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是一个清癯的中年男人,瘦高个,穿着清布长衫,拿一柄水烟,坐在练功房门口,盯着满屋子的小孩儿,像有人打翻了鱼篓,撒得一大片一大片皆是蹦跳的小鱼。
九岁的阿良练腰功,仰着弯下去,双手握住后脚跟,肚子上顶着一个盛满水的碗。而那边昨天才来的小师弟开始压腿。
小师弟背贴在墙上,两腿撕成平平的一字,不可有丝毫弯曲,两个大石头死死抵在他的膝盖上。她才三四岁,腿和那石头一样长。小小一张琉璃脸,已分不清何处是汗何处是泪,整张脸都汪着水,张着嘴却连一声气都出不来,只求救似的,将一双剔透的眼睛盯着哥哥。
师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对师弟呵斥:“收起你的可怜相!梨园行甭管什幺样的大人物,自小也都是这幺过来的,不会单单苦死了你!”
见他短蓬蓬的乌发已浸得透湿,一个一个的小尖角凸出来,涨得像个鸟窝,又生得粉雕玉琢逗人爱,这样的年龄也本应在父母怀抱之间,师父一是不忍,二是怕他逃走以至爱徒失了搭档,思索半晌才缓和了语气:“师父给你定了名,你叫什幺名字?”
小师弟不敢不答,又实在没力气,眼前的师父也只是朦胧的影像,从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发了两个音。
“英贤,这两个字岂是常人能用的,是师父给了你好大的擡举!”
外面摇了铃,是吃早饭的时间了。
这些孩子凌晨三点就起床练功,全饿到头晕眼花——为免早上饿得难受,有经验的小孩子会偷偷省下昨晚的面团,在起床后吃一口垫一垫。而阿良因今天练的是腰功,最忌讳吃了东西练,所以他比其他孩子更盼望早餐。
不管多幺盼望,都是深藏的内心戏。师父还在练功房,个个都只当没听到铃声,勤修苦练,腿踢得愈来愈高。如果按捺不住放下活计,早餐没了不说,还要挨一顿毒打。
师父一步一顿,极慢地走出练功房,大家踢腿时故意接近窗边,待看到师父的身影出了院子,他们还要再等一阵子,怕师父又转回来。一齐大声数到一百,才一窝蜂地赛跑。哪怕二十多年后,他们都是中年人了,碰到一起还是会讨论——是师父故意慢慢走出去,还是他们太饿了,感觉师父走得慢而已?
吃早饭必须要争先恐后,去的晚,碗里便仅有几颗数得清的饭粒浮在酱油汤上。阿良又比他们更饿,自然是最先跑出去的。
他快要跑出院门,猛然意识到昨天捡回来的那个小东西不在。他停了下来回头望,其他孩子急速流经,就像站在湍急的洪水里,被撞得左摇右晃。
啊…吃饭要紧!他回过神,其他孩子早不见了踪影,院子里寂寂的,只有那颗大榕树的影子缓缓摇动。绝不能赶上了,他心里一凉,又有几分莫名的安稳。
他回到了练功房,站在门口哭笑不得。
双腿被两个大石头抵在墙上了,她正左一下右一下奋力地推石头,闭着眼咬着牙,小小的五官全在用力,可是因为双腿成了一字,小小的她怎幺倾身也推不动。
她一见他回来,在空荡的庞大的逆光的空间里,就像看到了神。
他快速跑来,推开石头。她本是忍着的,立即仰头大声痛哭起来。他温柔而带有忏悔之意,注视着她,“对不起嘛。”
“哥哥…呜…哥哥…”她的脸只有面团大,又要唤他又要哭,一时很难决定哪个更紧要,便哭一声,抽一下,唤他一声。
他见她的腿仍保持着一字,知道是麻木了,慢慢将她的腿扳了回来,并拢的放着。
她顿时嗷嗷叫:“好痛!好痛!”
他忍笑,又心疼,拂了拂她的背,看了眼窗外,劝说道:“饿不饿?再不去吃饭,时间过了,等下要饿着肚子练功哦。”
她平静了一点,整个扑倒他怀里。
他很少得到,总是在挣扎而什幺也没有,只有她像个球似的坠入怀中时,他有一种明确的获得感,回抱住她,“站不起来啦?”
她只奶声奶气说:“哥哥,记得球我。”
“是救你的意思吗?”他笑问。
昨夜洗澡时才发现她是个女孩,又因一向知道师父不收女弟子,不敢将实情告诉师父。她也并非有意行骗,一则是她太小,懵懂间不知男女之别,二则是抛弃她的人将她打扮成了男孩。
她无条件地信任着他,就像孵化出来的小鸭子无条件的信任它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并认作做妈妈。
她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不住地一抽一抽。他拍着她的背,面对她的信任和依赖,后悔歉疚适才竟没有想起她,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被需要的滋味。
他抱她起来,抱得一摇三晃,只因他也练得腰背痛极。
她乖顺地趴在他肩上,眼泪汪汪的看着这个世界,她还不懂什幺是表演什幺是基本功,只觉得师父好凶而且虐待她,但这里有哥哥,她不愿意离开。
她蓦地往他的唇上猛亲了一口。
他和她都愣住了,而后她疑惑地“嗯?”了一声。
他的唇上仍留着她眼泪汗水咸咸的味道,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吻,他停下了脚步轻声问:“你干什幺啊?”
妹妹顶着鸡窝头,睁着乌玉丸似的眼睛,一脸天真,“哥哥为什幺没有开心?我想哥哥开心。”
“这样为什幺会开心?”
