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言

人间已是深秋。

镇上的学塾刚放课,陈灵玉哼着轻快的小调,蹦蹦跳跳地在路上走着,时不时与街坊熟人打个招呼。少女不过豆蔻年华,身穿青色学子服,腰间挂着一个装书的白布挎包,脸颊红润带笑,看起来十分讨喜。

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她停下脚步,熟练地打开了生锈的门锁。

昨夜下了一场急雨,院中堆了满地的枯枝残叶,要尽快清理才好。

陈灵玉拿起角落的扫帚,不甚在意地擡头看了一眼,却见合欢树下站着一个身影。

“啊!”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小小退了半步。

那人气态宴然,身形未动,只是淡淡出声:“你是何人?”

陈灵玉有些害怕,壮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天色已昏沉,她揉了揉眼睛,勉强看清了那人的轮廓。

哇。

好漂亮的人啊,连镇上颇有美名的小娘子也不及其半分……陈灵玉看得有些痴了,突然脑中灵光一现,手中握着的扫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你、你是,”她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你是仙人姐姐吗?”话语中带着一丝希冀。

闻言,谢云渺转过身来,察觉她有几分面熟,迟疑半刻道:“……陈丫?”

看着眼前青涩的凡人少女,她不由想起记忆中那个跟在陈镇长身后的小女童,七年过去了,陈丫差不多也应该是这般年纪吧……?

陈灵玉一下子红了脸,扭扭捏捏地说:“陈丫是我的小名,我、我已经过了及笄礼,娘亲给我取的大名是灵玉。”

谢云渺从善如流:“灵玉。”

娘亲呀!仙人姐姐的声音可真好听!

陈灵玉凑上前,眼睛亮亮的,一瞬不瞬地盯着雪衣少女。她经常梦见仙人姐姐从魔窟里救出自己的场景,虽然当时年岁尚小,记忆有些模糊,但她一直记得仙人身上像冰雪一样好闻的气味。原来竟和梦中一模一样。

谢云渺弯了弯嘴角,问道:“你知道沈榆在哪里吗?”

她问话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幺。

“我在寻他。”

陈灵玉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她低头嗫嚅,声音闷闷的:“仙人哥哥已经……走了,院子一直是我和娘亲在打理。”

庭中的风似乎凝滞了。

雪衣少女沉默许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三年前的正月底,仙人哥哥突然出现在我家,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

陈灵玉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才继续说道:“他……看上去很不好。眼睛也瞎了,还流着血。”

“他说,他七日后就要死了,他要离开这里,去一个地方。”

谢云渺有些发怔:“沈榆……要去哪里?”

陈灵玉摇了摇头:“仙人哥哥没有说。”她似乎想到了什幺,突然神色一振,“有一个小盒子!他走之前给了娘亲,嘱咐娘亲一定要转交给你!”

“啊呀,我这就去取来!”陈灵玉急匆匆地跑出院门,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除却细微的风声,四下回归幽寂。

又一片叶子掉落下来,谢云渺伸手接过,枯黄的合欢叶在她莹白的手掌中越显残败。

失去了灵力的蕴养,这树合欢已不再是当年的繁花胜景。

黄昏秋风微凉,涌入她宽大的雪色衣袖。恍惚间,她想起沈榆站在合欢树下凝望的场景。

他笑得很温柔,眉眼盈盈弯着,干净得如同一副山水墨画。

谢云渺慢慢闭上眼,心中突然寂静得发空,好像整颗心都皱了起来,不自觉地酸涩。

好奇怪的滋味。从未有过。

大门“嘎吱”一声打开,陈灵玉像猫一样溜了进来,将一个盒子放在石桌上。她羞怯地笑了笑,脸上挂着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但还是抿唇不语。

陈灵玉朝谢云渺行了一礼,又轻轻地合上门缝,转身离去。

真是长大了啊……察觉到她过分的体贴,谢云渺忍不住哑然失笑,颔首道谢。

这是合欢木做成的盒匣,上面刻着一个精密的识灵法阵。只有识别到相应的真元气息,这个盒子才会开启。

谢云渺神念微动,向法阵中注入了自己的真元,盒子便自发打开了。

——内里静静地放着一枚剑穗。

羊脂白玉雕成合欢花的形状,缀着同心结,青色的流苏如锦缎般顺滑。

“你的雪隐剑上空荡荡的,我给你做个剑穗好不好?”

“好。”

仿佛有什幺哽住喉头,雪衣少女怔怔地看着剑穗,丹田内的真元霎时翻滚上涌。她捂着胸口,觉得有细微的刺痛,半晌轻轻叹出一口气。

她以为只是随口无心的一句回话,原来他直到死之前,都一直念念不忘。

谢云渺拿起那枚剑穗,正欲挂在雪隐剑上。触碰的瞬间,一股灵气突然从剑穗中溢出,温柔地缠着她的手指,又向上复住少女的双目,不断滋养着眼周的经脉。

怎幺回事?谢云渺呼吸一滞。

天生灵目能够炼成绝佳的灵丹、灵器。

沈榆……他挖下自己的眼睛,炼进剑穗里,送给了她。

难道他在当时,就已经想好这份“礼物”了吗?

雪衣少女眼睫微颤,面无表情,冷漠得近乎僵硬。

她救下必死的沈榆,只是因为在他身上感应到了一份机缘。她本以为沈榆会是自己突破结婴的契机,可突破的契机在别处。

原来,冥冥之中的那缕机缘终究还是应在了他的眼睛上。

她替他杀了仇人、赠他疗伤的丹药。他给她元阳,让她悟道。

他们早就两清了。

谢云渺紧紧咬牙,十指交迭在一起,骨节绞得泛白。

她的道,是有欲无情,是不沾因果,是坐而静观,是兼怜万物。

可是,怎幺会有人可怜巴巴地捧出一整颗心,等着又盼着,将最柔软的心尖献上,却什幺也不要求。

他甚至连一个墓碑都没有为自己留下。

谢云渺抚摸着剑尾的玉穗,眸中灵光隐现。

“沈榆。”

她开口,声音有一种清淡的残忍。

“对不起。我食言了。”

翌日清晨,匆匆而来的母女推开院门。

庭中早已空无一人。

“呀!”陈灵玉扯着娘亲的衣袖,发出惊叹。

她愣愣地看着那树忽然盛放的合欢花,满眼云霞,绮丽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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