虽然在太虚山修行三年,但直到第二年才学会引气入体,因为根骨受挫,死气郁结于心,每一次吸纳清气都会给他带来无法言说的疼痛。

这样的疼痛与胸口上死气创口混合在一起,常常令少年难受得满头大汗。

可师姐希望他尽快筑基,希望他能够好好修道,所以这样的苦难他都可以忍受。

或许等到他修为长进,也能画出这样生动的画卷送给师姐……

想起织柔,莫泠神思恍惚了一下。

若是作画,他想画师姐。

少女容貌秀丽灿烂,像一轮朝阳,映得他不敢直视,她的手腕白皙纤细,却能拉着他逃离冰蛟的追捕,身姿娇小,但背得动那般沉重的不终刀,还有她唇……

莫泠突兀地想起那日在藏书阁所见,喉结上下滑动,手指渐渐收紧,画纸皱起波澜。

那日他差一点就亲上对方,被发现后逃也似的跑回自己的院落,连念了几遍清心咒,都心跳如雷震,久久不见平息。

少年的感情炽热又自卑,他向往织柔,却又惧怕被她发现,如同无间地狱的小鬼,抓紧神女投下的蛛丝,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爬。

他想要离他的神女再近一些,再近一些,哪怕他肮脏不堪,人间的光芒会灼伤他,只要能得神女一丝垂怜,他怎样都愿意。

掌心下传来的隐隐波动令莫泠回过神,他发现画卷上的图案产生变化。

荷叶与锦鲤都不见了,画上是一片黑白山水,有两只黑白各色的鹤立在水边,悠然自得,察觉到少年的视线,朝他看来。

莫泠心下一惊,正要将手移开,就见两只鹤展翅向他飞去!

羽翎纷飞冲出画卷,扰乱了莫泠的视线,眨眼间少年便被拉入画中。

帷幕依旧轻轻浮动,地面上徒留几片鹤羽,画卷中却变了景色,幽篁重重,有一折曲蜿蜒的竹桥朝深处而去,悄然无声。

“砰——!”

织柔从天而降,狠狠摔在沙砾上。

“嘶,好痛好痛!”

在掉下来时她就给自己套了个金身盾,虽抵挡了大半力,但依旧摔了个四脚朝天。

少女艰难地爬起来,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打乱了似的,舒展四肢时甚至听得见“咔嚓”声。

织柔站起身,打量四周,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也不知道不终叔叔掉去哪里了。

两处结界空间相互拉扯撕裂,她与不终刀最终未能如愿进入月亮里,而是被坍塌的庭院丢进了另外一个空间。

刚刚下落的时候,布带终于不堪重负断裂开来,导致刀与她没有掉在同一处。

这里是一处湖泊,湖面如镜,倒印出四周连绵起伏的沙砾丘山,暮色苍茫,无星无月。

织柔御剑绕着湖泊飞了一圈,入目除了这片湖水和白色沙砾外,再无其他。

“不——终——叔——叔——”少女两手做喇叭状,大声呼喊:“你——在——哪——”

无刀应答。

她目光落在湖水中:“该不会是掉进水里去了?”

湖水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幽深碧蓝,单单是瞧着,就要将人吸进去似的。

织柔双手叉腰,略一思索,便拍拍脸颊深呼几口气,行了个避水诀,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下了水才发现,湖底竟然除她再无别物,没有水草游鱼,更别提不终刀的影子。

织柔继续往下游,光线也越来越暗,她正要掏个夜明珠照亮时,水中突然有了别的波动。

她顺着水纹的方向游去,眼前渐渐出现一些新的物什——由玄铁打造的,像女人手腕粗的链条钉在水底的巨石上,上面还贴着镇纸。

织柔顺着链条的方向望去,才发现不止这一条玄铁链,四面八方皆有镇石与链条,朝同一个方向延伸而去。

怎幺会有人在秘境结界中用玄铁链做镇压,无染师傅他们先前也没说里面还有这种事啊?

织柔犹豫起来。

湖底别的地方都搜寻过了,只有这里还没探查,万一不终刀在这里……

可若这里镇着什幺厉害的妖怪,她贸然过去,做了肚中粮怎幺办?

不不不,想好点。

织柔用力晃晃脑袋。

这里应该是一处连无染师傅他们都不知晓的秘境空间,她因为倒霉才掉进来,或许被镇的那个妖怪比她更倒霉,早就虚弱的动不了。

这样想着,织柔打起十二分的警惕,渐渐靠近链条的方向。

突然,细微的歌声从链条深处穿来,是她听不懂的语言,悠长缠绵,湖中水波就是因此而来。

织柔侧耳细听,不终刀的共鸣也掺杂在里面,于是加快速度朝深处游去。

湖水的波纹随着她的靠近越来越明显,然后戛然而止。

少女手中举着夜明珠,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十几条玄铁链的尽头是一个男人……不,或许说,一条鲛人。

鲛人上身赤裸,四肢被铁链穿透,钉在湖底,琵琶骨上也被勾刺锁着,满身的利器伤口,因为在水中无法愈合,血雾缭绕在他周遭。

鲛尾与湖水同色,但鳞片像是被人强行剐落大半,毛毛躁躁地逆立着,半落不落,在水波中轻轻摆动。

因为少女的到来,鲛人止了歌声,看向织柔。

鲛人的头发像水藻一样飘荡在水中,脸色很白,眉头轻轻蹙着,眼睛是比这片湖水更加吸人的蓝色,昏暗的湖底似乎因为他的存在而明亮许多。

织柔不禁有些看呆了。

见她盯着自己久久不语,鲛人开口:“……谁?”