“我看妈妈这样…”说着她又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很多叔叔就会笑,我也想哥哥笑。”
他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后,沉默抱着她向前走,暗想妹妹的母亲将她打扮成男孩扔掉,或许是为了让她远离风月场,给她一条活路,是不得已,并非冷血。
他千回百转地想着,她在肩上哼哼唧唧,一时哭,一时指着蝴蝶问是什幺。
果然打饭时,锅内只有酱油汤了。他们二人虽身形相差很大,拿到的饭量却相差无几。
妹妹一坐下,双手捧着比她脸还大的碗“咕嘟咕嘟”喝了起来,他眼看着汤水顺着她的下巴滴到桌上,不由得盯着她,“慢点,嗳,慢一点嘛!”
她喝得太急,喝完捂着胸口,然后将碗推向他,碗里剩下的都是米饭。
“哥哥吃。”她摇头,不断打着嗝:“我不饿。”
他产生了一种不曾有过,却又仿佛期待已久的感受,也说不清具体是什幺。看着她碗里的米,只觉得舍不得,拿起筷子,夹了一些饭递到她肉嘟嘟地嘴边,“吃一点,等下练功会很饿的。”
挣扎着到了晚上八点半,终于到了所有孩子最期待的收工时间。大家即刻往淋浴房跑,似乎早些洗漱就多些时间玩乐。而他要保护妹妹的秘密,等他们全洗完了再带她去。
淋浴房充满了热热湿湿的蒸汽,如烟似雾,在延绵不绝的滴水声中,他把妹妹抱了进去,锁上隔间的门。
彼此赤裸,他蹲下给妹妹涂肥皂,揉她的背,她痛得吱哇乱叫又后眯着眼睛,窃窃笑着说“舒服”。
待到他给自己冲洗,她却不肯背过身体,扳了好几次,都倔强地转回来,绕到他面前问:“为什幺我没有长哥哥身上的那个啊?我长大些会长出来的,对吗?我要和哥哥一样!要比哥哥的还大!”
他有些尴尬,双手捂住,“男孩子才有的。”
“我是男孩子呀。”好在她不纠缠这个问题,继而问,“哥哥,刚刚林师哥他们说圣诞节快到了,可以回家。什幺是圣诞节啊?我可以见到妈妈吗?我想妈妈。”
他关掉热水,慢慢蹲下去,平视着她,认真又小心翼翼说:“圣诞节,是外国一个神仙的生日——那天哥哥带你去看海,好吗?”
她有点失落,张开两只小胳膊搂住他,不再说话。
他揉了揉她刚刚洗过的头发,一股清爽的肥皂味。漏水的花洒,大滴大滴的点着热水到他背上。
洗完出来,他怕妹妹着凉,在她的头上包了条毛巾,看起来像个摇摇摆摆的小阿拉伯人。
她抱住他的腿,仰面撒娇:“哥哥,我腿疼,走不动。”
他无奈捏捏她的耳朵,只得弯下腰,龇牙咧嘴忍痛抱起她。
此时夜色包裹着香港所有人,不论是纸醉金迷的达官显贵,还是像他们这样不为人知的芥豆,都不能逃出此时的黑夜。以前他自觉死活并无所谓,即使死了,也没有人为他收尸,更没有人为他哭。而此时怀里小小的,打着嗝的,软乎乎香喷喷热绵绵的妹妹,给了他全部存在的意义,他不可以离开,他被热烈的需要着和爱着。
进了通铺寝室,由于妹妹的头发被包裹着,其他男孩子看过来,都七嘴八舌地说,“英贤也太像女孩了。”“难怪师父说英贤天然有半个女儿身,是个唱旦角的材料。”“啧,他就是个女的。”
妹妹不忿地反驳着:“我是男孩子!”
见妹妹叉腰气恼,他的嘴角不经意浮现出一抹微笑——这在其他男孩子眼里是有些诡异的,不过他们不愿花时间想,只争分夺秒享受着宝贵的自由。
他们的铺位最靠墙的。他将妹妹从地上举起来,塞进被子里,自己也躺了下来。灯还明晃晃照着,其他孩子都在玩闹,他们静静地躺着,面对面小声说话。
“哥哥,圣诞节前一天夜里,我把袜子放在床头,就会有白胡子老公公满足我的愿望,对吗?”妹妹在他耳边说。
回来的路上,他给妹妹讲了圣诞老人的传说。几年前他第一次从电视里知晓,天天盼着12月24日的到来,那夜他虔诚地将袜子放在床头,可是第二天什幺也没有变化。
妹妹这样问,他有些为难,不想她经历同样的失望。面对妹妹的眼睛,他悄声问:“你有什幺愿望?”
“哥哥。”
“嗯?”他笑了笑,“你的愿望是什幺?”
“哥哥呀,哥哥就是我的愿望。”她笑得眉眼弯弯,像偷吃到了糖,“我想哥哥一直在,在一百年,在两百年,不离开我。”
他忍不住吻了吻她的额。
倏忽间熄了灯,大家爬上床,渐渐安静了下来。黑暗里,他的手揉搓着妹妹酸痛的地方,将她酸痛或发凉的地方全部揉搓到发热。
她舒服得直哼哼,酸痛得到抚慰,困倦又舒适,在他怀里得到宛若母体里的安全,即将睡去又想起了什幺,用气声在他耳边说:“哥哥,你的圣诞愿望是什幺?”
“是你。”他亦用气声答。
“那你以前的圣诞愿望是什幺?实现了吗?”
“现在实现了。”他用鼻尖蹭了蹭她软热的脸颊,“晚安,囡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