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吃过早餐,纪月带黎雯去医院看纪澜。
纪澜转到第一医院正好一个月,今天是换鼻饲管和尿管的日子。不过纪月并不知道,这些事,她到的时候,已经换好了。胃管拔出来时,上面还带着血,梁辀忍不住侧过头去,紧锁着眉头,随后,就看到站在病房门口的纪月,他舔了下嘴唇,什幺都没说。
黎雯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扫了扫,无声地叹了口气,一个人走进病房,她看见纪澜就这幺躺在病床上。
她只见过纪月母亲一次,就在纪月的婚礼上,与梁辀母亲端庄大气不同,那时,黎雯就觉得,纪澜有一种不属于她那个年龄的天真。除了,男人不靠谱,她何尝不是一生在被自己母亲,被自己女儿保护着呢。
现在,她躺在那,头上带着一顶棕红色的毛线帽,整个人又黄又干瘪,一副毫无生气的样子。
黎雯站在床尾看了许久,随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听到梁辀问她,“什幺时候走?”
她没擡头,还是看着纪澜,护工在帮忙鼻饲,手里拿着针筒,慢慢地将混合液打入胃管里。她看着护工手里的动作,回答道,“一会就走了。”
“嗯,你好好陪陪她。”梁辀的声音比昨天听到时,更沙哑。
“那你呢?”黎雯下意识地问。
“我晚点再走。”
她猛地擡起头看向身边的人,他换过衣服了,闻不到那些烟味,只是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是和昨天,一模一样。她知道他的意思,他在赎罪。
“梁辀,你别这样,反正有护工,”黎雯蹙起眉头,脸上浮现出不认可的表情,其实,她想得更多,如果被他妈知道,自己儿子在病床前伺候前丈母娘,又得气死,最后这笔账还不是挂在纪月头上。
黎雯的性子有点像护着鸡仔的老母鸡,“一个护工忙不过来,大不了再请一个,用不上你的,”说完,她看向病房门口,纪月已经不在那了,随后,说得也更直白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别耽误自己的工作。”
梁辀没有应声,护工给纪澜翻了个身,从床底拿出脸盆和毛巾,“我去打个水,给她擦身。”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避开。
他闭了闭眼睛,声音里全是疲惫,“黎雯,我有我自己的安排。”
“你做这些,纪月不会觉得开心的。”她哼了一下,低声说道,“你别把她当小孩。”过了很久,黎雯都没有等到梁辀的回答,忍不住看向他。
梁辀紧抿着唇,坐在床尾,学着以前王如海的样子,替她按摩小腿。
她微微蹙眉,刚想说话的时候,纪月重新出现在了病房门口,声音不大不小,“梁辀,你出来下,我有事和你说。”
他愣了下,马上将手抽出,又替她盖好腿上的被子后,才站起来。
“什幺事?”他的语气有些欣喜,严格算起来,是上周他们因为避孕药这件事,不欢而散之后,她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
看见梁辀走出来,纪月随即擡脚,继续往走廊无人的那头走了几步,随后,才背对着他停下步伐。
“纪月,你别生气了……”他用着祈求的口吻,轻声说着,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这个他一生中最爱的姑娘,转过身,一脸冷漠的看着自己,于是,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那些欣喜的心情被浇灭,心又凉了下去。
纪月举起手上的A4纸,“我什幺时候说过,要把我妈转到申市的医院了。”
他舔了下嘴唇,“我想离你近点,以后,你也不用每个周末转来转去。”
“梁辀……”她的眼眶里,瞬间有了水汽,但是她努力控制着它们,不要在此刻落下。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真的受够了,你这些自以为是的事情。”说着,她把手里的纸扔在他身上。
明明只是两张纸,梁辀却觉得,像北京冬天的鹅毛大雪。
纸拍在他的身上,随后,飘在地上,他闭上眼,蹲下去捡,手刚触摸到时,耳畔,响起她的高跟鞋踩在地砖上的声音,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
最后,消失。
梁辀并没有替她做决定,他只是问了护士长,转院的流程是什幺。护士长过分的热心,不仅把转院流程打印出来,还把转院表一起拿给了纪月。
他知道,自己已经错了,于是,现在,连呼吸也是错的。
过了一会,他又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过只是一秒,他就听出并不是纪月,不知为何,胸口中有一种火气正翻涌着,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黎雯,我没空听你讲道理。”
有那幺好的阅历、家庭、教育,梁辀自然是个修养很好的人,待人接物也有礼有度,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口气说话,黎雯吓了一跳,她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梁辀,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就后悔了,他轻声说了句,“抱歉,我心情不好。”
“噢,我带她回去了。我本来想来和你说声的。”黎雯似乎被吓到了,支支吾吾的说着。
这时,他转过身,看着黎雯,整个人仿佛比先前更颓了一点,只是重复说了遍,“谢谢你。”
回去的路上,黎雯开着纪月的车,而她,一路都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
她看了几眼,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我看他也挺可怜的。”
纪月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高速上,路边的风景单调又统一,那些疯狂倒退的树和田,令她想到了在域疆。有时,他们开了几十公里的沙漠,突然就闯入一个城镇。有时,开了几十公里的草原,开着开着突然就看见一座雪山。
他们这幺闯入对方的生活,然后触碰到心和灵魂。
“道理我都懂。”很久之后,纪月突然说了这幺一句。
在喀什的那夜,他们坐在二楼,看着脚下,古城的灯与远处明珠塔的光,交相辉映。纪月靠在梁辀的肩膀上,他问她,这几天发生的事。
纪月笑着说,说着说着,想起他妈说的那句‘你真是,我们家的扫把星’,她怎幺可能不在意,搂上他的脖子,“梁辀,你觉不觉得,我真的是个挺倒霉的人。”
梁辀挑了下眉,远处电视塔上的红色的灯光,正好打在他的脸庞上,显得他原本坚毅的脸孔柔和起来,她忍不住抚摸上他的唇角。
“那我以后,不得穿耐克。”
她有点不解,“为什幺?”
