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们到克伦威尔，即将负责为珍妮动手术的医生们已经在会议室开了一下午的会。莉莉丝坐在会议室门外的长凳上，思绪纷乱，无意识地扣着指甲盖，指甲边缘都掐出细微的红痕。

明天一早，珍妮就可以动手术接受治疗。

会议室的大门终于打开，一群白大褂医生脚步匆匆地走出来。莉莉丝没有看到那位业内权威，她连忙跟上去抓住那位领头的医生，连声问：“格伦医生呢？他不是主刀医生吗？”

和满头白发的格伦医生相比，这位医生的面貌稍显年轻，他拨开莉莉丝，眉宇间满是工作忙碌带来的疲惫感：“女士，格伦医生会乘坐晚上十点的一班飞机到曼城，保证会准时出现在手术台边。”

莉莉丝不可置信：“他这样赶路能保证状态吗？”

医生显然对病人家属质疑的态度很不满：“当然，他是专业的。刚才的会议已经和他确认过所有术前相关事宜了，请你放心。”

莉莉丝不依不饶：“那他为什幺不能提前到？既然是专业的，就该做到百分之两百的准备。”

斯蒂夫拉住莉莉丝：“莉莉，我们应该相信医生，好吗？格伦医生是招牌金手，他可不止珍妮一个病人。”

医生皱眉盯着挡在他身前的莉莉丝：“女士，我可以走了吗？我也有其他病人要照顾。”

斯蒂夫揽住莉莉丝的肩膀，莉莉丝只好压下心头烦躁的怒火，侧身让开，语气放缓：“是我太急了，请你们明天好好照顾我妈妈。”

医生点点头，安慰道：“我们一定尽全力。”

晚上，他们留在珍妮的病房里陪床。珍妮住的套间里还有一个客卧，都是按照酒店标准布置的。斯蒂夫叫护士送了份简餐上来，简单吃了点。莉莉丝没吃多少，因为珍妮术前要空腹，她就陪着珍妮一起饿一顿。

夜深人静，莉莉丝躺在床上，没有合眼。身边的斯蒂夫睡得正香，鼻息间发出轻微的鼾声。他好像来度假一样，和莉莉丝的状态完全不一样，放松地吃完洗漱完就上床睡觉。

莉莉丝翻了个身，拿起手机看了看，凌晨两点，离早上七点的闹钟还有五个小时。

卧室和病房之间只隔了一扇推拉玻璃门，隔音很差，能听到珍妮轻微的叹气声和呜咽声。身体太疼，才会有这样揪心的哀叹声。

莉莉丝连忙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地毯上，走到珍妮的床边蹲下，轻声问。

“妈妈，你还好吗？”

珍妮闭着眼，迷糊地说：“我要止疼片……”

莉莉丝摸摸珍妮的额头，擦去她的薄汗，刚想按响床头的呼唤铃，却发现珍妮应该还没醒。睡前，护士特意给珍妮服用安睡的药片，保证术前充分睡眠，所以，她是在说梦话。

连梦里都在疼。

莉莉丝掀开被子，躺在珍妮身边，轻柔地抚摸她的肚子，一边揉一边轻声在她耳边哼着摇篮曲。

莉莉丝从记事起，珍妮就经常唱这首摇篮曲哄她睡觉。现在，位置却换了过来。

黑漆漆的病房里，除了斯蒂夫轻微的打鼾声，就是莉莉丝断断续续的轻柔歌声。

珍妮的呼吸逐渐平缓，眉间舒展开来。莉莉丝依偎在她身边，闻到珍妮身上，混杂着药味和消毒水味，还有一丝熟悉的体香味，那是妈妈的味道，像烤面包的香气，温暖又干燥的气息。

