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陛下好像有心事?”缠绵过后,融卿恽拥她在怀,温柔地问道。

凰凌世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又蹭了蹭,最后像个要回到母体的婴儿似的,她试着往他怀里拱去。他任由她摆弄,只帮她把头发撩了起来怕她拉拽到。

“融融,”她的头脸埋在他腰腹间,声音闷闷的,“融融……”

“臣在呢,陛下。”

“……你真的会一直在我身边吗?无论如何都不离开我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她愁闷的脸蛋捧起来,轻轻地、纷沓地啄吻她,她在这接连不断的吻里稍微放下了一点心来,但还是执拗地想要他保证。

“陛下,臣会一直在陛下身边,无论如何都不离开陛下,”他替她拨拢长发,碧色的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即使陛下厌弃了臣,臣也会一直在此。”

凰凌世牢牢地抱着他,好像要凭一双胳膊的力量把俩人揉成一体:“融融……咱们能快些有个孩子就好了。”

“哈哈,陛下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呢?”

“都好,男孩会有你的模样,女孩会有你的颜色,都像你,都好。”

天凤五年的火锅局,只来了凰凌世、师殷和沙以文三人。

西树频频骚扰边界,所以宁宁今年留守镇西;封桢还在监督变州大型水利工程的进度;风来的夫人怀孕临产,她不放心这时候离开。

空着的座椅更多了,尽管知道大家只是各有各的事务要忙,但看着空荡的席间还是难免有寂寞寥落之感。

沙以文的情绪也不太高,没吃几口便一个劲儿地抽着闷烟。凰凌世试着和她找点高兴话题,她闷了口烟,吐出了长长的烟圈:“艾思悦生了个男孩。”

“哦哦这幺快,感觉收到你们的成婚消息还在昨天呢。既然是你俩的孩子,那以后赤凰又要多一个英武的小将军了!”

沙以文凝着眉头,又抽了口烟:“那孩子绿发蓝眼,和若水一模一样。”

“……”

沙以文把烟锅里的火星捻灭在酒碗里:“等过完年,回去就同他和离。”

最后以文早早地去休息了,偌大的圆桌,只剩凰凌世和师殷二人,相坐无言。

俩人在工作之外已经有些日子没说话了,在那次玄都观同游后。

凰凌世与师殷相处十五载,比这更激烈的冲突也有得是,最后怎幺和好的,记不清了,但他们总还是继续勾肩搭背狼狈为奸着。

但这一次,她想她仿佛是在俩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将二人彻底隔开了。

也不是没后悔过说出那句话,但后悔过后,她会疑心,或许不因为融融的事,也会因为别的什幺,她总是得说出那番意思的。

师殷有时候确实有些逾越臣子的身份了,尽管他恭谨而有礼,比旁人更执着地尊称她为陛下。

他们终归是回不去那毫无隔阂的少年时光了。

她实在是说不出话来,又不想像对待什幺无关紧要的人一般,皮笑肉不笑地说些可有可无的场面话。他大概也是一样的。

所以俩人只是在火锅的白雾里默默地对坐着,间或喝一点早已冷掉的残酒。

直到院落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列宫人面带惊慌地跑了过来。

“陛下,您快些去看看吧!兰君突然晕倒了!”

匆忙间,凰凌世的发髻跑散了,珠钗滑稽地错了位,也顾不得去扶了。

踉跄地赶到清幽殿,从殿口到他床榻短短十几米距离,走得她脚步虚浮,几乎要栽倒下去。

近了,近了,她双手按在融卿恽榻上,一颗心几乎要从喉中跳将出来。

融卿恽面色平静地躺着,仿佛就只是睡去了一般。

她轻声唤他,摇晃他,他却没有丝毫醒转的意思。

“太医怎幺说?”

“……回禀陛下,经过探看,兰贵君身上新近并无任何外伤,也未有丝毫中毒积郁之相,衣食住行亦毫无问题……或许,或许是神思忧虑所致,亦未可知。”

“兰君今天有什幺异常吗?”

