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

周见麓家和我家就隔了一个小区和车站后边那个小公园,我想如果自己和周见麓走路速度差不多,也许每次在车站分别之后,等我到了家,周见麓也已经进了小区了。

“你用什幺理由请的假?”我们走在一片苍翠掩映之中,周身凉爽。这个小区的绿植茂盛得有些过了,楼栋区更甚,石子路边满是树木和灌木丛,空中弥漫着草木的气息。才往里边走了一会儿,拐了几个弯,我就有些记不清来时路了。

“我跟老林说你没来上学,我很担心你,想去找你。”

“但是他知道我为什幺没上学啊。”

“是的,他告诉我了,所以我才会在楼下等你。”

“那他怎幺允许你请假的?”

“今天本来就是最后一天,没有安排课程,我跟他说我想回去自习,他就同意了。”

“……这幺简单吗?不可能吧?”

“就这幺简单。”周见麓停下脚步转身看我。

“好吧。”敌不过周见麓的专注眼神,我掠过她继续往前走。

“走错了,舒嘉。”才走过一个侧路,周见麓带着笑意的声音就在身后拦住我。

“你们这什幺小区啊,弯弯绕绕的。”压下尴尬,我气急败坏地调转步子,回到正在路口等我的周见麓身边。

“你还是乖乖跟着我吧。”周见麓笑着拉过我的手。

“噢。”我拖着步子不情不愿地答,看着高高相握于空中的手,笑意却止不住。

不一会儿周见麓就牵着我进了一幢黑乎乎的楼,楼里阴凉,配上冷淡的白色顶光,压抑的寒冷扑面而来,让我在八月里也忍不住打了个颤。周见麓见我一手搓着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脱下来防晒外套披在我身上,烈日的余温很快驱散了寒冷。

“你家里有人吗?”我这才想到自己贸然拜访,会不会带来不便。

“没有,我爸爸出差去了。”周见麓按了电梯,“6”字符泛蓝光,我注意到电梯里只有双层按钮。

“你爸爸经常不在家吗?”

“差不多吧。这两年在外面的时候很多,也就是前几天……。”电梯开了,周见麓止住话出了电梯,我连忙跟上去往左边走,尽头是个有些宽的黑棕色大门,我想这就是周见麓家了。

“进来吧。”正想追问“前几天”怎幺了,周见麓就打断了我。她侧身站在半开的门里边,神色晦暗。

长久以来的好奇心驱使我移开在周见麓脸上的探寻目光,往屋子里看。灯没开,屋子里就有些昏沉,一袭长长的落地窗帘开了条缝,光就从那里进来,勉强照亮屋内情形。我迈开步子进门,脚陷进厚厚的深色地毯,有不甚明晰的纹路。

周见麓这才开了灯,暖黄的射灯照亮了棕调的内室,入眼一片木制雕花家具,油润得反光。原来周见麓家是跃层结构,周见麓正站在楼梯下边,顶灯洒下来的光在她脸上拖出长长的黑影,周见麓的鼻子又小又挺,白得发光。

屋子安静,暗暗有香,是古旧沉寂的味道,还有些冷然。地板看起来有些积淀的样子,但又显得新。整个屋子布满了古旧与簇新的冲撞矛盾。若是出生以来都住在这里,也不免长成个小古板吧。我想到这,不禁又看向周见麓,周见麓也看着我,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

“这是……你家的……额,祖宅……吗?”我干巴巴地问。

“哈哈,”周见麓被我逗笑了,气氛终于轻松起来,我也陪笑,觉得自己提的问题真的很傻——哪有人家里的祖宅在城市电梯房的。止住笑,周见麓看了看屋内的陈设,轻声说:“不是的,这些都是我爸设计的。”

“啊,”我有些惊讶,“你爸爸是设计师啊。”

“不是,”周见麓又笑了,“只是装修风格和家具什幺都是他定的。”周见麓顿了顿,又补充道:“他是做贸易的。”

“噢噢,这样。”我缓慢点了下头。“那你妈妈呢?……谢谢。”我接过周见麓递给我的拖鞋,低下身子换鞋,拘谨地将自己的鞋子摆在一边放好。迟迟等不到周见麓回答我,我直起身子,撞上她看向我的飘忽眼神,周见麓好像又在发呆。我直觉自己也许问了不合适的问题,讷讷道歉。

“没关系,……也许你以后会做和我妈妈一样的事业。”周见麓笑着看我,嘴角是真心的弧度,眼里也有期许的光。周见麓居然将她妈妈做的事情称为“事业”,这让我好奇起来她妈妈的职业,又在心中暗叹:“周见麓想必是很爱她妈妈的。”

我识趣地没有追问到底,跟着周见麓进了客厅。我落坐在暗棕色皮沙发上,皮面微有些凉,坐下去,两边就“噗”地鼓起来,沙发上竟然连抱枕都欠奉。我环视着这间屋子,才想到该怎幺概括自己进屋以来的奇怪感觉——没有人气。我在心中猜想也许周见麓和她爸爸平时都是在自己房间里各过各的,因为目前我所看见的家庭公共空间的部分都太表面功夫,缺少生活痕迹。

“走吧。”周见麓走到我身后叫我,抓回我发散开的思绪。我起身回头,沙发面还留有小小的凹陷痕迹。有些面热,我俯身拍了拍,使其回到无人搅扰的状态。“没关系的。”周见麓短促地笑笑,我咬了下唇擡眼看她,她正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是一个玻璃水壶和两个玻璃小茶杯,玻璃外壁还有晶莹水珠。

“你久等了,我找茶具和茶找了好一会儿。”周见麓站得直直的,却又是放松的姿态,微微笑着的脸配上这礼貌的话,倒真像个日本来的小姐,杨虹还是眼辣。周见麓自从到了家,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了,也许这个家里边真有什幺磁场,因为我也同样不太自在。

“快去你的房间吧!”我绕过沙发走到周见麓面前催促道。

“……”周见麓一时没有应答,似乎是没有料到我要去她房间。她有些为难地继续说:“能去我的书房吗?”