“耐克呗。”
她这才反应过来,笑了。
他也笑着,低头用自己的唇去啄她的嘴角。
耐克,有什幺用,纪月靠在车窗上,撩了下头发,不再说话。
大刘和妮子走访了桐乡市里出租车司机常去的几个充电站。这几个充电站都有共同的特点,中午的时候电价打折,可以用充电桩会员券,离市中心不远,有苍蝇管子可以吃饭。所以,无论网约车还是出租车司机,都喜欢聚在那。
还没到11点,30个充电车位就已经被停了个七七八八的,好多司机从车上下来,聚在一起聊天,等着11点。
妮子和大刘分头行动,拿着车辆照片,问了起来,在那等着,本就无聊,不少司机主动靠了过来。
“一般这种套牌的,不会来外面商业充的,都是有家充的。”
“对的对的,在外面太危险了。而且,桐乡那幺小,万一碰上了,这不就自投罗网了幺。”
“而且,停车场出入还要绑定车牌号,他肯定不敢的。”
妮子看了大刘一眼,大刘收起照片,“你们见到套牌车,会报警吗?”
司机们尴尬地对视,笑笑,“只要不是套我的车,我也不会管的。”
从充电站出来,大刘说,“回去查下充电站的APP,看看有没有车牌入场的记录。”
妮子点点头,“不过,司机说的也有可能,这种车,可不敢去商用站充电,就算充电,也会换掉车牌。”
大刘“嗯”了声,“先查查再说。”
他们刚准备上车,有个人跟了过来,妮子认出了,是刚才在充电站见过的熟面孔。先前,她在询问时,这个人一直站在自己的车边上看着,等到她问他时,他却摆了摆手,说没留意过。
现在,突然,跟着他们出来。
妮子眼睛向他瞥了一下,大刘跟着她的眼神看去,随即关上半开的车门,“找我们有事吗?”
这个人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不像网约车司机,普遍年轻一点。他们找了间街边的小杂货店,走了进去。
妮子佯装买水,拉开身后的饮料柜的玻璃门。反光的玻璃门,正好能看清街对面,停车场的入口。
“见过这辆车?”大刘刚准备从包里拿出照片,他四下看了眼,“我想说,比如酒驾,现在我承认了,会不会抓我。”
大刘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下,“需要当场检测体内是否有酒精,现在是不能认定你酒驾的。但是,酒驾的危害,你不明白吗?”
男人吸了口气,陪着笑脸,“那天喝了一点点,我想着就离家里一条路的距离。”
“那也不能抱有侥幸心理,你这样,怎幺对得起家人。”
男人忙不迭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
妮子买了三瓶矿泉水,结了账,递给这两人一人一瓶,“那你说说,怎幺回事。”
“那天,我在朋友家喝了点酒,我们那,平时没人查酒驾,我就上路了,刚开到小区门口,准备右转时,正好一辆车在非机动车道上直行,撞上了我的车头。我当时就想,完了,我要全责了。没想到,他下车看了看,叫我开走吧。”
“时间日期记得吗?”
“记得,我一下车就拍了照片。我还准备拍下他的照片,他不让我拍,说算了算了。”男人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找起照片,然后递给大刘。
昏黄的路灯下,小区的入口处,一辆绿色的出租车斜着车头,而另一辆白色的车,在它身后。绿色出租车前面的银色保险杠掉在了地上,而白车,左前灯裂开,灯罩碎片落了一地,隐隐约约中,能看到车牌前几位和他们要找到的车一致。
“他当时说算了,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惹了事,所以多留意了一下车牌号。”
大刘看完照片,点开手机的蓝牙,准备把照片传到自己的手机上,“你这警觉性还可以。”
男人干笑了几下,“现在开网约车的人幺,鱼龙混杂。”
“人的样子还记得吗?”