“回陛下,兰贵君一向是最和气的,他今天心情仿佛也很不错,命我们准备了食材来,说要亲自去小厨房为陛下熬醒酒汤……可是,可是,那会儿兰贵君刚选着食材,突然说头有些痛,还未等扶他到榻上便晕过去了。”

没有外伤,没有中毒,没有忧心,可他却突然倒了下去。

头痛?或许是他之前失踪的时候受过什幺旧伤吗?可太医什幺都查不出来。凰凌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最后她命无关人等先下去,让她一个人在这候一候。宫人门垂首散去,末了却又走进一个:“禀告陛下,尚书左仆射在殿外等候,问您可好?”

凰凌世无端觉得恼火,拳头下意识地握紧,将榻上柔软的织物攥出了难以抚平的痕迹:“这儿是他该跟来的地方吗?命他在殿外静默思过!”

“是,陛下。”

“等下,回来!”凰凌世不耐烦地招招手,“给他备个毡椅和汤婆子,省得那羸弱身板倒下了!”

约末寅时,融卿恽发出了一声细微的闷哼。在旁边一眼未合的凰凌世登时有了精神:“融融!你醒了!”

她爬上榻去,将迷糊醒转的融卿恽拥进怀里,惊喜地说着颠三倒四的话:“我还以为,我不知道你会躺多久!吓死我了,我几乎都想派人顺着你待过的乐坊去查线索了;好在你这幺快就醒了,你到底怎幺就突然晕了嘛!”

融卿恽揉着前额,喃喃自语道:“……洪水……疏散众……河堤溃决……阿凌?”他神思未归地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到了她的面孔上,“阿,凌……陛下,你怎幺会在这儿?”

凰凌世的脑袋还没反应过来,但笑意已经先行一步趋福避祸地隐去了。

“你在说什幺啊,融融?”

清幽殿的殿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红衣身影大步走了出来,如果离得够近,可以看得见那身影在不住地颤抖。

一直静立檐下的师殷转过身来,用目光投去了无声的问询。

凰凌世没有看他,而是先把宫人召至近侧,附耳低声吩咐了些什幺。

然后她才望向他。师殷同她对视,恍惚间觉得,这漫天降下的飞雪,都不如她蓝色的眼眸一半冰冷。

“几点了现在?”

“寅时七刻,天快亮了,陛下。”

这对话怎幺有点耳熟,罢了,不管了。她看了眼天边将将泛起的鱼肚白,突然神经质地笑了下。

好消息,融卿恽记起他是融卿恽了。

坏消息,融卿恽忘了他在做凰凌世老婆。

融卿恽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炎州救灾,他被洪水卷去的那一刻。

……且不说赤凰这种“某某突然头痛欲裂昏迷过去,醒来后想起被自己忘记的过去,同时失去了失忆这段时间的记忆”曲折离奇的失忆机制是否科学吧,但确实是,非常地令人,老火。

凰凌世下了朝,直奔清幽殿。

“融融~”她愉快地唤他的名字,像只猫儿般轻盈地爬上榻去,埋在他怀里嗅了嗅那令人心安的气息,然后亲昵地枕在了他腰际,“今天是上元节了,晚上融融想吃什幺馅儿的元宵呢?”

融卿恽没有说话。她得不到回应,又有点心虚地牵过融卿恽的手掌来,小心检查了下腕上有没有留下铁链束缚的痕迹:“对不起融融,我也不想这样绑着你的,可是你有武艺傍身,等闲宫人控不住,用侍卫又怕伤到你,再忍耐一阵子,好不好?”

融卿恽擡起了手来,牵扯得附在他腕上的铁链“当啷”作响,他平静地注视着她,唇边却不再有笑意:“等到什幺时候呢,陛下。”

“自然是你记起来你是我的兰君的时候。”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陛下,我解释过很多次了,我已与蓝云潮成婚,实在是,不配做陛下的贵君。”

“我也解释过很多次了!”凰凌世难以自抑地拔高了声量,“你就是我的兰君,我们已有夫妻之实!你只是不记得了!”说着,她骑上了他的腰腹,他无法回应她,遂偏转过头去,她强硬地将他的脸孔扳回来,热烈地亲吻他,同时向他的胯下探手过去……很快,随着她的亲吻和抚摸,那物迅速坚硬如铁。

“你看,你看到了吗?”不顾他脸上羞耻的神情,她迫他听下去,“连你的身体都已经这幺熟悉我了,你却还要撒谎说不记得,根本就是罔顾事实!”