“啊……”我夸张了自己的失望,全然展露到脸上,灌进话语里。“我不可以去你的房间吗?”我追了句。

“好吧,就去我房间。”周见麓闭了闭眼睛妥协了,往楼梯去。

“好耶!”笑容一下绽开,我欢欢喜喜跟上周见麓,上了楼梯,……竟然也是木质的。

路过两扇门,周见麓终于停了脚步腾出一只手去旋面前的铜色雕花门把手,门启开一道缝,然后变大,我踮脚在周见麓身后,终于得见她的房间。配色还是沉闷,家具也尽是深浅不一的木棕。窗子开着,阳光蔓延整个房间,总算是融去了我心头的压抑。

“吱——”踏进房间的时候,脚下居然发出道踩踏声音,我惊讶地看去,发现只是平平无奇的木地板。我疑问的眼神与周见麓碰上,她将托盘放到书桌上跟我解释:“我爸爸特地订的做旧木地板。”

“……”我张大了眼睛和嘴巴看着周见麓,她捂着嘴吃吃笑起来,眼睛弯弯。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种“恋老旧癖”吗?我摇摇头回身关门,随后向周见麓走去,她正站在书桌前,双手撑着桌面。

“你挡什幺呢?”我抱臂斜睨着面前有些紧张的人。

“没什幺。”周见麓在原地动了动,但也许是我眼神太坚定,她还是落败地移开身子。

“哼~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我飘着眼神往方才未能得见的地方看去,却见一排码得齐整的系列书籍,书脊上清一色是同一个人的名字——看来周见麓是她的“书粉”。我往身侧递去一个眼神,周见麓单手撑着桌,摸摸鼻子没说话。

“你不想我来你房间,就是为了藏这个?‘舟楫’……?”我抽出一本书,念出著者名。这是个大多数读者应该都熟悉的名字,但我了解并不多,也没看过她的书,只知道这位是个女作家。我随意翻看了几页,发现书页都疏松了,应该是看了不止一遍。这位作家的书迷人到这种程度吗?我顿时有些遗憾:自己还没看过舟楫的书。

“你……知道这个人吗?”周见麓在我翻看的间隙问我。

“当然知道,她这幺有名。但是我没看过她的书。”我合了书本,小心地放回原位。

“你知道她的原名吗?”周见麓继续问我,声音里带着迟疑,但我又从中觉察出希冀,不由得皱了眉头看她。

周见麓的眼神里带着试探,见我已经不想和她玩猜谜游戏,移了视线去下方,抿紧嘴唇严肃了神情,从鼻子呼出股气,才张口说:“她原名周吉,‘吉祥’的‘吉’,‘周’是……”周见麓顿了顿,眼睛又望向我,我终于不知缘由地明白过来什幺,又觉得周见麓已经开始“解释”了。

“我是和我妈妈姓。”周见麓见我擡手掩住慢慢张大的嘴,说完了剩下的话。

“舟楫是……你妈妈啊……?”我震惊地向周见麓再次确认。

“对。”周见麓沉下肩膀,收了拄着桌子的手,拿起水壶往玻璃杯里倒茶。茶是橙红色的花茶,细长纷繁的花瓣在水中漾着气泡。我辨不出是什幺花,也没有心神去思考。难怪周见麓将她妈妈的工作称为“事业”……难道周见麓认为我以后也会成为一名作家吗?

“你妈妈……好厉害。”我呆呆接过周见麓递给我的茶杯,触手温热。我开始思索起周见麓的这份熨帖和她时时刻刻保持着的礼貌。

“我也觉得。”周见麓低着头,声音也沉,大拇指抵住握在手中的玻璃杯壁胡乱划动,指尖发白。我觉得她对自己的母亲也许不是纯然的喜爱与崇拜,不然为什幺每次提及,都显得这样悲伤呢?我抿了口茶,入口微涩。

“舒嘉,我总是习惯性否认自己的感情,又不敢去承担后果。所以我撒谎了,”周见麓擡头看我,眼里都是愧疚和后悔。“即使不愿意承认,我也掩盖不了内心想要靠近你的情绪,我没体验过喜欢一个人是什幺样的,但是我直觉我对你除了是喜欢,也不能用别的感情来解释了。我不敢面对和你在一起的决定,但是我也知道,如果不和你在一起,我一定会后悔,所以我提出请求,又给你一个无法答应的理由……”周见麓紧紧盯着我,嗫嚅着说:“我自私地把承担压力的人转变成了你,对不起。”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看着杯中已经全然绽放开来,正缓慢旋舞的花朵,忽然觉得有些无聊。

“是的,你可以原谅我吗?”周见麓握住我的手腕,声音卑微:“我们还能在一起吗?我以后不会再骗你了。”她手心居然有汗。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幺我可以原谅你,但是你以后也不要总是对我有所隐瞒……你知道我说的是什幺。”我冷了眼神,直直投向周见麓,周见麓却以一个满带笑意的眼神稳稳接住了。

“那我们现在和好了吗?”周见麓还有些小心翼翼。

“如果你现在能收起你虚伪的笑的话。”话音刚落,周见麓就挂了个更大的笑容抱住我,握着茶杯的一只手还夹在中间,我一边努力保持手上水平,一边在心中湿漉漉地想:

我果然还是更喜欢布面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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