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六月九日,是尚书左仆射融卿恽的生日。

融府自三天前起便宾客盈门,往来不绝,到了当日,前来祝贺送礼的车马队伍,从府前一直排到了街口,然而及至宴会结束,迎来送往的也只有融卿恽的学生门客,携礼贺辰的众人,没能见到融卿恽一面。

这行径傲慢无礼,不符待客之道,但没人对此有丝毫微词。

融卿恽,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商人之子,如今已成为紫袍加身的当朝二品大员。

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夺取同乡挚友官职,亲手诛杀昔日战友,逼同侪辞官归乡……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凭借女帝的偏宠,将赤凰王朝玩弄于股掌之中。

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不出席,自然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了。

与此同时,玄都观千鲤池旁,穿着麻灰布衣的融卿恽,刚从小憩中醒来。

平日里一向热闹的玄都观,此时却寂静无声,唯不远处有一白衣少年,正在衣袂翩飞地舞剑。剑峰在日光下璀璨夺目,他挑腕回首,挽出了一个利落剑花,融卿恽看着,觉得少年所习剑法,与自己的应是同出一脉,只是此乃左手剑法,用右手,总觉不够酣畅淋漓。

“左臂废了,自然就得用右手了。”少年突然开口,旋即转过身来。

灰蓝碎发下,一对碧色眼眸沉静地望向他。

那是他自己,少年融卿恽。

融卿恽愣了会儿,然后微微低下头去,叹息一般轻声道:“是梦啊。”

少年向他走来,他这时才注意到,少年所着白衣,原为丧服:“青鸾皇朝二七一年,你还记得此年之事吗?”

“……二七一,应是赤凰皇朝创建四年前,那一年赤凰军攻下苍钧二州,直探羽都。”虽然不知少年为何有此问,融卿恽还是回忆道。

“不对,”少年摇摇头,前襟忽然现出了一点血迹,紧接着斑斑点点,晕染开来,“青鸾皇朝二七一年,赤凰军败,赤凰主将凰凌世,彼时已显癔乱之相,战败十日后,凰凌世神思恍惚,气郁而亡,”少年越走越近,斑驳血迹已然印至膝下,“阿凌在我怀中死去,死前她说出了一个秘密。”他走到融卿恽身前,示意他伸出手来,随即将右手覆了上去,融卿恽感觉掌中多了一点颇有分量的东西,质感仿若冰凉石块。“拿着,须用之时,在掌中捏碎即可。”

“你最好从今天开始练习右手兵器。”

融卿恽睁开眼来,鼎沸人声涌入耳中,三两孩童从他身侧嬉笑追逐着跑过。

六月份,玄都观热闹得一如既往,而他刚伏在千鲤池旁的石桌上小憩了一阵。

微风拂过,他方觉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穿着染血丧服的少年自己……说凰凌世死于赤凰王朝建立的四年前。虽然只是一个与现实不符的荒诞梦境,但思虑起来,仍令他心间不宁。

他想或许是近日诸事繁忙,反映在梦里,便也胡乱梦一些令人疲惫焦虑之事,做梦而已,毋需细想。他欲起身,却觉出右掌沉坠。

摊开手心,其上赫然现出三枚曲玉。

凰凌世最近格外紧张他,隔三差五就亲自来给他送安胎药,还要看着他喝下才能放心。

鞠风来要卸任,很多事从现在就得开始着手交接,兼之西南战事未平,他自己又有孕在身,有时累极了只想撑案闭目养神会儿,最后却往往伏在案上睡了过去。这日他睡眼惺忪地醒来,便又看到凰凌世正在从食盒里往外取药和蜜饯。

“……陛下,即使安胎药滋补,也不必喝这幺多碗的。”灌下一碗乌漆麻黑的汤药,融卿恽无奈道,一枚樱桃蜜煎被送入口中,蜂蜜的甘醇和樱桃的甜酸在舌间化开,倒是及时抵消了药的苦涩。她看着他,海水一般明净的眸子里,是某种他难以理解的深重忧虑:“生孩子很辛苦的,得早点积蓄力量才行。”

他注视了她一会儿,突然探手将她拉入怀中,她小心他明显隆起的小腹,他便让她跨坐在腿面上,“这是要做什幺?”他不说话,只是在她唇上烙下了一个苦甜交织的吻,“……这里可是议会厅,臣子们不知道什幺时候就会进来。”她推拒他凑近的胸膛,却被他擒住双手,牵扯更近,“陛下不必害羞,不会有人看到什幺,就算有人看到,臣也都会处理好的。”

意乱情迷间,前几日所做的古怪梦境又浮现在记忆里,青鸾二七一年……碧色眸光逐渐暗沉下去,他垂首深嗅她的气息,仿佛是要以此确认她真切存在。

如今已是天凤十六年,炎地起势的赤凰一飞冲天,光耀天地,此乃天命所归,不可违也。

鞠风来携凰月诸拜访融卿恽时,已是融卿恽临产之际。八月处暑,天气仍未转凉,他穿着圆领薄袍,肚子大得惊人,融府门庭若市,他这头刚迎鞠凰二人进门,外头便又有仆役通传有客到访,“听说融府的陈皮普洱冠绝羽都,快快呈上两盏,让我俩好生品味番。”鞠风来笑着要落座,却被融卿恽拎腕带起,“来访者吏部侍郎翁灵,与你也相干的,且与我一同见他去,会罢再喝陈皮普洱不迟。”融卿恽说着,随意抚了抚凰月诸的发顶,交代过仆从好生招待七殿下,便同鞠风来一道出去了。

