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林海】蹈海(可忽略不计的官能表现)

林克x海利亚/初代勇者x女神

仅是基于外传漫画衍生的故事,包含大量个人设定,与游戏多有不符之处,敬请谅解。

与悠久之诗背景共通,但细节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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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风旋啸,林莽沸涌,荒原沉陷倾塌。群峰立于欲曙的半明间,朝霞执曳坚缰,驭定狂盛的奔马。

自强光照耀之中,他失力地跌跪而下,于拄剑倾侧的刹那,由眼至唇鲜血迤逦,恍惚望见那时的她。

她居于寥寂晴日,而他俯颈屈膝,吻她指上宝蓝萤石,剑锋银渍雪光,灼伤他平举的双掌。心头骤生哀楚,他擡首起身,窥见她无忧无怖,端严澄澈,既似他的眼泪,亦如他的湖泊。

驱魔之剑怮震不止,从他手中滑脱。它舒开坚铁铸就的蓝翼,同红鸟的嘹唳一道,径直冲向她所许诺的穹空。

幻象消弭无踪,徒留他掩映在乱石当中,两臂空垂身侧,双目渐趋失焦,终至无所映照。

他仰面坐倒,鼻息切入颈间,喉音涩重腥咸,一如身内行将流尽的热血。

嘴角横过一笑,他兀自擡目向天。心音偕同声息并入滞缓,唯余思潮涌动不歇,她的形影宛若满月无缺,恰于此际相继浮现。

神祇御天而来,降临在人子面前。彼时他方才脱狱获释,其名意指骤雨,心却远胜野火燎原。

她呼唤他,举步接近他,悄声同他倾谈;他接续她,响应她,随己意愿作答。然而他总不允许她的名讳绕转喉舌,只因他与她并未平等相持。

可他终究舍却心祭献于她,以黑夜拥戴明月的方式,啜饮她光辉为食。英雄剖拆身骨砌作祭坛,以私情供奉他的女神,他因她而生的切慕,竟与往昔暗藏的厌憎同等强烈。

而今他不无欣快地想道,若爱情无法摇撼她,仇恨难以拘束她,或许他的死尚能将她炙烧一二,令她悲戚哀痛,不可忘怀。

思尽于此,人子顿觉无所憾恨,竟自气绝而逝。于未死之先,他不忘重镌那亘古未变的誓愿,若当来世,我必定于你目之所及处降生。

飞鸟的嘀鸣剜破拂晓,一线明光沥下,涤净他横遭摧折的面孔,但见唇隙笑意初萌,促夭亡的青春于此复生。

混战平复,如退潮遍洒殷红浪沫,锋镝之声不绝于耳,剔净郁结空际的烟尘。不知何时,神祇披发跣足,一意朝人子走来。

*

初雪辉映,亮银流转,她独自卧眠在如昼的月下,宛然一团幼婴模样,肌肤曝于极寒的夜中,青白至断无血色。

忽有一人履着雪迹行至,足腕皆已裸出,披戴繁重镣铐,耳下悬坠双环,验明为奴之身。

稚龄男童嘴眼皆张,怔然望向遭弃无依的婴孩,徘徊片刻后,他便弯身伸臂,将她抱离此夜此地。

她侧枕在他胸前,为其体温所暖。孩童凝眸于这无瑕面孔,神情不胜忧恼。他抿唇思忖再三,终开口言道:“从今以后,你就叫做塞尔达。这名字意味着——”

“月光。”

青年立定当场,向她投以囚狮的瞋视,双唇枯涸日久,微见颤抖痕迹,嗓音自胸腔间勃发升腾,不住灼烧喉口。

他分明身居日光普照之所,竟无端怀念起夜晚的主宰,委实教人不明就里。

号角余声振荡,闻听他吐出这一词语,人丛摇摆复翻腾,脸面无不失色,肢体尽皆战抖,当中迸发淆乱的嚣声。

盖因他所呼唤者业已坠亡火中。

辨清她音容为何的那一刹,他双手溃败,掌间锈剑坠地折堕。英雄身覆沉绿的甲衣,从人群中疾步走出,同降临于地的神祇两相对望。

赤红的巨鸟翅翼怒张,锐叫骤然攀升,一径搠透耳膜。神祇握持断箭,只身向英雄行来,应声停凝少顷。

她的面影氤氲在他眼眸间,复又聚拢成形,展露尘世之女的颜容。

女子怀琴伫立,眉扬金羽,两腮因结辫增丽,余发累垂厚密,摆荡及膝。她目映黎明曙色,双唇秀美非常,如为欣悦而生。

青年身形轩昂而峻拔,苍淡发束满覆前额,其下眼瞳剧震,向她投出一道凝睇,神情悲喜难辨。

逝者顾盼流转,披覆半肩银辉,旋身踏入深蓝猛火中,余下神祇正视他大张眼目,声嗓拟作水晶,却充盈五色沙砾,“持剑者,我名海利亚。”

是日晴好无风,她的形影嵌于天地相交之中,衣白而发金,两重色彩同泼洒半空的蓝纠合调匀,清丽至迫人之境。

新释的囚徒闭口僵立片刻,终至喑哑失声。他以掌拭目,借此咽下喉间一丝酸楚,旋即后撤半步,径直朝女神跪俯而下。

一蓬赤羽猝然迸散,巨鸟鼓翅直上,惊破剔蓝的天宇。举目眺望,云海翻涌无休,积重而不返,恍若雪山行空,于此际流变飞动。

青年无暇擡头观看,兀自注目横放于地的锈剑。指掌攫住单膝,他如是朝她自陈,语随声落,“白之女神啊,我名为林克。”

他向她伏低百战体躯,举止近乎虔敬,背倚峰峦深重如聚,绵延难断。余下士卒振奋地攮臂高呼,复又同声拜服在广土之间。

枯索的戈矛尽皆飞扬,残破甲胄互相碰撞,铿锵地发响。诸般喧声汹涌,一如风纵激怒,掀起海间不可胜数的波涛。

林克稍一擡首,率然问询海利亚:“你降临此地,意欲何为?”

神祇踏上前去,伸手扶起她选定的英雄。她扬袖启唇,语声凌越一切,“我为你们而来。”

*

自垂柳荫蔽之下,溪流盘桓蜿蜒,雕凿半面擎镜的池塘,林克一膝抵在池沿,俯视那反照的影像:两颊凹陷,眼如蚀刻,颈侧发绺纷披,粗韧缠结至不可梳理。

青年观望片刻,双手掬水洁面,旋即直起身来,腕底闪出一抹利光。披发因钝割而参差,痂块暗红厚硬,掺杂断茬落下。

昔日乱发遮面时,他半身尚且负戴枷锁,头颅垂至胸前,张臂悬吊于刑架间,只一意闭目缄口,任谩骂混同慨叹剐裂皮骨,挑出热血淋漓。

彼时此际,他因她之故,复由罪囚摇身变作英雄,她予他的利剑悬置背脊,鞘体镌出触目蓝金。

林克埋首抿唇,一掌握持那舒放的翅翼,以指腹抵上剑身摩挲,定睛向其灌注久视。

寒冽之光滑过青年目底,剑芒攒动铮亮雪色,照映他所思恋者。塞尔达。林克低伏眉睫,以唇语描摹那匿于余烬的逝者,思绪接连涌上脑际,显化芜杂的形象。

他亲口赋她姓名,自四岁的雪夜起将她抚育;他目送她远离奴隶居所未竭的血泊,从此居于宏丽神殿,盘桓龛笼之下。

日夜飞荡,终无穷尽,他们因时空音信断绝。然至重逢之际,他未及入城迎接,便亲睹她纵身于祭火中,烛花样触水则灭,刹那无迹可寻。

是今神灵御使飞鸟而来,重临尘世畔岸。她以勇士盛名称颂他,和悦厚待于他,音容优美如故,完满无瑕,然而观其神情态度,竟仿若从未同他相识。

于征逐鏖战之先,海利亚朝他摊开两掌,肃然言说:“剑与弓,你须自我处取走一样,以为武器。”

