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处可逃。
广大的秦宫,有高广深远的殿堂,有割裂晴空的屋檐,有曲折幽暗的宫巷,数百间辉煌灿烂的宫室占据着西京的高处,俯瞰着这座城市古老拥挤的坊巷。
这样广大,她依旧无处可逃。所有宫眷都躲藏在她母亲的宫中,皇后的这间高敞的宫室此时变得无比狭小。
宫中明德寺的钟声滚滚传来,那是她父亲已经罹难的信号。皇后的宫殿中也响起哀哀哭声。
叛军将至,皇后和妃嫔们已有觉悟,皆预先身穿大殓服饰。
“小鸾,稍待片刻,泉下相见。” 崔皇后并没有哭,只是回头微微颔首与女儿告别。
所有宫眷以她的母亲崔皇后为首,以白麻覆面,开始依序自经。泥金彩画的梁上,是宫嫔悬挂着的尸体。
萧贵嫔被内侍拖着吊在梁上时,还哭泣着不肯就死。萧氏只比她年长一二岁,是她的父亲新近宠爱的妃子。
“母亲,母亲!阿娘——”她呼喊着母亲,为她尽命的内侍已经将帛带系在她的颈子里。
“殿下无需害怕,这是不疼的。只一会儿功夫,殿下就还与圣人和大家相见了。”阉人以沙哑苍老的声音安慰着她。
“中贵人呢?”她睁大眼睛,“你们可会同我一道去吗?阿姊呢?太子阿兄呢?”
萧贵嫔的哭声骤然中断。她忽然用尽了全身力气推开那个为了她尽命的内侍,盲目地向着大殿深处奔逃。
“殿下——殿下啊!千金之体,不可为贼所污!”阉人们尖叫着捕捉不肯就死的公主。
她在拥挤的宫室中茫然奔逃,在她身后,十二扇青绿山水屏风轰然倒地,梅瓶和观音摔得粉碎,泥金的香炉滚在金砖地上打转。
殿外已经传来宫娥摧心断肠的哭叫和叛军放肆的高笑。宫苑中的古树被伐倒作为破城的武器,大殿紧闭的门扇骤然被冲破,刺目的天光和清冽的空气一道涌入。
当最后一名捕捉她的内侍倒在叛军的刀下时,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殿下不可辜负国恩!”内侍喷出一口乌血,以凄厉的声音警告她。
累累尸身悬挂在梁间,她跪坐在尸身和血里,已是这殿堂中唯一的活人。
“没有?”
“没有。”
持锐披甲的兵士并不在乎她的存在,似乎还在殿中四处搜索着什幺,却一无所获。
“君侯!”叛军的队列忽然向两边退让。
有个陌生的男人提着剑走到她面前,她看得到那霜雪一般的剑身上还滴落着暗红的血珠。
“敢问娘子尊号?”他轻声开口问她。
她低垂着面容,并不回答,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汝有夫否?”那人又笑问,以剑挑起她的下颏,叛军中发出刺耳的哄笑。
她被迫擡起头来注视陌生的男人。他的面容端直光洁得不真切,并不像是踏破皇城的逆臣,让她一时有些意外。
他杀死了她的父亲,逼死了她的母亲,想必如今是来取她的性命。
那人面上的笑容凝固,谑笑变成冷厉的审视。
“小公主。”他竟然认出了她。
嘉国公主元氏洛华。洛水之华,拈在洛神手中、凡人无从得见的花朵。宗室玉牒和她的金册玉印中都记着这个无人使用的名字。
她在嫔妃们口中是“十一公主”,在宫人和内侍口中是“殿下”,在母亲和乳母口中是她们的女儿“小鸾”,在西京的士庶口中,是宫中唯一还未下降的“小公主”。
“殿下可还记得臣?”他问她。
她提醒自己,一位公主不应当在逆臣面前张皇失措。可是她贴里的衫子已经被冷汗濡湿。她忽然有些后悔没有随着母亲一道赴死。梁间白绫,总比逆臣的剑要仁慈些。
“请见谅,我此前不曾见过将军。”她轻声回答,为他的问话困惑。她生在内宫之中十五年,除了算不得男性的阉人,她的世界里从没有亲属之外的异性,自然也不会有这位逆臣。
“可臣见过公主。”那位男子面上掠过一丝冷厉的微笑,语带讥诮,“那时,殿下是臣此生所见最为尊贵美丽的女子。”
他沉默地盯着她,似乎正在将她和印象中那位“尊贵美丽”的女子相对照。
她茫然地回望着他。他有一双冷湛的眼睛。这样的叛臣对她而言太过陌生,一时间她甚至忘记了恐惧。
叛军已将狼藉于殿中的尸身纷纷拖离,周遭安静下来。她不知过了多久,殿外渐渐昏暗下来,萧萧晚风吹进冷寂的殿内,她只听得到计时的铜漏滴答的水声。
“公主可顺从我吗?”那男子忽然开口,剑从她的下颏移开。
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处于何等危险的境地。
罗裙慢束、衣轻带缓,此时宫廷女子繁复华美的妆束全成了她的负累。她尝试着起身,他却以手中剑捺住她的裙裾。
她本能地背过身去,他忽然自后禁锢住她的身体,抛下手中剑,以方才持剑的手解落她的裙带。那剑落在平展如镜的金砖地上,还在兀自震鸣不休。
“放开我!……”她徒劳地命令他。泥银织锦披帛和她的衣带一道飘落在地上。
“不。”那陌生男子轻声拒绝,“公主布施恩泽于臣,如天上明月照于市井沟渠。”
她脑海中回响起方才阉人凄厉的警告。
“不可辜负国恩”,这难道就是宫眷们赴死的原因?她们是父亲的妃嫔,她是父亲的女儿,女子为了逃避侮辱,一定需要以性命为代价?
可她仍旧背叛了母亲,背叛了女子的道德,苟且偷生了。于是逆臣的侮辱便成了她的代价。
许多冷酷的眼目见证她的屈辱,并无人伸出援手。
莹白如月下聚雪的肌肤被清凉的风和陌生的碰触激起一层栗皮。
有些人安静,有些人发出轻浮的笑声,远处有森列的甲胄反射着银色的光。
她因自己的懦弱,背叛了双亲选择了生,而母亲还在黄泉之下等待着她。她沉浸在惶恐和负疚中,甚至忘记了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