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胡搅

“陛下,卯时二刻了……”

男人压低了声道一句“下去罢”。

鸾帐晨光熹微,南婉青昏昏沉沉醒转,一手轻揉额角,梦断魂劳。方才入寐见闻宛然如真,却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宇文序生怕吵惹怀中人安歇,小心翼翼起了身,退去榻边穿鞋袜。不想南婉青一把抱上来,娇声缠闹:“向之,不许去——”

“青……”宇文序回手圈揽娇人儿,哄劝的软话才到了嘴边,登时噤声。谙熟样貌一夕之间面目全非,她大半张脸血肉流脓,猩红血丝如毒蛛网纠缠,皮肉稀烂,看不出原本模样,美人一眼澄明,一眼紫红肿大只得半睁。

“身、身上可有不适?”宇文序问道。

他分明有一瞬失神错愕,时下故作镇定罢了。

南婉青摇摇头,满脸脓血直往人怀里钻:“你莫混我,不许去……”

她再添火上一把油。

南婉青等着看好戏,等着他狠手推开人,等着他如梦中一般惊慌失措,原形毕露。

男子横亘腰后的臂弯愈发收拢。

“你好生歇着,我先去前殿点了卯,过会儿再来陪你。”宇文序搂着人移去枕榻,空出一手掖紧羊绒软衾,一贯的慢声细语。

南婉青不由生出好胜心,这戏他竟还能演下去。

后颈上纤柔双臂一使劲,又将宇文序拽近些许,南婉青有意擡起下巴,朱红唇瓣送去宇文序眼前,半张脸的脓肿腐肉一并送上前去:“你作个嘴儿,我便听你的话。”

这夫妻恩爱的戏看谁唱得过谁。

宇文序眉间含笑,俯首一吻,耐着性子哄道:“你好好歇息,过会儿我便回来了。”语罢又是一吻。

他……

南婉青许久缓不过神。

宇文序拿下勾缠肩头的玉臂,掖入松软被褥,又嘱咐了几句歇息的话,这才起身更衣。

“娘娘不慎伤了脸,切莫大惊小怪,去传太医。”

东阁之外,他悄声差遣宫人。

“殿内镜子都撤下,寻个由头,莫教她看见了。”

南婉青久久无眠。

“前些日子已有医女请脉,未出一月,为何两回求医?”南婉青明知故问。

渔歌搀着人坐上软榻,陪笑道:“娘娘脸上生了秋癣,许是时气不好,请来御医瞧一瞧,对症下药才是。”

“秋癣?”南婉青摸了摸裹上棉纱的半张脸,适才渔歌奉命前来,甫一撩开洒金帐,平素伶牙俐齿的人惊得吐不出半个字,支支吾吾劝着劳驾起身,话也说不利索。

南婉青道:“可我从不生那玩意儿。”

“可不正是从前不生,今年却有了,才请来大夫好好查一查因由。”郁娘应声周旋。

南婉青又道:“也该让我看看如今什幺模样,再裹这些劳什子上脸来。”

渔歌道:“这不是今日殿中的大小镜子,都送去了内府局磨光,想来一二日便可送回。”

“一二日?”南婉青佯装惊诧,“德明堂的镜子七夕方磨了一回,左不过半月的工夫,为何又送去内府局?”

“这……”渔歌绞尽脑汁,同郁娘相看一眼,慢慢回身捧上鲜花点心,总算诌出应对的说辞,“可不正是七夕那些个奴才躲懒,磨不仔细,这才又送了回去。”

这丫头还是机灵。

南婉青不再刁难,半卧美人榻,传令太医进殿。

“臣展崇金叩见皇贵妃娘娘,娘娘福寿康宁。”绿袍医官伏身行大礼,不惑之年神采奕然,身后跟着一名小药童。

南婉青一摆手,郁娘道:“展太医免礼,请上座。”

展崇金惶恐谢恩,战战兢兢扶上小杌子,半低着眼睛,不敢擡头:“近来秋雨渐寒,娘娘保重凤体。”

“本宫脸上生了秋癣,往年未有,不知何故。”南婉青道。

展崇金道:“入秋阳气敛而阴气盛,肺、胃郁积湿气,故而生癣。娘娘今年行……”沉稳话音顿时滞缓,展太医斟酌少顷,接着说道:“娘娘今年行孕,耗损元气,想是由此身染时疾,也未可知。”[1]

郁娘与渔歌又相看一眼,忧心忡忡。

南婉青倒是不以为意:“如此说来有几分道理。”

展崇金恭顺颔首。

“渔歌,拆了罢。”南婉青唤道,渔歌奉命上前解开棉纱,素白布条渗杂血迹与脓水,湿淋淋一片红黄粘稠,郁娘出言提点:“请展太医望诊。”

展崇金拱手应是,站起身,谨小慎微。天子宠妃姿容外男岂敢唐突,面生秋癣实为常见,他原想着匆匆一瞥,照方开药便罢。怎料一擡眼,上首独目炯炯,女子斜倚宝榻,素衫素裙纤尘不染,愈显一张脸好坏参半,血肉模糊,浑似偷来人间衣裳的煞鬼,不知何时探出茹毛饮血的獠牙。

“娘……”展崇金张口结舌,愣怔着移不开眼。

南婉青问道:“如何?”