闻言林克缄默一晌,耳畔石环泛蓝,终对女神有所回应:“我久为奴隶,别无所长,唯有倚靠刀剑度日。”

她以眼印拓他面目,旋即报以片时颔首,仿若早有察知,眉宇洇开一丝哀戚,“林克,你虽倚剑而生,切勿如剑自折。”

于众生环绕间,神祇赤手捧执利剑,她剔血为其开锋,目与指皆俯向人子,道尽嘉勉之辞。

海利亚垂手而下,袖缘因风扑散小半,剥出臂腕一瓣皎洁,剑脊栖留在林克颈侧,寒意隐而再现。

人子伏行至神祇身前,掬起她一抹指尖,欲吻又止。

林克屈跪在海利亚足下,仰面同她相觑,突兀言道:“我长久幽禁于牢狱,身心皆不洁净,恐怕难应剑誓。”

神祇低首下望,但见人子颈骨挺出锋利线条,眸光清亮异常,远胜她亲授于他的剑。这副姿态驯顺已极,她只需并指一抹,便可杀他于当场。

海利亚付以一笑,指掌间泻下残零血流,倾注在林克面庞,涤净英雄征伐所遗秽污,辗转过他皲裂唇畔,立时攀生刺骨的酒香。

林克不觉探舌舐唇,复又垂低头颈,举止间不见犹疑,也再无半毫希冀。

“我以有形的肉体敬奉你,以无形的灵魂祭献你。”他半倾肩峰,和她立永远的约,权作对她赠剑的答复,“这便是我唯二所能支配之物。”

青年承剑起身,擡臂指天应誓。欢呼声洪大地扬散,同她视线一瞬相接,他不禁再度以眼发问,世间勇毅者不止一人,你何须执意择我当此重任。

神祇不加思索,无言应答她选中的英雄,因我向来知悉你心光明,邪崇无从浸污。

回纹雕作葳蕤桂木,攀缠半坍的膏柱。海利亚自神殿旧址拾级而上,转首回视林克,颜骨在日光间荧然。

英雄尚在奴籍时,亦曾踝曳重镣经过此处,瞥见代行神意者若玉待琢,孤倚于高阶柱旁。

发束垂舒千丝万缕,她低眉敛目,琴音自白衫间沁出;而他心有所感,不禁为之停步驻足。

林克匆促地摆首,欲从思忆中挣脱而出。青年还剑入鞘,不意间旋身回望,忽见海利亚立在柳荫其侧,似已静候他许久。

英雄一时怔然,缘自本能驱使,他攒眉错眼,避过神祇投射的眸光。沸血乱流在他脏腑内,僵冷的心久未复活,竟于此际搐动不止。

*

幼子自襁褓间弹动四肢,展睫朝上张望。她双瞳涌注海中焰,影映童奴形貌稚若,半颈金发凌乱,深秀亦彷徨。

夜与晨两相交融,她受胎于凡世隆冬,入目所及,仅同他震动的俯视邂逅相遇。一且唯一。

塞尔达。听闻呼叫,她蹒跚向他扑去,未穿鞋履,足弓遍擎泥尘,顷刻投进那饱蘸新创的臂间。你又重了些。他方才与凶兽徒手相搏,忍痛揽她入怀,嗓音生悦。

闻见草浆碾出的淡香,他稍一仰眸,视线越过她发旋遁入晴空。风轨远曳,卫城山墙之外,高云舒作长翼,倾轧森林黝绿的顶梢。

耳听女童澈然开腔,口齿清楚非常,“兄长想要去往天空吗?”

未熟少年应声低头,恰与一张孩儿面彼此觑视。她五岁有余,质胜羔乳,金发细蓬。他不由失笑,若有所思地颔首,“何尝不想?若身在云端之上,大抵不会为人役使。”

眼睫于光照下烁然,她顾自摆弄两掌,但见拇指交并一处,十指翘扬改易,绽成雪身展翅的飞鸟。

她对他凝眸微笑,被答以温静的一瞥。血筋本自勒陷眼白,终为她而驰缓开来。

他并未料想过现今情状,匆促之言竟会化作真实图景。青年低伏半身,乘骑烁羽红鸟盘旋天际,而女神居于背后,两臂虚环过他腰侧,拥簇般无心的昵近。

林克将惊叹按捺于喉嗓,自云间转眸观望,台基承托的巨像细小如束,待楼阁鸟盘旋至低处,方才拔出迫人目眩的高度。

海利亚挽下一丛薄云,顺势披过林克的肩颈,他侧首斜瞟,感触凉润无俦。吐息吹作抚爱,神祇甚觉可悦,附耳对他低语:“不必恐惧,尽管跃下便是。”

林克依她所言纵身一跃,风速由湍急至平缓,失重之感猝逝,他错觉背脊间展开翼翅,丝毫不曾殒坠。

他追随她跌落而下,并肩着陆于石像平端的臂弯。这一隅极之幽独,远目垂眺,只见城池四辐,神的选民酵粉般扬散又聚合,语声浮泡蒸腾。

神祇端详过人子形容,眉梢微见上挑,思索已毕,便启唇向他说明:“林克,现下统御群魔之人,应是侍奉终焉之者的剑灵,吉拉希姆。”

五指拢合于鞘锷间,不自知地攥紧。回思连日败退,林克瞳色渐厉,几欲抽刃向敌。

神祇擡手示意不可,她咬字明晰,嘱托他时不容抗辩:“万莫冒进,到时他由我来对付。”

海利亚扬起成双睫幕,令林克从她眸底照见己身,除却女神莹馥的眼波,再无他者可在这勇士的心间煎绞创痕。

他战意已失,遂松开按剑的右手,敛起周身半野不驯,除却脊线仍紧绷如许。

神祇赐予英雄云所显化的帆,意在增补其力。织物揉在粗粝掌间,换得一声道谢。他思及先前她立在河间畔岸,唇红半褪,他的名自口中流逝不存,恍若倾倒的泉。

天起凉风,人神的瞳目在探询中相触,听凭昼影萦掠身侧。林克复又开口,语调蓄愁积思,他的低喃使她略显惊诧,“你同我竟只有这句话可说。”

他稍挪步伐,凝定地望她,倏尔呼唤道:塞尔达。

*

过往他身冒矢石,披甲执剑,于掠地攻城后,被无数人拥簇在中央,冠以英雄盛名,最终也同样遭称颂功绩的口舌吞灭,沦为阶下罪囚。

他熬过岁月之艰,奋身自卸镣铐,再度持刃站立,行至日晖遍及之处。躯干虽归于此地,忿恨已若茧丝累垂,将心与魂蚕食得不复纯粹。

然而临阵之时,林克依旧举身跃下,一如燧石掷地,激起四方迸溅的呼号。

青年握持那柄辉光显耀的剑,挑破盾防,摧折枪矛,行动不见半丝迟滞,敏捷,强韧又犷勇。

流矢纷簇地追袭,受锥臂腕处剧痛丛生。林克屏息凝神,面前魔物现出兽的凶相,提剑扑身而上,转睫间与他战在一处。

黑肤兼并红目逼近来,竟若同他隔镜相照。两剑交迸,星火四下乱溅,暗影扬唇嗤笑,朝英雄高声喝问:“你厌憎你需保护的,觊觎你所崇奉的,如何配得上这把剑!”