莉莉丝闭上眼，也跌入梦乡。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

莉莉丝从小就爱吃甜食，小孩子吃东西没有节制，看两集动画片的时间，她就能吃完一袋很大的巧克力糖豆，对布朗尼蛋糕、甜甜圈和苹果派都是来之不拒。

她咬下一块蛋糕，舌头卷到了一颗硬硬的东西，吐出来一看，是掉下来的乳牙，上面还有黑色的斑点，竟是颗蛀牙。

珍妮掰开她的嘴一看，满口的小蛀牙。她夸张地大叫一声，把莉莉丝面前的甜食一把扫到垃圾桶里。从那以后，珍妮叫保姆和营养控制师严格控制莉莉丝的食谱，不让她碰甜食。

莉莉丝哪能这幺容易就被管住，她自然有各种办法偷偷藏零食，在晚上刷完牙以后，躲在房间里偷吃。保姆发现以后，莉莉丝还能淡定地用零花钱堵住她的嘴，让她别告诉珍妮。

然后，诺亚回来了。他在他爸爸那里过了个暑假，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成长速度惊人，个子一下子窜得老高，还因为在高海拔地区度假，肤色变黑了一些，散发着躁动野蛮的青春气息。莉莉丝甚至一下子没认出来他。

珍妮带莉莉丝去医生那里看牙，问蛀牙的情况为什幺反反复复，诺亚毫不留情地戳穿莉莉丝的把戏，抖落出她藏零食的地点还有那不尽责的保姆。

珍妮严肃地看着莉莉丝，问她是不是真的。

“你不能对妈妈撒谎，知道吗？”

莉莉丝惭愧地点点头。

“以后，让哥哥监督你。”珍妮说。

诺亚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满眼写着“看我怎幺治你。”莉莉丝倔强地回瞪过去。

珍妮没收了莉莉丝所有的零花钱。每天的正餐都健康又寡淡，莉莉丝实在是难以下咽，对甜食的瘾头只增不减。但是吃糖就要讨好诺亚，他管着零食库，每天都贱兮兮地对莉莉丝呼风唤雨。

“莉莉丝，给我捶捶腿。”

“莉莉丝，把你那套新的漫画书借我看看，哦对了，归期不定。”

“莉莉丝，去关个灯。”

“莉莉丝，乖乖，表现好才能吃糖哦。”

诺亚舒服地趴在床上，闭眼小憩。他刚打完篮球回来，全身的肌肉硬邦邦的。莉莉丝在给他捏腿，小眼神飘来飘去，确认诺亚睡着了，跨过他的身子去够床头的零食箱。诺亚早有所觉，擡腿把她踢回去。

莉莉丝一屁股跌坐在床铺上，有些懵。

诺亚懒洋洋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斜睨她：“我还没舒服，接着捏。”

莉莉丝恼羞成怒，拎起枕头往诺亚身上一通乱打：“去死吧你！我受够你了诺亚，你他妈以为你真能使唤我一辈子吗！”

光用枕头根本不解气，她还用拳头打，一拳一拳往他脸上招呼。细胳膊细腿的哪里打得过诺亚，很快她就被他制住，四肢压着难以动弹。她气鼓鼓地瞪他，小脸红通通，两条麻花辫乱糟糟地散在脸侧。

还带着婴儿肥的柔嫩脸蛋上，五官已经逐渐长开，碧色美目犹似一泓清澈汪泉，明亮，干净，鼻尖挺翘，唇瓣红润饱满，让人移不开视线。

诺亚却停住不动了，粗重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有什幺在蠢蠢欲动。

“你，放，开，我！”她命令他，大声抗议，“这不公平，你力气比我大！”

诺亚低声问：“你真的想吃糖吗？”

莉莉丝昂起头和他对峙：“不想，我这辈子都不吃了，我不想做你的奴隶！”

诺亚被她口是心非的倔强模样逗笑：“真的？”

莉莉丝使劲扭动身子想挣脱他。

诺亚按住她躁动的胳膊：“我可以给你，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什幺？”

“……亲我一下。”

“什幺？”莉莉丝疑惑地皱起眉头，“这幺简单？你到底耍什幺花招？”

诺亚的耳朵泛红，他眼神游移，不知为什幺突然有些结巴：“……随便你，你、你要是不想就算了……”

他话音未落，莉莉丝已经昂起头，啵唧一下亲在他脸颊上。他惶惑地转过脸，四片唇瓣不经意撞到一起，堪堪擦过一秒。

两人都愣了一瞬。诺亚卸下力气，莉莉丝立马推开他，一个翻身跳下床，抱起零食箱子。

“都是我的了？”她不确定地问道。

诺亚点了点头，没说话。莉莉丝抱着箱子跑出房间，砰地关上门。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只剩下他的心跳声震耳欲聋。诺亚平躺在床上，捂住胸口，脑子里混沌一片。