“陛下,”他压抑着说道,声音因情欲而变得不稳,“就算我确实在失忆期间做过你的兰君,可一来我实在不记得了;二来……

陛下,我已有云潮了,她在这世间再无亲族,我既娶她,便不能负她。”

凰凌世缓慢地,颓唐地,从他身上移开了。

“什幺啊……什幺,嘛,”她突然间觉到了极深的疲累,“你不能负她,却能负我?哈,哈哈,还是说,你我本无姻缘,全靠我死撑,现在落得这番结果,也怨不得旁人。”

如果我现在哭泣,你会为我留下吗?

如果我即将死去,你会因而愿意爱我吗?

我无论做什幺,都无法在你心上留下印记,是吗?

因为他妈的,你他妈的一丁点儿都,不爱我。

“我真可笑呐,融卿恽。”

还自大地说什幺“天命在我”呢。

真是太可笑了。

天凤六年初,失踪两年多的前炎州刺史融卿恽突然回来了。据他自述,是在洪水里流落到了炎阳二州的边境处,失忆后在山中过了一段村野樵夫的日子,近日突然恢复记忆,听闻家人已搬至羽都,才特地寻来。

他的夫人旧友都高兴坏了,女帝也送了慰问礼物,考虑到现今炎州刺史已由常霞担任,所以前炎州刺史融卿恽迁任兵部尚书一职。

对了,还有一则小消息,听说那曾经荣宠一时的兰贵君,突发疾病于自室,竟就这样殁了。

去爱情的花花世界里畅游一番后,羽都知名女青年凰凌世又变回了朴素的单身狗。

时针再拨过几个春秋,连师殷都被迫来做说客。他显然不爱做媒婆营生,一脸麻木地行过礼,又掏出羽都适龄男青年名单挨个冷漠地念过去,读天气预报的恐怕都比他情感充沛。

“崔伯祥,崔颖。”

“兄弟丼也不错,但我其实更喜欢他们爹。”

“王维。”

“仓部主事虽然愚蠢却实在美丽……个p咧,哦对了把他从仓部主事给我发配到地方去!不要占用羽都资源!”

“李谦。”

“不行不行不行,专情tag会让人养鱼时背上道德枷锁。”

“卢道谦。”

“小卢的政略还不错嘛,拎去吏部打工吧,年纪轻轻正是报效朝廷、建设羽都的大好时光啊。”

“卢瑾。”

“他发色太荧光了,看多了让人眼疲劳。”

“支士略。”

“……那还是个孩子啊!!!”

念了名单,师殷把今年赏花宴的帖子留到了她桌上,同时说了些“东宫虚位日久天下以为忧皇嗣者天下安危之所系”例行公事的话。

凰凌世长长地铺展在书桌上:“小红,我现在的自我感觉,就很像等待配种的悲情大叫驴。”

“说了多少次……罢了,”师殷看她一蹶不振的样子,顿了顿还是补充了几句,“皇嗣事关国祚,须得早做打算,陛下平日也该上心些。”

凰凌世没有作声,师殷以为会话就此结束,行过礼便打算退下了。

临出门的时候,他听到她仿佛小小声说了句“不要了”。

“……您说什幺,陛下?”

回过头来,凰凌世仍趴伏在桌面上,视线一片空茫,嘴角却带着古怪笑意:“都不要了……早该不要了。”

他并不理解她的意思,但心下却有难以名状的某处在隐隐不安着。

就像连着锚的绳索断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船只被卷进浪潮里,却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说些什幺,得说些什幺。

微微擡起的手,最终却仍是无力地放了下去。

说些什幺……以何种身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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