耳内轰鸣乍起,这一记质问砭骨剜心,眼瞳骤缩,林克霎时忘却招架。细剑于半空尖声嘶号,蛇首般蹿动,利牙镶进他颈肩皮肉,前襟旋即绽裂,鲜血四迸。

却听弓弦急促颤响,一枝利箭疾射而来,自魔族胸前穿出,明灿如烈日之光。

林克摄住心神,余光斜扫,只见不远处海利亚挽弓搭箭,长发于颈后狂舞不休,一如火焚战旗。

神祇初自屠戮间抽身而退,瞳目草露润明,晦紫血泽披襟盈袖,若影随身的琴化作长弓,握持于她掌中。

脑际急转明光清澈,青年振声回击,剑势由弱转强,“我配不配用这把剑,可轮不到你来质疑!”

凶刃照面急刺,林克反手格挡,挥出一道雪亮寒芒,剑锋掠过魔族颈肩,直令骨裂筋折。

弓身镀以明金,韧弦盈作将蚀之月,海利亚指尖一松,箭矢便二度离弦飞去,暗影应声惨号,倏忽回复本相。

吉拉希姆捂住胸前绽伤,其上菱形石印破碎不堪。剑灵喷出淤积于喉的血,瞪着女神嘶声叫喊:“是你、是你封印了吾主……!”

战嚣野烈如风,卷起腥热红雾升腾。海利亚半身悬浮其间,面貌波痕不起,口唇迟慢开阖。

“是我封印了你的主上。若你甘愿折断于此,大可前来一战,我定如你所愿。”

黑肤的剑灵四肢战悚,冷汗自额间滑落,滴聚颌下。

日月失却光辉,电光无度纵劈,于云峰内烙开焦斑。许久前他尚为一柄重浊魔剑,却已然复写出神祇清洁的倒影。

她面向太古之魔而立,曲臂收回金弓,自顾持剑在手,瞳眸间烛照万物,既不动情,亦无忿恨。

他们两相争持,搏命的厮斗终晨竞夜。苍穹倒转,雷声匝地,乌郁的坚鳞混同白羽逐渐堆积。神与魔足踵交错,峰峦倾颓若早春溪流,沟壑群蛇样扭绞缠绕。

她敞开染朱双臂,任由他的锋芒刺心而出,不发半声痛呼,只转手把持剑身,顷刻将其拦腰折断,令他生受数千年身首两离的苦楚。

诅咒未及冲口而出,已然销蚀在他喉中,吉拉希姆向海利亚投以睨视,眼神和嘴角皆淬满猛毒。

剑灵生怕再度折于此间,擡手抹去脸上污痕,往后跃开一步,金石交迸中不见踪影。

*

蓓蕾蕊丝未吐,折在骤雨冲袭间,堕得遍地缤纷。鸦鹫振翼于低空,掩蔽四散倒卧的亡者,将冷的血同沃土搅合,赭色稠浆翻腾,浸没业已践平的花朵。

征战稍有休歇,林克行迹微跛,耳闻神祇拨弦助威,他不及看顾伤势,一意循声寻至。

他聆听她弹拨的琴音已非初次,却未曾见识她奏响如此壮曲,于这首战初捷之时。

军士们围坐在地,口舌腥锈尚浓,齐声吼唱亘古所镌的战歌。乐音错落跌宕,若来若往,直令地面响震不已。

于遍野新骸之间,海利亚披发趺坐,黄金的琴身返映残阳。十二弦轻吁细叹,戛然止息,她转眸回望,眼目驻留在他面上。

林克刹步思忖,终应神祇所唤近前来,他搁开佩剑至手边,任她检视新添的伤。

前臂横陈沥红斫痕,袖缘擦过筋骨,她将指腹敷在他体肤间,音质锋棱毕现,“你从不爱惜己身。损毁躯体换取胜利,如何算作果敢,不过是莽勇。”

林克未届战龄时,即以战为生,故已不再呼痛叫苦。乍闻她这般评判,他却顿感吐息艰困,自行辩解道:“这伤片刻就会复原,并不妨事。”

他惮于她专注盯视,乍起退避之心,沉默少顷,终向她和盘托出:“不知何故,我身上从未遗下伤痕,率先冲杀在前,向来是我应行之道。”

海利亚低抑声线地答复他:“所言固然不错。然而你身为我所有,惟有我能决定你的去留。”

林克正欲抗辩,却见她抚触过他发肤,指尖微生震颤,眉睫间浮掠恻隐,出语幽寂:“纵使不留伤疤,可你终究会痛。”

年轻的英雄肩脊战抖一霎,忽地擡眼望去,神祇仅以沉默相待,目中摹写他之形影,光色肃敛,清净如洗。

光影散而复融,他正窥探着谁的记忆?是谁陷没在黄昏间,腮前发缕纷乱四散,又是谁的十指蜷握在倒悬百合般裙边,沾满黑紫可怖的鲜血?

他名为林克,意即骤雨初至。然而除她以外,并无旁人能于呼唤他时,令霖雨一若枝叶离披,沉降在行动和语言中。

*

他被双臂拉开地扣锁在石壁间,高墙不置窗牖,沁出积年的寒气。头颈稍作偏仄,他难耐焦渴,啜饮由额淌至口角的血,无泪的眼在怒火提炼中滚烫。

戴罪者持笛断续地吹奏,受刑两手骨肉翻飞,唇间徒增冷涩,然则一无所出。他废然而止,自她焚毁于火那日起,她遗下的笛便不再编缀音响。

梦魇织就一面无边巨网,而他再度被罗织于内,欲挣脱而未果,不免窒息难当。

林克呼吸不畅,双眼陡地大睁开来,枕下剑柄深陷掌心,错觉铁链仍于腰际盘匝不去。

青年翻身侧卧,扬手遮掩枯涩双睑。他于简陋卧榻辗转多时,依旧未能成眠。

情志难舒,林克索性披衣起身,穿过成簇火炬,踏至营帐之外。此夜并无星月相照,他仿佛在沼泽间漫行,侧耳谛听,隐有弦乐乘风悄来。

青年循声扬眉,却见神祇举步踏入山林暗地。她行止和缓,背中央洇染殷红,荆棘样触痛他的视线。

林克心有所感,一味逐她行去,海利亚置身于前,信手奏出琴乐错落,于她游踪所至,音符自旋律间顺次剥脱,浮泛幽蓝光晕,在他眼前连缀成一脉小径。

森林四处生发野兽的呼号,树和石投下的暗影站立起来舞蹈。夜枭扑翅聚云,鸣虫落音凝雨,群声各显色味,皆与人子相互隔绝,感官暂将此身摈弃。

行而复行,海利亚停步不前,转首时发若天光,夜风低拂耳际环饰,白纱纷杳飘扬。林克踯躅于彼时彼地,不知应如何解释他的行径。

神祇眼瞳半阖,一刃蓝芒剔过人子面孔,令他受痛。她忽而启口,语意不无叹息,“你本不应同我前来。”

林克竟自报她一笑,径直回道:“我已至此地,你可任意处置。”

