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漂亮的衣服里有皱的肚皮,有堆积的肉身,肚皮里有嚼烂的食物和等待排泄的屎尿,但城市里的文明人谁都不说破,所有人都墨守陈规地尊重着富丽华服给人类带来的光环,对着身份权力的空壳鞠躬叩首,谁也不提背后的肉体贪欲。
宋婵衣不得不承认,其实自己也是个十足十的俗人。
她抚摸着一袭月白色的连衣裙搭配绒毛披肩,银色的丝线绣着星月,点点洒在袍裾间,素色寻常不张但处处透着精致优雅。旁边的鞋盒里还摆着一双素白的小皮鞋,软乎的真皮穿上了她也没觉得磨脚,适合得很。
“小谢爷特地让我去订的,说您肯定喜欢,您试着应该合脚吧,要是不合脚我马上去换。小谢爷今天还得去办我们谢爷交代的事儿,今天让我安排人送您回去。”
谢庆已经奉命在楼下的商场取了衣服,拿上顶层给她瞧,还体贴地给她拎着衣架展示,谢庆的态度仿佛突然恭敬了起来,点头哈腰的,跟之前的态度判若两人,不知道是受了什幺影响。
迷汤人人爱听,但宋婵衣可不想露怯。
“知道了。你出去吧。”
宋婵衣顺势矜贵了起来。
谢庆带上了门,站在外头等着。
她试起了新衣,素色的裙鞋衬得她如清雾笼泻,轻影疏斜,仿佛一袭月色虚虚地笼在她身上。
她对着昂贵的布料和皮质摸了又摸,维持着坐姿,对着镜子没有动弹许久。
后知后觉的贪欲好像比谁都无止境,比什幺都易吞噬,在占有她灵魂的一寸寸。
她望着高铁窗外极快地闪过影影绰绰的远山和梭树,不似来时的风雨方殷,她的心情也好像翻了篇。
绒毛的披肩暖和极了,穿来的一身衣物已经被她扔进了文州站里的垃圾桶。
她提议让谢庆送到高铁站就好,谢庆不敢违抗,经过谢策遥的同意后,送她到文州站,还安排给她买了商务座,忙前忙后的。
整个宽敞的商务车厢只有两个人,安静地出奇。
她静静坐着,她不知如何使用商务座的屏幕,只能抚摸着披肩上柔软的皮毛,披肩暖和极了,她缩了缩脖子,百无聊赖地盯着玻璃上倒映着的坐在后面的男人发着呆。
后面的男人看起来很累,食指和中指揉捏着鼻梁,皱着眉头,紧闭着眼睛,半躺在椅背上。一身卡其色的西装很合身,打着花哨的波点领带,时髦的很,像是个花花公子,但他眉间的疲惫感又好似一位失势的上位者。
这位矛盾的陌生人让她一时有些看不透,她毫不掩饰地通过玻璃的折射打量着她,突然男人睁开了眼睛,穿透了玻璃,对视上了她打量的目光。
见玻璃里映射出的前座女人素面朝天,年纪很小的模样,但身穿剪裁合身的衣裙,云鬓蓬松笼在脑后,两片嘴唇亮汪汪的,娇红欲滴,眼神里透着不合年纪的妩媚勾人,还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倒影看。
连轴转了几天,林司庭本来就疲惫得很,如今更烦躁了,前座的女人不知又是哪个笼子里养出来的金丝雀,看见有钱男人就想扑上来的捞女。
这样的女人他从小见的多了,如今他家里那位老头子身边的那些个女人已经够他烦的了。
“小姐,请你不要盯着我看,这样很不礼貌。”
“啊?你说我吗?”
她仿佛刚从发愣中回过神来,眼神还带着些呆滞和不知所措,她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直接地反而让他有些无措起来了。
“我想这里没有第三个人吧。”
他转着手指上的装饰戒指,一脸颐指气使。
“不好意思,我想你误会了,我只是在看风景发呆,麻烦您不要太自恋。哦对了,我有男朋友了,请不要用这种方式来搭讪,这太老套了,大叔。”
瞧瞧这灵巧的小嘴,他被噎得一时间说不出话。
刚想反驳,却见高铁不知何时已经减速,大大的“平海北站”高高地挂在站台上。
巧舌如簧的女人早已娉娉袅袅地拎起了双肩包,披肩下盈盈堪握的细腰扭着走出了车厢,隔着玻璃在站台上对着他飞吻了一下。
……
从没见过这样的无赖女人,他烦躁到了极点。
大叔?他很老吗?
高铁只短暂地停站,又起步飞速开往下一站。
盯着站台上的显示屏发了会儿呆,正是周四,宋婵衣想起每周四都是楼明野调休夜班的日子,说不定他下班早,可以捎她回去,正好她也带了几样文州的小零食回来,可以给他们警队的兄弟们分分。
她拨通了楼明野的电话却关机了。
宋婵衣也没多想,平海市警队离火车北站近的很,她出站走了十分钟就到了。
警队的门卫是记得宋婵衣的,她长得漂亮,又来过几次,倒也没阻拦,让她直接进去了。
一队的办公室只坐了零散几个警员,却没瞧见楼明野。
她打算回去了,转头却撞上了高云帆,见他脚步匆匆,眉头紧锁,要不是他走得快,他们也不至于撞在一起。
“诶!帆哥!我来找明野哥,他在不在呀?”
宋婵衣笑得雀跃可爱。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什幺意思?你的意思是……明野哥……”
宋婵衣的脸色已经苍白了,跟素色的衣服已经快融为一体了,她的纤指揪着膝盖上的裙面,已经把裙面捏地皱了起来。
“现在还不清楚,只是……只是……确认失踪了……现在我拦着队里还瞒着明野家里人,一有消息我肯定告诉你们……”
高云帆还未脱稚气的脸比上次见时沧桑了许多,他未刮的胡渣和乌黑的眼圈,样样透露着他的颓败。
宋婵衣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清河弄堂,她好像昏了过去。
梦里,是深不见底的回忆。
她又回到了小时候,楼明野牵着他们的手,走在小吃街上,她说她从没吃过肯德基的鸡翅,楼明野用攒的零花钱买了好大一桶,他们高兴地啃着。
第一次来例假的她,血浸润了她的裤子,阿婆和妈妈都不在,她哭着去找楼明野,他去小卖部买了卫生巾,笨拙地教她怎幺用。
转眼又是楼明野考上了大学,意气风发地开着警车接送他们上学,她逢同学就暗戳戳炫耀,她哥哥做警察了。
过年的炮竹还在劈里啪啦,柿子树下的牌桌上,他明知她偷牌却任由她耍赖。
许多许多,像幻灯片一样地过。
她真的累极了,冗长的紧张考试,整夜的荒糜性爱,可怕的哀莫噩耗,把她推入了无法挣脱的漩涡,她怎幺都醒不过来。
漩涡里是渐渐下沉的楼明野,在对她喊着,一遍又一遍:“小婵……救救我……救救我……”
她只觉得冷,很冷,像是躺在泥泞的沼泽里,水花和泥浆溅满了她的鞋袜,刚刚换上的新衣新鞋已经沉了下去,但她恍然未知,只想拉住楼明野的手,但她冷得发颤,怎幺也无法把他从漩涡里拉出来。
好像是命运直接写好的漩涡,一步一步把她引入了这个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