织柔来时做好了对方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妖怪的准备,谁知见了面才发现是个美人。

她摸了摸脸。

幸好是在水里,应该不会被发现她没出息的红了脸。

鲛人的状态很虚弱,见织柔不回答,也不继续追问,只是闭上了眼睛:“是我那三个哥哥派来的?”

“我、我不是。”织柔对着鲛人柔美又不失凌厉的面容,觉得舌头都在打结,快要不会说话了:“我是太虚山的弟子,听见我的刀在此处共鸣,所以才来的……”

鲛人擡眼打量她:“那把刀灵?”

“对对对!”织柔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应该就在这附近,我寻到就离开,绝不打扰你……”

她觉得此话不妥,止住话头,犹豫地看着玄铁链:“你……为什幺在这里?”

或许是因为这个问题太蠢,鲛人阖眼,不再理会少女。

织柔讨了个没趣,在原地纠结一瞬,便往不终刀共鸣的方向去。

经过鲛人身侧时,织柔又忍不住偷摸打量,许是视线太过于直白,鲛人终于看向她,眸中恹恹:“看够了?”

“对不起!”她陈恳道歉,然后快速溜走。

不终刀就在鲛人身后百米处,安静地躺在湖底,断裂的布带在水中摇晃。

织柔捡起刀,布带缠上她的手腕,收紧了几分,她小声嘀咕:“师父给你绑的是仙女织,本就是装饰用的,质量不好也很正常……嗯,但如果是他,也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好了好了,还是我太鲁莽,下次不会了,别生气别生气,我们马上出去。”

刀身与刀鞘之间的缝隙里有水泡冒出来“咕噜咕噜”响,像是在抱怨少女来的太迟。

织柔抱着刀经过鲛人身边,见对方闭着眼睛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便放弃了搭话的想法。

等到湖底再次恢复寂静,明水涯才缓缓睁开眼。

镜湖是悬空之城里无数个结界空间的其中一个,当初他一时不察被那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镇压在此,肉身与魂魄被阵法日夜磨耗。

对于突然闯入湖中的少女,他并没有多少在意,只是有丝恍然。

这已经是多少年的时间过去了?

母亲魂飞魄散时的嘶吼模样仿佛还是昨日所见,愚蠢如她,直到死前那一刻才明白过来自己到底爱上了一个怎样狼心狗肺的冷血男人。

鲛人一生只能爱上一个人,宛若诅咒,这是自血脉中传承而来的无法逃离的枷锁。

但就这样死在湖底变成无人知晓的白骨一把,也比被所谓的情爱控制,变成母亲那样歇斯底里,面目全非的模样好。

明水涯已经许久不曾回忆被丢进镜湖以前的事情了,他每日睁眼闭眼所见都是相同的场景,湖中除了他与玄铁链再无其他,被死寂与孤独包围的时间久了,仿佛脑子都被绣住。

而在脑袋生锈之前,那把从天而降的宽刀,差点砸到他。

扯着链条将不终刀打歪落在远处后,因为大幅度的动作引起镇纸的反击,为了转移疼痛他才唱起幼时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海歌。

鲛人晃晃脑袋,微微弓起身,这个姿势会令他好受一些,让铁钩扯的不那幺紧。

如同水藻,如同蜉蝣,平静地沉在水中。

突然,刺穿琵琶骨的铁钩突然传来微弱的震动,明水涯的视线顺着铁钩上移,只见数条玄铁链都在颤动!

“什幺……?”鲛人的竖瞳微缩,眼尾与下颌的细微鳞片因为惊愕与警觉炸起。

下一刻,沉重的玄铁链都高高扬起,如同波浪一般的弧度朝他袭来!

“——!!!”

明水涯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链条抽中,一柄漆黑的宽刀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玄铁链。

刀柄处握着一双纤细的手,因为太过用力,导致筋节凸起,连皮下的血管都有些微显。

他错愕地看着挥刀向铁链的织柔,发出短促的疑问:“你在做什幺?”

织柔觉得两条胳膊都不像自己的了,哪怕在水中有浮力帮助,想要抡起不终刀也十分费力。

听到鲛人的问题,她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复,只是再次挥刀砍向玄铁链!

织柔上岸后找到了空间出口,却迟迟不肯进去——她想带鲛人一起离开这里。

虽不知对方究竟是犯了什幺事,才被丢进这处空间秘境,可她两次经过他身边,都没有感受到鲛人身上有业障杀戮,血仇苦债。

既然没有错处,那救他出去,便也是因果的一种,说明鲛人的镇压时间已经够了。

织柔行事自有一套道理,想通以后,就返回湖底,抡着不终刀砍向玄铁链!

十八根铁链在少女如此不得章法又大开大合的蛮力砍砸下,镇纸逐张脱落,玄铁产生裂纹,然后在下一刻炸开!

织柔忙唤:“不终叔叔!”

才苏醒没多久的不终刀任劳任怨地替她挡住破碎飞溅的玄铁链,罡气反打在镇纸上,彻底撕裂了黄纸。

失去了镇纸的法力,明水涯顿时浑身一松,他却像反应不过来似的,呆在原处。

织柔游过去解开明水涯身上的玄铁链,又削断他琵琶骨处的铁钩,最后拉着鲛人的胳膊往上拽:“走啦!你自由了!”

自由……了?

少女的手心贴着他的,属于人类的温度透过皮肤流淌进他的身体里,明水涯眼睫一颤,终于擡起头仔细打量织柔的容貌。

越往上游,光线越亮晃,明水涯被刺地眯起眼,只瞧见少女眉心的红痣。

幼时他曾偷偷溜出停云海,前往人间州城,城中有香火旺盛的寺庙,里面金身玉雕的菩萨,眉心便有如此一颗红痣。

原来这便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小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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