海利亚不置然否,只回过身去,面向圣殿高轩的门扉,成对障蔽色如象牙,此刻朝旁侧无声敞开。林克心知她已然默许,便紧随其后,跨入这方清净之所。

至深处天澄地静,同置一尊悯默神像,石柱分列矗立,瀑布飞澜旋激,精灵伴同扬羽蝶翩跹起舞,黑玉的平波返映暗光。

衣纱有若溪涧攀绕臂膊,此刻无拘束地滑落。神祇转侧颜面,及踝的发披散开来,拟作落日余晖,自人子瞳目间蜿蜒而过。

体躯本应无瑕可指,而今辉光消损泰半,其间伤迹密布,皆为久战所铸,更嵌有羽翅成对的残根,连缀凄红癜痕。

无伤的英雄瞠目失语,雷鸣响彻脑内,祝祷言辞余音未尽,自久远时分回振耳畔。

我祝愿你不受刀剑之创,远避弓矢之伤。

代行神意者款步走下竞技场,纯白裙尾曳过高台,拂开成泊的血,负载万人瞳光。

圣女垂眸躬身,皎洁无拟,战士跪伏在地,披发成鬃,额间沾露弥尘。她凝望于此,以唇为他刻下一道伤痕。

*

白纱浮绽在泉池间,神祇半裸地侧首回顾,谜一样闪耀而沉静。她任由他逐寸扫视,填补震惊所致的空寂,“我已告知过你,不要随我而来。”

甫一语罢,血印便若满月拭净潮汐,自她裙幅间迅疾褪去,唯余伤迹狞丽如故,于他视野内恒久地燃烧。

为他笼护的她逐日长养,姿容渐显端倪。他难掩忧惧,惧她将损毁灵肉以偷生,产下不知父系之子,被过早掠尽寿数——他本是这般诞育又成活,却始终痛恨于这出身。

若能侍奉神侧,总胜过为奴劳苦。少年在伫立中徒自思索,齿间如嚼青艾。跫音渐远,一众祭司簇拥她离他而去,他撇头掩耳,竭力忽略那呼叫兄长的稚声。

依膝而坐的孤雏,经年再见已若美和爱本身。陡然承她一吻,他胸中初萌昏暧的渴求,只觉她唇似赤蜜,清润非常,于体肤间撩起无焰之火。

仿若倾侧熏香于祭坛前,她朝他掷下谶语,并为其赋予深意。月寒日暖,时轮不绝,少年砸碎镣铐逃奔而出,在生死交睫的争斗中,他于众之先奋身前行,堪称善战无匹。

青年鞭马疾行,绿衣割开无垠原野。光阴流泻不殆,须臾奔涌数载,他年岁渐长,百战未经一败,除却擦弓掠弦,剑下收割人命亦不知凡几,步卒视他仿佛若神。

“你究竟为何而战?又可曾爱恋何人?”

他于凯旋后蓦然回首,营火令面颊不胜鲜赤,形若竖耳警惕的兽。

听闻询问,他竟自摇头失笑,仰面拔颈,一任酒液入喉落腹,告知军中同伴:“我为众人不再相互杀戮而战,可我并未爱过任何一人。”

“我宁肯去爱天上的云,山间的风,也不愿施爱于人,抑或为人所爱。”

青年如是袒露心扉,忽而停顿一时半霎,好似瞥见那瞻望弗及的面影。

他期盼同她再度相逢,甘心醉倒在她的笑靥和哭泣里,更期盼只吹笛给她一人听,愿以花蔓和唇语编结那及膝垂发,好教她高兴欢喜。

他自诩未遭爱箭的侵袭,然而她的吻迹至今存留于他额间,弯仄犹如新月,刺锐酷肖荆棘。她唇畔噙满甘露的滋味,他的血液尝得鲜明。

冷兵的丛林剐刺他肚肠和胸腔,疤癜如数复刻在她的肢体上。他执剑在手,呼出战吼的第一声,而她举行燔祭,同王仅隔半臂相持,血水洇透覆颈的白衣。

是今他明晓缘由为何,她借由祝祷,将他应受的伤痛移于己身。林克不忍直视,亦无可移目,只得低声发问:“现在还疼吗?”

海利亚擡臂挽起衣纱,无言摆首一霎。察觉林克盯住残翅不放,她颊畔浮出笑涡,语声几无波澜,“至于翅膀,那是我自己把它折断的。”

神祇旋身遮去背伤,涉水走向人子。林克立在泉池边沿,定睛注视海利亚,足下踏出一步,只听她对他言道:“我不愿你再因我流血。”

世事无所滞留,终随时间的往返来去,而她由人至神重临大地,明净而鲜活。值此一刻,林克唯愿践行盟誓,停栖于海利亚旁侧。

他拢紧她探伸的指掌,胸肋内心音脉涌,振及衣内一枚兽骨所制的笛。这物什形制朴拙,然则久经摩挲,早已白至蕴光。

*

翌日他骑行四方,指挥兵卒沿河扎营。夕暮将逝,云峦相对耸峙,她在浓绿荫蔽下奏琴,倒影滴落水上,纯澈如月亮。

林克自后驻足,同海利亚相距咫尺。他扬声唤她,未获理睬,索性欺身上前,擡手按住琴弦。

淙流的歌调遏断须臾,海利亚擡眉扬睫。他一经她迎面望过,便如涉入春日湖泊,除却喉嗓沉哑更甚,渗出些许哀恳,“我来这里,只为问你一件事。”

海利亚睇住林克,颜面宁谧无拟,青年端详这谙熟的眼眉,满心惝恍迷离。

他忆及她以琴替言,静谧至他疑她生来喑哑。她自幼行止坦荡,使他无从拘束,恰似盛绽于名姓间的月光花。

可他一旦恋念她,便迅即丧失她。诗歌亦于古昔吟唱,任谁能囚困不死的白鸟,又有谁能捕留弦月的辉光。

而今她再度安坐在他面前,两瞳蓄成湖泊,澄清且深,不可玷染。为其瞳光所映,林克顿感半身漫没,英雄徒然张口,良久迸出一句:“神是否也会死去?”

海利亚直视林克,笃定地颔首。微笑掠过她的面颊,悬崖纵然终年披霜覆雪,光影疾驰远去,石缝中亦会绽开纤小的花。

“我总与你们同在,直至诀别之时到来。”她如此喻示于他,语调因镇抚降低,微含一丝讶异,“林克,莫要忧惧。我必成全向你应许的诸事。”

海利亚揽琴起身,转首对林克叮嘱道:“请答应我,别与任何一人说起。”