郁娘摇了摇头。

展崇金强压惊惧之意,膝弯一软,惘然跪地回话:“娘、娘娘且宽心,这……癣疾并、并无大碍,好生调养,必、必定凤体安康……”

南婉青顺水推舟:“如此甚好,赏。”

“谢娘娘隆恩。”展崇金一叩首,已知回天乏术,医者父母心,也只得尽力而为,“娘娘可、可觉有何不适?”

南婉青道:“无有不适。”

渔歌换了干净棉纱,一圈一圈缠上女子溃烂面容,听闻此言更是惴惴不安。这般伤势她竟无知无觉,莫不是已病入膏肓……

展崇金定了定神,又问道:“娘娘平日有何忌口。”

南婉青略作思量,转眼一看郁娘,郁娘答道:“娘娘并无忌口。”

“这……”展崇金愁眉紧锁,叩首再请,“请娘娘容微臣诊脉。”

软和小枕安置矮几,南婉青伸出右手,羽枕托起纤细腕骨,侍女复上丝帕。展崇金先后切诊左右两手,仍是无计可施。郁娘心思周全,温声道:“娘娘昨日饮食的单子及来由,想必膳房都有记档,劳烦太医细细查过一回。别是下人疏漏,添了什幺不清不楚的东西。”

展崇金如蒙大赦,伏身拜别,随郁娘前去膳房。

“近来常用的脂粉香料,你也送去好好查一查。”

渔歌才放了银剪子,便听南婉青吩咐。她为贴身女史,掌理栉沐之事,责无旁贷,嘱告秋灵等人好生侍奉,带着两个小宫女去了。三人点清香脂用物,渔歌先回东阁复命,眼见南婉青侧卧美人榻吃柚子,桐儿念诵话本,安然和睦,心知不宜出言打搅,只领着丫头赶赴膳房交差。

德明堂凤阁清静,屏风前几个小丫头垂手恭候,渔歌去而复归,窗前锦榻空无人影。秋灵与水芝围着一尊芙蓉石香炉,齐声见礼:“渔歌姐姐。”

渔歌疑道:“娘娘何在?”

秋灵暂且撂下香粉盒子,禀道:“说是找话本子,与桐儿姑娘去了寝殿。”

“何时去的?”

秋灵道:“去了有一会子。”

渔歌转身寻往后头殿宇,洒扫侍人挽起纷乱红绡,天已大亮,窗明几净。金玉妆台缺了一方大镜子,如天心月陨,空阔惹眼。偌大的锦绣金屋,桐儿跪身堂下,诚惶诚恐,南婉青手执一面巴掌大的铜镜,纤长玉指拨开棉纱,皮肉破烂化脓,仿佛蛆虫啃啮的腐骨,坑坑洼洼,不成人样。

素衣女子背身而立,清莹菱花镜,一只脓肿的红眼睛慢悠悠瞟来,俨如古镜睁开妖目,搜寻替死鬼。渔歌乍然撞见,青天白日,亦不禁心神一凛。

“你说我这脸算是毁了罢?”南婉青淡淡开口,气定神闲。

“娘娘……”渔歌不敢答话。

“古人云: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南婉青打量镜中惨怖面容,“我这副模样,天家恩宠也该断绝了罢?”[2]

渔歌道:“陛下圣神文武,绝、绝非以貌取人之辈,陛下与娘娘多年厮守,真心爱重,定不会……”

南婉青嗤的笑开:“这话说来你自己可信?”

渔歌哑口无言。

南婉青恹恹掷了镜子。

“这些年奴婢也攒得几个银钱,若是、若是……”渔歌嗫嚅道,“虽不能如往常的日子,讨我们几个一二十年的温饱,大抵还是足够。娘娘在这宫中一日,我便守着娘娘一日。”

桐儿急忙响应:“我也守着娘娘!”

“你不会的。”

南婉青不紧不慢裹起松散棉纱,心不在焉。

渔歌道:“先王十六年我与娘娘相识,前朝新朝,转眼十一载。我为人如何,娘娘当真不明白?”

南婉青浅笑摇首:“你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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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展太医的诊断是我参考《医宗金鉴》乱编的。

[2]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出自《汉书·外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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