男人摇摇头,“时间久了,每天见的人也太多了,记不得了。”
“他当时开车往哪个方向去的,记得吗?”
他点点头,“那我记得,因为我怕他反过来举报我逃逸,我看着他走了,一个人还在小区门口停了很久,才开走的。”
丁磊和小孔刚回到市局的办公室,就看见妮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她看见丁磊他们也来了,先去自己桌上,拿起杯子猛灌一口。
“新能源车不像燃油车,能去路边的汽修店修。它的配件一体化程度太高,稍微大点的问题,只能去售后中心修理。而桐乡,就只有一家威马的售后维修中心。我拿了照片发给工程师看,他说这个情况,只能更换灯光总成的,而上个月灯光总成更换记录里,只有17台车。”她扬了扬手里的A4纸,“维修记录已经发过来了,店里的监控,也没问题。”
听到妮子这个消息,办公室里的所有人,绷着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
小孔拍了下桌子,“我们马上要抓到他了。”
大刘也放下手里的盒饭,站起来。
丁磊接过妮子递来的纸,上面密密麻麻是车牌号,维修时间及车主联络方式,这个案子到现在,终于有明确的线索浮出水面了。
纪月回到申市的家里,屋内还和临走时一样,只是茶几上的花,只有一天的时间,就已经焉儿了,原本硬挺的花瓣,现在变成皱巴巴的一片片,落在茶几上,花瓶里的水,也变得特别浑浊。
她抱起花瓶,走到厨房,将花束扔进垃圾桶里,随后倒掉里面的水。
这些都做完之后,她又走进卧室,将被单、被套拆下来,扔进洗衣机里,洗衣机滚动起来,发出的噪音瞬间充斥着整个房间。之后,她回到客厅,打开扫地机器人,随后,坐在地毯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
一时,分不清,是哪个机器更吵一点。
她觉得,好像只有这样,才不会让自己感觉到孤单。
综艺节目里观众的笑声,和机器的声浪混合在一起。
电视的光,照在她的脸上,那些泪珠,折射着里面的画面,全世界,所有人都在笑。
她也在笑,可看着看着,明明在笑着,却又在掉眼泪。
那些和她血脉相连的人,一个一个消失了,只剩她还孤独的活着。
纪月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手机响了,她接通手机,过了一会,来到楼下。
天已经黑了,宋霁辉的车停在不远的花坛后面,被树叶遮得严严实实的,等到她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他腿边蹲着一只灰色的边境牧羊犬。它看见她,裂开嘴,粉色的舌头吐了出来,它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又重新蹲下。
纪月在离他不远处停下,“你怎幺来了?”
“来看看你。”
宋霁辉见过王如海,自然会被警察问话,她有些歉意的微笑着,“给你添麻烦了。”
他笑着摇摇头。
“怎幺养了狗?”
听到她的话,他低头去看它,它也正好擡头,一人一狗对视了一眼。
“给你带来的。”
“我不养狗,我太忙了……”她笑着摆了下手,听到她的话,原本坐着的狗,一下趴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呜咽声。
“它是3年前,从一个非法狗肉屠宰窝点里救出来的,司机得到风声,要销毁它们,大夏天把它们扔在山里。”
“被发现时,一车狗都奄奄一息,它妈妈被偷的时候就怀孕了,发现时瘦的不行,拼了命才生下它。”
纪月看到,它将头轻轻蹭在宋霁辉的裤腿上,他顺势抚摸着它的头,又继续说下去,“所以它叫吨吨,就是希望它长得胖胖的。吨吨被我的同行,也是老师,也是朋友收养了。”
“前年,老师去德国学习交流,把它也带去了,它成为了一条治疗犬,回国之后,在申市的儿童康复中心,给无数自闭儿童带来快乐。”
吨吨好像听明白了,它突然激动起来,前腿离地,擡起一只爪子,不停拨弄着宋霁辉的裤腿。
他看着它,笑了下,“我也很想他。”随后,才看向纪月,这时,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忧伤,“老师,半年前,因为肝癌去世了,只留下了吨吨。现在,它住在儿童康复中心。我有时会去看看它,但是它吃的很少,看起来,也不快乐。曾经它给很多人带去快乐,但是它自己却走不出来了。”
纪月的唇抿了一下,原来,它也和自己一样,变得一无所有了。
宋霁辉摸了摸它的头,“能治愈别人,却不能治愈自己。”
他又像是在说狗,仿佛又像是在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