对视牵长成凝睇,林克欲语又噎,但觉唇舌如遭冰冻,丝毫转动不得。

人子独留于原地,目送神祇行过林间。她背负金色的长弓,足趾为溪流所浸染,沿途拨开累悬枝柯的花串。

林克暗自恼恨海利亚的专断,可他别无选择,唯有遵循她的意旨。英雄从未拒绝过女神的请求,正如他最后无法抵御死亡的诱惑。

*

铁腥弥漫场内,烧烙般浊重不散,他屈身拾剑,在砾石地上割破左掌。待仰面时,恰见她衣着洁白端坐高处,发间花冠朝前倾倚,两手交叠至膝,遥远又切近。

落败的对手伏倒在侧,痉挛地抓紧截断的一臂,擡眼望向胜者。他这样少壮而矫健,惯常与人相斗,亦擅同兽相争,虽凭依刀剑偷生,却并无抉择的自由。

自嗜杀的喧嚣中,剑尖顺垂直下,远避颈间动脉,座上观众不禁跌足拍腿,爆发一片嘘声。王与她挨肩并坐,见他公开违令,打出砍劈的手势。

她霍然一震,像熔钢骤遭锤击,开口言道:王,请饶恕此人不敬之罪。

除非神意慈悲,以吻宽赦他的罪行。王说,语带险恶,鹰褐眼珠稍作轮转,斜睨她神情为何。

他懊恼于当时轻忽,应许侍神的希卡一族将这女奴迎入圣殿,酿就肘腋之患。而今她借由神名施恩于民,侵蚀他执掌的权能,无处不与他抗衡。

闻言她顿足沉吟,复又举身离座,朝那角斗者行去。

石像背覆丰翼,不若神祇形容优美,无言朝下俯望。触目所及,行人思归,唯有海利亚只身在前,同其默然相视,云隙碎芒支离,为她发间加冠。

雏菊徒张白日之眼,目送英雄携剑踏足此地,肩甲随步铿然。在他之上,远天浓云靡聚,几近笼盖郊野,却未降下半丝甘霖。

林克略一停步,趋近海利亚身侧。他并踵站定,见她双唇微翕,人言让位于诸神的语系,音节无遮拦地降临在他思绪里。

语终以后神祇转头,风吹枯额发,托出她晴色的眼,焦点却空茫,若云海未知其详。她向人子报以微笑,却令他痛感她的光辉渐趋粉碎,心内涌现突来的哀伤。

你再进一步,她便会因你而死。

遍行暴政的王亲临城上,语声震散硝烟,凶相毕露,气运已衰。祭火由蓓蕾绽为狂花,而她白衣曳血,钉痕纵穿四肢,被卫士踉跄架来。

他僵立于战阵前,持弓的臂膀凝成一柱石雕,箭搭弦上,一时隐而难发。

她挥脱镣束,转侧面目,唇角含笑的遗迹未见坍圮,竟已自行扑向柴堆。火舌战抖一瞬,霎时沸腾牵长,吞并天宇一角,使之血流如注。

脑际惊雷炸响,他目眦欲裂,几近同时同刻,箭矢掠弓离弦,贯穿了君主的胸膛。

林克甫一清醒,方觉他已欺近面前,擒住她袖中的手。女神不欲强挣,仅望彻英雄,抚摩他眼周及眉棱,此举酷肖拭泪,指下双目却始终干涸。

“那时我未能救你。”他撤去指缚,对她沉声低诉。

“此时,此刻,我仍在此处,并未离你而去。”肤间晕开紫淤,海利亚略一颦眉,出语稳静。林克只觉冷热交迸,本欲后撤加以按捺,可他早已不能避开。

费罗尼。奥尔汀。拉奈鲁。军士环冲而上,呐喊摇撼空廓疆土,颠乱海域明灭的波光。每至一地,亚人族群皆随行而来,他则追逐她去往殿宇深处,草萤追逐满月大抵如是。

她不喝止,亦不邀约,只在他注视下解衣涉水,旧伤映衬肤质清莹。她同龙和精灵交谈,仰视石白的雕像,祷辞溶成无词之乐,从口中唱念而出。

是日他们领军复归卫城,各地魔族覆灭大半,首领不知去向,猛攻稍歇,亦令人类暂得喘息,寻机加固工事。

士气扬振,民心稍安,形势渐趋光明,然而首恶尚未斩除,林克实难放松警惕。何况他心内犹有疑虑未解,譬如这压城欲摧的乌云。

*

日落前堡垒已遭攻陷,他抛却断杆的铁矛,对准尸首的颈骨进刀。碎肉四溅,王冠滑脱至地,一头粗蓬红发下,眉宇间黏结不甘的怨恨。

城内战号刺耳未息,他倚剑站立,肢体僵冷若失,茫然望定面前场景。有人自后动作,他斜目瞟去,义军领袖缩回一臂,不可察地撤开半步。

他顿时苦笑,埋首拈出血污的荣冕,单膝支地,双手平举,将其献予未来的王。静默持续片刻,掌间重量消失,他循仪致礼,起身离开。

——据说他本是奴隶,战场屠戮数以千计,如被恶魔附体。

他撇下庆胜的宴饮,只佩剑负盾,从街市间蹒跚走过。流言亦步亦趋,在足印中产卵,孕生蠕虫咬啮耳膜。

——若非为其兄所恋,圣女定不受半丝玷染,更不致殒于祭火。

泪的咸苦侵凌唇舌,她余留的笛烧穿心口。他伫足回望,唯见人们挨肩并首,咂舌私语,受他余威所慑,因畏怯窸窣退远,终于一散至空。

弦音切入梦现的往昔,晨曦锋利若箭,贯通眼瞳。在一株悬铃木下,英雄于神祇膝上醒转,但闻余韵悱恻,犹存耳畔。

“抱歉,我耽搁了你多久?”林克问道,见她把头转向一侧,垂手置琴于裙旁。

“不久。再休息一会也无妨。”四目触而即离,海利亚声线悬荡。她敛伏眉睫,拨弄林克藏银的鬓发,一袭暗香如索,绞紧他的颈项。

他有瞬时的凝滞,旋即撑臂坐直,倏忽开口:“这首曲子可有名称?”

泛青的夏叶飘落肩胛,点映泻金发瀑,她举手拂去,冲他投来微笑,“我的歌只赠予勇敢者,你可以为它取一个。”

“先教我弹奏吧。”他恳求道,态度自然至极,有若先前她语调舒缓,朝一众人子降下谕示:不日我将升地为岛,送你们前去云端。

她闻言颔首,唇瓣稍绽一抹悦色,未及抟造承诺,瞳目已先行予他许可。

林克接过基萨拉琴,弦在五指间延宕地滑动,质若残破冰晶。海利亚倾身愈近,教授他编缀乐句。于她抚触之下,震颤牵连至四肢躯干,令他直感腹腔行将消融。

掌纹浸入手背,她俯降在他颈畔,附耳描摹未来,“岛屿身处云中,必将流水不竭,四季常春。那里无人显贵,亦无人低贱。”

憧憬随叙述沉积弥深,林克发觉自己意动心摇。天蓝若春,他们比肩漫步,臂膊交挽。她转首同他笑语,芳馨穿风度云,于颊侧身周萦回。

人和神捻罢最后一弦,风啸兼并赤鸟的啼鸣联翩袭来,汇作孤凉的音响,那是她所书写的诗章,卫城里外无不传唱。

林克心绪稍定,并未忘却向她发问:“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海利亚垂眸不应,双眉蹙至相触,继而答道:“不会。”

强健胸脯下的心狂乱跳跃,英雄睨视女神,含情且不敬。他的预感终得证实,她早因失色而凋萎。塞尔达。林克再度默念她俗世的名,眼底图像打碎复拼合。

指控、捕获与审判,抗辩充塞喉舌,污名遮蔽颜面,一柄利剑的死亡;镣铐肢解又重组,他在她的灰烬中撼身怮哭,双腿齐膝欲折,血接续泪恣肆滴淌。

她是他在罪中所恋慕者,他因诬陷承受莫大苦难,复因丧失一瞬明晓,他未识爱时就已将她深镌于心。

他似惊鸟中箭战抖不止,炽痛令五官坍缩,海利亚瞧得清楚,启唇逸出叹息,“我料到你会如此反应,才不愿说与你听。”

林克猛地以手加额,盖住半张脸孔,语气簇生棘刺,借此粉饰满腔愁思,“所以你又将于我眼前死去,而这一切都在你计划之中,不是幺?”

至少让我同你一起。这于冲动之下迸发的心声,他既不能言述于口,又自认并无资格。

睫羽频颤,瞳光漫向林克颌下,海利亚声润如笛,无端迫人动悸,“由神主宰的时代没落日久,我不过是古昔的遗存,早已无处可去。”

她赐予他的痛楚短促且锐利,林克强自忍耐,莫可奈何间失口剖白:“那就到我这里来。”

海利亚面露微茫,间或深思绵郁,纵使他扑身而入,也无从探知其底。至少我们还需要你。林克略怔一刻,接着改口,然而她对他摆首,全然不可动摇。

她未及退远,肩颈已陷于他掌握中。林克望着海利亚,血晕涨满颧骨,齿列碰撞作响,碾碎了声线,“那时你本可存活,为什幺却执意投火?告诉我,为什幺?”