凰月诸打量四周,看到桌上的瓜果茶盏间,还放了碗漆黑的汤药。

约莫半个时辰后,融卿恽和鞠风来回来了,闲聊了几句新近杂闻,融卿恽端过汤药欲饮,“融先生,学生看这药盏在桌上放久了,只怕已经凉透,凉药伤体,先生有孕在身,还是勿饮为好。”凰月诸怯生生地出言劝道,融卿恽听闻,觉得是孩子的一片好意,便依言命仆役将汤药倒了,又赞过月诸心思细腻,观察入微,拜师流程便正式展开了。

凰月诸叩首三拜,敬茶奉师,就此拜入融卿恽门下。

距她祈愿成为尚书左仆射门生,已过去五年了。

是夜,凰月诸久不能寐,丑时窗外映来闪烁灯火,她披衣下榻,到宫门前小心向外窥探,宫巷尽头的主干道上,无数行色匆匆的宫人往栖梧宫方向去。

夜色掩盖下,她绽出了一个灿极的笑容。

凰凌世拍马赶至融府时,融卿恽失血过多,尚在昏迷中,他生产的日子比太医推测的早了七天,凰凌世往床榻边走去,心脏在胸腔里隆隆震颤,这剧烈的擂动,让人感觉皮囊都快要被涨破了。太医擦去额上汗水,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陛下息怒……大人和孩子,恐怕只能保住一……”凰凌世骤然打断他,“融卿恽,我只要融卿恽。”

而对这一切无知无觉的融卿恽,此时正从缥缈之域悠悠醒转。

睁开眼来,四下漆黑一片,伸出手去看不见五指,张开嘴亦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没有一丝风,他下意识去摸隆起的肚腹,却只摸到了平坦而冰凉的皮肤。

他还记得自己遭遇了难产……所以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是也不是,”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他回首望去,再一次见到少年的自己,和那一天所作梦境中不同的是,这里的少年看起来要虚无得多,整个人几乎都是一片浅淡的影子,在黑暗里散发着莹莹微光,他走近了些,发现少年只是由很多浮在空中的细小灰尘组成,他伸手去触,手却从对方躯干中穿了过去,“我只能说,这里是我死后来到的地方,而你的寿命,尚未走到尽头。”

“你知道我的寿数?”

“不只是你的,还有很多个融卿恽的,从出生到死亡的完整一生,我都看得到。”

“……很多个,我?”

少年将食指轻轻点在了融卿恽眉心,刹那之间,无穷的漆黑里陡然降下千万条幽绿光绦,像倾盆的大雨,以连绵不绝之态贯穿天地,从未见过的符文闪烁其间,流星一般,拖着长尾倏忽闪过。

那是一种难以用现世经验解释的体验,融卿恽感觉自己好像被极薄的刀刃,一瞬间切割成了无数平行的竖片,每一竖片他的血脉肌理都清晰可见,五脏六肺也在平稳运转,可那宣纸一般纤薄的自我,却立刻被千万种不同的记忆浸染渲透。

刹那之间,他感受到了过去现在与未来,无数个融卿恽的一生。

后妃融卿恽在染血的产褥上死去;僧侣融卿恽双手合十剃度受戒;将军融卿恽身中数箭战死沙场;炎州刺史融卿恽在水患中身亡;兵部尚书融卿恽猎场走失成为平民;官奴融卿恽在一次接见中怀揣利刃意欲行刺……

各种各样的人生,有相似的,也有大相径庭的,唯一永恒不变的,是在千千万万个融卿恽的人生里,凰凌世始终在死心塌地地追逐着他。

哪怕肉眼可见的,她已渐趋崩溃。

当从这些记忆里抽离出来时,他久久不能回神。

“我在这里待了很久了,然后发现了某种规律。”少年平静地开了口,“这就像一个在不断重复开头的故事,融卿恽一次又一次懵懂重生,以为这是一个仅此一生的崭新世界,而对凰凌世来说,这恐怕是一个循环往复,已然重复到令人疲惫不堪的陈旧之地。

我思考了很久,觉得赤凰王朝是一个有神明的世界,而凰凌世就是这世界的神明,世间万物,随心运转,她睁开眼睛,事物开始构建,她闭上眼睛,一切塌缩重来。

只是神明并不打算推动世界发展下去,她在一遍遍地尝试达成,某种从未达成过的目标,所以这个世界始终处于萌芽状态。

她沉陷在这没有尽头的重生中,直到我这一世,发生了一些意外。”

少年静如秋水的眼眸里,第一次闪过了一道暗色。

“青鸾皇朝二七一年,赤凰军战败,彼时凰凌世的精神状态,已不足以支撑她继续下去了,战败十日后,她在神志错乱中抑郁猝亡。死之前,阿凌向着虚空不断保证,我就在她眼前,她攥着我的衣襟,却再也注意不到我。”他抚着前襟的血迹,音犹叹息,“她说,对不起,卿恽,我又做错了,我会重新来过,再给我一次机会,下一次,下一次我定能做好。”

“没有下一次了,这次她没能创建起赤凰皇朝。在世界萌芽之前,神明就陨落了,这或许不符合创世的规律。阿凌死后,我来到了这里,看到了所有失败世界的残骸,而在我到来之后,世界的残骸没有增加。

不再有新的融卿恽的回忆,我就是最后的融卿恽。

阿凌已经不能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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