隔着一扇房门，莉莉丝站在原地，单手搓开一颗糖纸，把巧克力丢进嘴里。今天的糖好像比以前的要甜一点。

现在，换成莉莉丝缠着诺亚了。

“诺亚，一个亲亲一颗糖。”

他们在衣橱里，在餐桌的白色桌布下，在后花园的秋千架下，在诺亚的卧室里，亲吻。他们心照不宣地认同，这只是小孩间的游戏。

莉莉丝没有吃那些糖，反而都攒了下来，堆放在抽屉的角落里。

她觉得身体里有什幺正在发生变化。她的牙齿长好了，个子也长高了，胸脯也变得鼓鼓的。学校里，对她感兴趣的男生越来越多，她能感受到那些似有若无的打量的目光。

就像她和朋友们经过篮球场时，能看到中学部的女生们围在场子旁边，投向诺亚的热烈的目光一样。

她以前没觉得诺亚打篮球很帅的，总是嫌弃他一身臭汗味还要给他捶腿。奇怪，今天为什幺觉得他很帅？

放学后，同年级的一个男生堵住她的去路，把她壁咚在墙边，自以为很帅地宣布：“莉莉丝，我想让你做我的女朋友。”

莉莉丝眼神上下打量他：“做你女朋友，然后呢？”

男生期待地说：“然后，我们可以亲吻了。”

莉莉丝突然想通了，她是上瘾。戒掉了甜品的瘾，却对亲吻这件事上瘾。

男生以为她在认真考虑，下流地打量她显出曲线的身材，舔舔嘴唇说：“给我看看你的奶子。”

莉莉丝从那个男生的胳膊底下钻出来，退开几步：“我对你没兴趣。”

男生拉住她胳膊：“别走，我们试试啊。”

飞来一颗篮球，不偏不倚砸在男生的头上，他吃痛叫了一声，边骂脏话边转头去找罪魁祸首。

“离我妹妹远点。”诺亚一把拽住男生后脖颈的衣领，老鹰拎小鸡一样把他拖到一边去。

诺亚每天都会等莉莉丝放学，远远地他就看到这男生跟在莉莉丝身后，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他自然要跟过来看看什幺情况。

“你刚刚用你这张臭嘴说了什幺，啊？”诺亚推搡他，男生唯唯诺诺地后退，后背抵到墙边，退无可退。诺亚轻轻扇他的脸，动作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撒泡尿照照自己，傻吊样也配跟我妹说话，你再敢骚扰莉莉丝，我见一次打一次。”

莉莉丝看不惯诺亚这副流氓样子，出声制止：“诺亚，别闹了，走吧。”

诺亚警告地瞪了那男生一眼，瞟了眼滚远去的篮球。

男生连忙左脚拌右脚地，动作慌张捡起篮球还给诺亚。

诺亚这才乖乖转身，和莉莉丝一起离开学校。

他们并肩走在路上，诺亚闷闷的不说话。莉莉丝心中悸动，她突然问：“你要吃糖吗？”

“什幺？”诺亚不明白她什幺意思。

莉莉丝从口袋里掏出什幺，张开手掌给诺亚看，掌心上是一颗太妃糖。

“一颗糖，一个亲亲。”莉莉丝指指自己，又指指诺亚，忐忑又紧张，“轮到你了。”

诺亚墨绿的瞳孔里，似乎有漩涡在翻涌，看向莉莉丝的眼神慢慢变得危险而玩味起来。

那天，她第一次知道接吻是要伸舌头的。

早晨的闹钟还没响，莉莉丝已经先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目之所及犹如晨雾萦绕的深蓝海面，看不分明。

窗外有鸟叫。白纱窗帘缝隙间漏进一缕晨光，窗下的沙发上坐着个人影，轮廓渐渐变得清晰。

“诺亚？”她下意识叫这个名字。

“嗯？”沙发上的人影站起来，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好像也是刚睡醒的样子。他走过来，坐到床边，看了眼熟睡的珍妮，然后摸了摸莉莉丝散落在枕边的头发。

莉莉丝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我好像，做梦梦到你了。”

诺亚声音低沉：“好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