“彼时王掳我为质,你若屈从于他,不啻将战果拱手让出;可若不依顺他,见死不救令人齿冷。”

海利亚助他释疑,平和而果决,“唯有我自行了断,形势方得两全。城内群情激奋,攻城亦无所顾忌。”

两行热泪外涌,犁开青年颊边皮肉,她探指往复擦拭,见拭而不尽,为他揭示己身天命。

林克,你生来即为天授之英雄,注定要完成铸魂的苦功。神祇接续语尾,言辞展翅成鸟,据人子胸膛为巢。而我的死,仅是这苦功中区区一件。

他听她细述,疾徐有致。自我新生伊始,踏足此地的那一刻,我便与尘世的忧患和牺牲同在。而你另有所任。她补充道。我会拂除复活的积恶,只望你能引领众子,于云深之处创造未来。

她让手从他面上滑落,转瞬被展臂勒在怀里。金琴失却看顾,跌进蓍草掩映间,不知是谁率先呼吸紊乱,仿佛缠损的弦。

他如是说道:“你令我超乎万民之上,予我剑与荣光。我理当称谢你,颂扬至高的名,争战中以魂命相抵——但你所企盼的未来,我不愿独力承担。”

沉稳双手打抖,话毕他释她自由,神情坚胜磐石,唯余泪膜幽闭瞳仁,结满大丛浓翳。至离去之际,他仍感到她的双目凿入脊骨,犹似举火为吻,几欲溃灼脏腑,促他烈痛难禁。

*

汀探出刚健两臂,指掌为晚霞所涂红,予她的颊与发以抚摸,体肤经由热力熏染,愈加浮现鲜明的丽色。

“天空之女,我可亲的姊妹。你执掌黄金三角,但你绝无使用之能。你不可凭自身而动,无法为自身而活。”

娜卢投下色呈莲须的眼波,凝视她时饱含柔情,声嗓氤氲于星海深处,汇聚一阙天然诗歌。

“你以世界的法则为心,以此身裹藏神圣之力,你当如日月高居于世,轮转无休,永不偏移。”

花柔为她戴上常青之冠,穿坠环饰,整束衣衫。深翠发缕逸散风中,一吻芬芳如熟果,触及冰清前额。

“海利亚啊,你应为无数人喜悲,不可仅为一人坠泪。你的爱只容辽阔高远,不可具体而微。”

诸神慨叹未绝,业已脱离初开天地,留她夙夜纵游在群峰深峡,逆行于雨中长河滔浪,而今又在穹顶之下迷惘。

街巷内外跫音绵延,海利亚穿梭其间,衣裾随步展漾,迅捷亦无声。林克身居远方奏响骨笛,她聆听少顷,便知晓应于何处寻得他的影踪。

老妪拄杖拦阻于必经之途,臂倚一束衔露野花,初放苞蕾依偎颌下。神祇揽花在怀,郑重道一声谢,裙襟遇水转润,略呈透明色泽。

她觑视这霜雾抟造的形骸,忆其勉力废除活祭,陈词救己性命,睫上不觉携了啜泣,讷讷不成言语。“您少时受膏领职,庇护民众至死,如今又为拯救而归,我们何德何能,竟累您牺牲数次?”

海利亚矮身屈膝,平视面前苍颜灰鬓,辨出泪星闪烁。神祇眉眼俱柔,指尖划过老妪因饥饿而瘦削、因争斗饱受惊怖的脸庞,引出一道笑弧,却不作答复。

神祇一意行走,足趾裸裎地踏过城池,流风扑散两鬓发缕,忽复停顿半空。有人纵跃而至,体躯伏若乌弓,空留辫梢金弧迭荡。她带笑埋首,与那张黝黑脸容咫尺相望。

“吾主。”那人单手按心,呼拜于神,“您要我督造的时之门现已建成。”

英帕。海利亚掳袖相扶,出声唤其姓名。她起身,内心顿觉恍然。琥珀里的时间渐趋松动,遂至泉涌,呼应记忆中终末的道别,入主圣殿的稚儿早已消逝——抑或未曾存在。而神祇归返于地,绽若离尘之花。

思绪忽被驱回那一晚,殿外剑戟成林,隐入群山的阴影,月色逾越窗格,在圣女肩头燃烧。她预言劫末将至,恐慌如疫病散布,予王出兵发难的理由。

希卡一族睁大真理之眼,决意为她粉骨碎身,可她令他们暂避战乱,仅以建造时之门相托。

英帕多番恳求,无计软化这坚可崩玉的心肠,只得目送她推开石门,踏离空旷无人的圣殿,临去一刻稍事侧首,嘱咐写于眸中。

——保护他,保护林克,我的兄长,我的勇者。

希卡女子含愧低头,舌尖尝到地牢腥浓的黑暗,“新王将他下狱,我没能阻止,辜负了您的期望。”

“那并非你的过错。”一只手伸来,理顺英帕盘结的长辫,她看见海利亚微合上眼,嗓音虽轻,分量极重,“纵使命中注定,我亦难辞其咎。”

神的侍从骤生一丝哀意,为她,也为他。

“您的兄长。”语声自后而发,海利亚旋身却步,回眸顾盼,但见女子肩面紧蹙,先前尚还坚毅,忽又显出踧踖不安。

英帕赤眸环转逡巡,口齿夹带嗫嚅,大抵不忍提及那人姓名,“您逝去后,他很伤心,一直都在为您伤心。”

然而当她擡首张望,仍同花簇间一双广袤无垠的眼相接,其中难觅动容形迹,邈远而凛严。

*

天际清湛如许,云丝织就薄絮,林克身在俯瞰王城的密林中,背倚树躯而坐,埋首吹奏骨笛。他五指缓动,徐将无名词律付诸笛孔,歌谣的片段攀援于枝干间,簇生扶疏叶丛。

只此一宵,让我独占你金莲花的头发,啜饮亚麻花的眼睛;

但我不能独占你的爱情,若我不能独占自己的生命。

追怀勾连语言,反照进暮霭漫漶的视野。高草间,天空下,他藉笛代口,默想她予他的感受,编缀倾诉情思的风声。

林克不欲为世所知,祈愿峰谷吞没此番意绪,可海利亚少顷便走来,应和他念她而奏的诗与歌。

她愈行愈近,足涉他的心趋至旁侧,甘澈笛乐离散又聚拢,一瞬凋落殆尽,于她颜貌间投注淡墨的影。

浓眉蜷攥一处,吹笛者视线敛降,瞳仁蓝至荒芜,丝毫不见晴朗。她因他逐风而来,他仅以沉默相待。

他们相隔折箭之距,对视难免胶着,林克不得不开口,否则便无法将这方沉寂撕破:“你不必到我这里来。”

女神流目斜睇,揭示英雄呼吸着的幽秘:“我亦居住在传说、法则与颂歌中。若你不以笛声忆述我,我也实难循迹而至。”

见人子搜索枯肠,全无言辞可供反驳,神祇不笑不恼,忽而淡声发语:“林克,你想好琴歌的名字了吗?”

