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

是巫山罔顾,云雨无常。

在菱娘去和村里熟人交代家里事的时候,赵恒托小村童打听的那位赵寡妇的事情在出发前两日的今天有了回音——赵寡妇的小儿子前些日子病死了,她什幺都没留,上了山投了井。

“自村后村口始,行三十里,转小道,入深山,复跨两庙,可见一女庵。入庵门,得一穿云树,绕树三圈,即投婴女、污妇入清池,濯净腌臜,来世胎投男儿,是为光耀祖制。身死妇人,若德无据损,为立贞坊。”

这是姚村所有人都知道的箴言,这是悬在姚村所有人头上的一把利剑,这是姚村所有人都听老人说过的一处让女人和孩子的生命戛然而止的终点。

赵恒的赵家不是几十近百年扎根在姚村的人家,再说得不客气一点,早一辈的姚村人若能见一面赵家铺子都是祖上积德、祖宗保佑的幸事儿,当年的赵家是千里外京城的一支望族。赵恒是在还未坍塌的富贵里,长成的一株修竹,养出一身不合时宜的风骨,清静得与境遇格格不入。他听过村里人说过“贞坊”,但他年幼困惑时拿这个问题询问过父亲与母亲,他们只拥住他向他温柔地讲述了一番道理,最后哀伤又无奈,只告诉他世道逼人。幼时困惑不解,如今依然质疑不屑。赵恒要去看一看这传说中的所谓的转生神木与令妻惊惧的“井”。

赵恒前几日将一家子的事料理得干干净净,待告知了村长后在最后一天将菱娘留在家里,上了镇中,找好车队、收采买完物件之后,赵恒趁早赶着牛车拐道去了山里。

牛车骨碌碌行驶到半山腰就上不去了,再上面的路要一人走上去。

三千石阶上山路,木林掩映牌坊柱。

从此处往下望,林间起伏的碑石一眼望不尽,或是和藤木缱绻缠覆,或是倾碎倒伏。

像是乱葬的坟墓?

就是一座座压死人的井石。

赵恒面沉如水走过斑驳湿滑的路,布鞋底沾上了点点水星,外衫逐渐被薄雾濡湿,寒意和画面一起渗入心底。一条路裂痕斑斑,落叶重重,俱是深沉的绿意,伴着寒凉的湿气,像一座千古的墓陵。

他走了许久许久,最终跨过木质半腐的重重庵门,驻足在传说中的那棵穿云树底,看到了满树红绫破布无风垂坠,绕树一周被蛛网勾了三次脸,拂去时碰到了一条挂在略低的枝桠的绸布,无意一瞥,“陈山家疯魂傻魄俱已敲碎,投肉身于井底,幼子必为麟儿”。

“……”赵恒站在怔了许久。

仰头望回面前高耸入云的树,更只觉满树红绫是悬头挂脸的血瀑,间或白幡,狰狞可怖。旁侧一间木石屋,门边也全是虫蛀的孔洞,两侧贴着神神鬼鬼的对联。

推门入室转生谱,密密麻麻全是鬼画符,端正的字文一个都无,只能从笔触中看出扭曲而恨毒,不像是冤魂的残念,倒像是贪鬼的绮苦,透露着黏稠的怨气,话本子里拉人换命的最狠毒水鬼也配不得这样的恶毒。

他是第一次踏入这样一个用来杀人、吓女人、压女魂的地方,第一次直面人间这样疯狂汇集的恨意,极尽恶毒地恨妻子、恨骨血、恨命。

多少牌坊看不尽,多少人命数不清,都只一句卑劣的恶心。

赵恒出了屋门,转身沿着另一侧石铺小道继续向上前行,踏上第一间石亭时已然感受到地面略微的震颤,第二面石碑映入眼帘时已隐约听到瀑布水声,再敛袖往上走,灌木丛生将道路吞噬得羊肠一点,最后竟在拐角水光一现,柳暗花明,乍然光清。

白石铺地,墨石为栏,重山繁复,浩荡无穷。

山的背面是大山大河,曲线直线直直奔涌而下,即使远隔如此,依然朦胧地撼人心魄……所谓的“井”也不是真的井,只是一个跳崖的半圆石台,这倒是恰巧符合了此处的狭隘可悲。

底下明明就是广阔奔腾的江河,峻秀翻叠的山峰,生前唯一一次到达凌于人世的高处,然后坠落……这何尝不是一种酷刑。润湿的石台比斟满的毒药抵到唇边还要令人心生惧意,不信鬼神的赵恒竟然不合时宜地想问,将孩子抱着扔下石台的人,竟当真不会承报应吗,人间生死轮回就是如此吗。

“我的菱娘竟然被这样的地方所束缚,这样的地方令她惊惧……”

赵恒的衣袍被凛冽山风吹得鼓动,寒风舔入缝隙,冷汗黏湿如同毒蛇盘身吐信,竟涌起一股股的后怕。嘴里发苦,全身的颤抖咬紧牙关才能忽视。菱娘不该被这样的恶俗所逼迫,从来不该被这样的恶咒入梦摧折。赵恒自生来没有现在这样想做一件事,离开这个村子,恨不得带着菱娘远离千里万里。他想,带菱娘走就是正确的,再也不回就是最正确的。

往后余生无限路,便如正午日悬空,

遍览人间烟火树,即是日落也无殊。

赵恒暗在心底下定一个决心,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与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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