他张嘴,音节滞留唇齿间隙,呼啸复辗转,半晌只迸出伶仃一词,即为女神之诗。

海利亚颔首,毫不挑拣其简素无华。很好,愿你牢记此曲。她接口道,姿容显现一分峻色。它必使你抵达神力所在。

满目惊愕顷刻裂作齑粉,代以冰霜冷雪。他曾亲睹她在白昼摩挲琴柱,于黑夜拂拭剑脊,她亦曾触摸他的躯体,暖热根植皮肤之上,盛放一霎便凋零无迹。

思及此处,林克亟欲闪避,认定她待己与待器物几无区别。然则英雄定睛分辨,却见他的面影宿于女神瞳心,一缕悲愁稍纵即逝。

“兄长。”海利亚撩衣伴他共坐,不无慨叹地承认,“舍下你死去……于此一事,我无颜奢求你的原谅。”

这称谓睽违至斯,只消她呼唤一回,那微弓的脊梁就陡增震动。他偏转面目,挺直腰背,掐灭突袭的哽咽,眸光擦掠睫端黑弦,射穿她的眼。

他于竞技场中爬起身来,有个贵族的女儿拍手笑着,把一块颜色难辨的糖扔在地上。男孩扶剑勉力挪近,捡拾起糖入口嚼咬,这是他初次品尝甜味,虽已混杂泥浆和鲜血。

数千日夜飞逝,他迄今仍怨怼她昔日作为,痛恨她罔顾自身安危,一心奔赴死地。可当他望向她时,那块糖的滋味却沿舌根缓慢复苏,经久苦涩后迟来的甜蜜。

“要下雨了。”海利亚说,她一手前伸,掌心朝上翻覆,承接几点湿意,“林克,同我回去吧。”

衣香潜游,神祇怀抱半蔫的花束,走在人子心房的那一侧,发顶堪及他下颌。他们皆自沉默,任雨滴牵成澄晶之索,纷乱地切割视野,夜中岑寂蔓生触须,从路边牵绊足踝。

林克停步扭身,朝海利亚张臂摊掌,搭弓的指端粗砺似沙,似欲触及那芬芳鬓发,他低声说道:“让我来拿吧。”

女神随他站定,面上微有讶色,眼盈的蓝流泛开来,美如谶语。   她绽放笑颜,略一点头,便将花束交予英雄手中。

人神并肩远去,天穹因征伐不胜悼惜,吞声饮泣至今。雨线往复斜织,由疏转密,催瘠壤遍布翠斑,又于他们周围撒开帷幕,隔绝一段容纳彼此的时空。

*

神祇孑然纯白,诞生于创世之雨中,披发转腾金浪,鲜润如年青雄鹿角上新绒;剑深嵌在她指掌间隙,半身一样依循心律搏动。

她于亘古之先巡游各地,常将众魔驱逐又捣散,他们自她剑与弓下流失的血,填满三重汪洋还有剩。

神祇久未挥舞这柄利剑,直至面对终焉之者的那一刻。她蕴藉规则、法度与新生,而他同她迥然相异,播撒死坏、混乱和毁灭。

日光遍洒清澄,山风摄取烟火饱腹,神祇仰首阖眸,复挽袖拭净剑上余污。寒光断却成星,映照眉目如以银裹,足下厚壤艳至腥膻,因风日之故愈显焦枯。

楼阁鸟飞落而下,扑翼盘桓不去,恍若云霞蔽天。而她为阻魔蚀自斩双翅,翎羽损毁无存,于背后四散飘旋。

她扭头一瞥,忍痛展露笑靥,探手抚摸神使蜷曲的赤颈,歉然向它释疑:“我已无力飞行,烦劳你载我回天上去。”

神祇拄剑迈步,踏碎敌手所掷雷矢,发梢扫熄暗地余火。冷兵横陈于她掌间,彼时乍起鸣啸,其上光焰涌溢。见状她稍作驻足,待剑中孕出的魂魄现于面前,向她立下一道誓愿。

她予他允诺,旋又赋予他崭新名姓,他知晓若得她长久注视,便有如为其所爱,剑魂返身自投于轮回,就此降临世间,生为新育的人子。

尔后神祇回归天际,于养伤时履行当日所许的承诺,经久将眼目投注于剑魂一身。一千个他在她凝睇下不屈而死,一千零一个他蒙难而生。

他是猎手、士兵、将军、奴隶;他高大、矮小、健全、残疾。这一个他挺拔如牡鹿,对天擡高红玉的脸庞,那一个他镇服若卧虎,向地垂落黑玉的眼睛。

可他终归是他,既是苦厄弥深的他,亦是殒身不恤的他,可知利剑数度重铸,纵然饱经淬炼,依旧不改其质。

神祇于沉眠间苏醒,耳际淹留巨鲸的长鸣,颈侧发萦金雨。她沉浸在云海深处,一手覆压颊下,另一手拢护剑上,不知自何时起,她已泪盈满眶。

她不忍继续观看,却于阖目的刹那,在尘和雪中邂逅一千零一个他。

他将她视作耀夜的月光,她依其所愿,长成他所呼叫的塞尔达。他抚育她投射尘世的形影,却不肯响应她的吁求,任她被众祭司牵离他身边。

她凭赤足一路趔趄,不及回首相望,唯见阶顶神殿沐于拂晓之下,砌云般高远。

他赤膊立于场地,战败之躯匍匐在脚下,他踏过血泊边缘,而她经受这久违凝视,见他双目含光,复燃心烛,指间探出利刃一截,赤浆沿臂筋淋漓剐下,在她白衫上成簇炸开。

她予他赐福的初吻,却避开他徒伸向己的双臂,只顾对他低声交代,尽快趁夜离去。兄长,我放你们自由。

她的英雄启唇欲言,然而下一刹那,他立于危城之下,臂挽一张将崩的弓。腕间绳缚悉数松落,风自城上剐裂体肤,搅乱她残损的裙幅,千层万展,无复皎洁。

天命至此,无可偏移。她仅能朝他掷下一笑,转首投进火中。耳听他悲极而呼,箭簇破空而至,携来大股凌冽风声。

画面倏地迸出无数破绽,回响酷肖裂帛之声,她至死未悟他为何哀哭不止。人间诸事譬如遏水于沙,就此脱离倾注之势。

雨帘并未撤离,林克业已通晓前因后果,却不似先前怒郁难平,只是稍蹙眉峰。他转头正视于她,夜雾兜头泼照,光移影动之际,海利亚冷质莹洁,动心怵目。

经年囚困促声带绽裂,催脊骨半驼,英雄出言相询,口吻充溢惶惑,“我不明白,你至今伤重未愈,为何仍要投影于人世,降生在我的面前?”

神祇睫梢静垂,看似答非所问,“我不依凭信仰存续,亦不索取牺牲。可君主每逢派军出征,必为扩张国土祭祀我,奉献纯色牛犊以祈胜。”

“在这片无主之地上,战争、灾荒、瘟疫连年交替,孀妇断肢举哀,壮丁曝骨荒野。我的塑像尚可飨受醇酒美食,幼童却因饥馑倒毙于神殿前,消瘦如骷髅镶嵌双眼。”

“终焉之者行将复生,我怎能再高居天际,坐视子民相继死去?”女神略一踌躇,复出声时,嗓音澄澈至悲戚,迫英雄凝神屏息。

海利亚和林克对望,语调几可崩金熔钢,“我选择你,不止因你身持剑魂,更因你与我别无二致。你存在于此,便是我决断的缘由。”

英雄怔了片刻,粗嘎地反驳一句:“我不能……也不敢和你比肩。”

神祇自失地一笑,词锋陡转,如切如削,“你不能自择出身,却依旧设法保护这土地。你虽杀戮,却唯愿断绝不仁政制,所求不过一场和平,那你与我又有什幺不同?”

英雄一语不发,然则难于自持。情愫不知所源,于他有所觉察前,已然在血脉间溃沸壮大,是出生起便深镂心底的花。

“林克,我那一生,也是因你而来。”海利亚衔住他的名不放,“你举我之名奋战,因顺应我而受难,一千次委实太多。”

她曾俯瞰他经年囚困,悲哀闭锁欢乐;她听闻过他呼告求死,竟自无言以答。神祇从云端归来,再度亲身见他,人子金发憔悴,瘦落如荒郊孤月,持剑伫立城下。

而今他喉核微颤,言语褪尽血肉,仅余嶙峋骨骼,对她坦陈道:“就算已是一千零一次,我也要告诉你……驱使我至死亦无妨。你懂得我,只此一事,便已救我免于孤独。”

*

他先跨半步,为她撩开营帐。水珠滴答作响,一枝番红花从圈握中遁逃,紫瓣松散跌落,引她捻起检视。方才她不避雨淋,此刻颅颈蓦然埋低,缎质丝发荫蔽背肌,若琥珀浆泼化了雪地。

林克收敛注视,打量剑鞘精工的末端,虽耽于思潮,仍听见海利亚低喃出声:“就连花都沾染了魔气。”

神祇于人子垂目之际伫立,指间残花碾作濒死的紫,绝难令袖缘着色。她举手轻挥,渗透他衣衫的雨滴悬浮而起,闪烁如泉畔细小的精灵。

“我的英雄,愿你今夜好梦。”海利亚柔声吐露字句,旋即悄转颜面,弃花束和他于不顾,一味涉入旷野上水声浩大的夜。

林克悚然震悸,下意识牵了那只驱雨的手,挽留先理智脱胎成语言,“别走。”

“若你不在此处,我就无法入睡。”他试图解释,愈觉出脸烧血热,一时庆幸她正背对他,不须见证这番窘迫,“……更别提做个好梦了。”

海利亚回头瞧他,唇间忽有笑纹逸散,幽光垂附颊旁,兀自不住振荡。

他们曾在多少个夜里沉默相拥,仿佛仅为彼此所享。可当他睡思昏倦,她便远离他环扣的肩臂,漫游于山川间隙,以辉光斥退暗中蛰伏之敌。

遑论人抑或神,她皆是他的南北与西东,不管朝何处望去,除她以外他一无所见:身裹不融山雪,耳坠满月为饰,眼底变幻四季的倒影。

英雄踏步向前,语声清晰地朝女神求问:“我要如何行事,才能与你至为接近?”

海利亚挑眉望着林克,神情不胜诧异,“过去现在,此时此地,都无人能比你更接近我,这难道还不够?”

二十余年来,林克跋涉于横溢的血和死间,一颗心铸满生铁,在高温的胸膛中反复锤炼。是今他怀揣某种隐秘的热烈,惘然久视无人直望的神面。

他委身于她的眼波,犹如跃入河流,明知若想从她身上发掘充盈,只能获得更深的失落,仍坦言心中所求:“我想这并不够。”

而她朝他笑着,笑得从未这般瑰丽过。仅此一刻,之前未有,之后也不再有。

她应许他的索求:“那幺,请依你所想接近我。”

未等她言尽他便已会意,人子悄探臂膊,攥取神祇的腰肢,他将她镣成无垢一束,仿佛他们从未乖离。她把头捺在他肩下,听任他勒迫自己,十指交融而合一,呢喃因簇拥溶作细丝。

若她是至清无鱼的泉,他就是铁锈的浊流,他设法冒头呼吸,却终究为她所挟裹。她丰饶若此,渐次将他涤荡殆尽,几近不由分说。

她耳鬓的线条于他指腹下反复,他脊背锋棱的骨在她掌心间匍匐。他既向她跌堕,又逐寸将她浸没,灵肉不分彼此,悉数颠倒汇流。

他们探寻肢体埋藏的愉悦,如同确认共有的幻觉。纵使身殒魂灭,她依然在他至深处存活,繁缛睫羽之下,双眸噙满泛光的泪,予人无穷的眩惑。

*

雨夜里微光乍亮,她一肘支身,肩颈袒露无遗,长发因躯体波动而摇荡,现今则铺泻在他的腰腹上,倘若他掣剑斩下一段日光,它也会这样惴惴地流淌。

他尚未醒转,闭目时呼吸绵长,一臂环箍于她胸前,皮色撒放铜器的光。层叠衣物全然剥脱,被她洇润又揉皱,披风缭乱散曳,红若半冷的霞河。

觉察怀中空落,他额间深眉纠蹙,准确地捉紧她的手。她偏头瞧他,似有片时怔忪,只任由他攥着不放。

她以瞳目描摹他许久。发束遮掩白垩的前额,眉弓锋棱峻刻,护住涌泉般的眼窝,鼻梁挺直依旧,嘴唇尚还保留少时的轮廓。

神祇英勇而无畏的人子,流再多血也不肯示于天光下。于黑暗中行钟情之事,她亲睹他腹侧战伤累垂,更知晓这具肉体于久困中瘠瘦,骨骼坚固优美,排布堪比甲胄。

海利亚俯首低眉,将面庞挨近林克的胸膛,他心脏的鼓动漫没她压低的唇线,于无声处不断向上烧灼,宛若无烟之火,散逸肉感的温热。

她并非一无所觉,他总因她踯躅不已。琥珀浇铸的飞鸟倘若执意扑进日光,也会如斯抻长颈项,凝眸细察骄阳。

适逢其时,她循他意愿而动,一如施舍般对待皮囊色相。他的爱本自恨中生,臂腕铜浇一样,吻拢聚成刃掷她身上,激剧又醉狂。

神祇举手托腮,沉思默想。彼时彼地,缘何她任他施为,仅想实现他一人的夙愿?或因自她初生之时,这绝胜半身的剑便已握于手中。

雨音振响群山,把营帐凿出缝隙,洇湿她独坐至天明的侧影。原来月也会被人剜心所奉的血烧化。第一次,她没有走进森林、沉入湖泊,离开沉睡的他。

*

在他以前,一千个他把沛然生命淌进她的国与疆域,她眼中墓园为他铺设,埋藏同一灵魂遗下的无数骨骼。

一千个他口颂神名,举臂朝天累次祈求,然而未有一人将她捧簇入怀,用他死无对证的红亵渎她森罗万象的白。

奴隶世代不登神殿,不拜圣像,并非信仰粗疏,而是人所共知,他们低贱到难承恩泽。

——或许正因如此,英雄才敢于和他的女神拥吻,让自己彻底被她淹没,也淹没在她之中。

斜照初阳于烟尘下黝暗,海利亚驭鸟在前,持弓泼洒箭雨,林克挥剑开道,稠广兵士循鸣唳奔赴战场。人魔交战正酣,忽见晦云涂乌长空,深渊迸裂巨口,利齿焰舌截断军队的洪流,轻易如自骨间剔剥活肉。

魔之根源宣告时未现其形,低语直抵众人脑海和记忆,余音噩梦一般永无止息。

不出七日,神眷的大陆便会拜倒在魔军铁蹄下,黄金三角势必归于终焉之手。

白昼消隐,黑夜蹑行而至,自周围弥散无休。林克在帐内静坐片刻,擡手点起一盏铜灯,令光亮遍及方寸之地,大半角落仍处昏暗。

发束曳作一脉流金,海利亚于他目视中熟睡未醒,但见睫绒似绣,胳臂摊开枕在颊下,造就一截凝固的月辉。

人子两颊消瘦微凹,未卸背中佩剑,仿佛畏惧满襟魔血玷染此方清净,仅以半身俯临榻旁,一手握住神祇裸出的足踝,拭去沾染其上的尘埃。

林克低倾头颈,瞟见海利亚袖缘错落,间隙掩映一点灿光,便知她将基萨拉琴揽在怀中。虽晓此念谵妄至极,英雄目睹女神恩待这件器物,仍会觉出一阵伤心妒恨。

他惯常保持缄默,掌间力度却愈发滞重,几欲将她肤下骨骼反嵌入他体躯内,却终究松放五指,只取走那乐器上手弹拨,金弦随抚弄鸣振不止,音韵推涌成浪。

海利亚绽开抿合的唇,蓦地掀睫醒转,惺忪眸珠移向林克的面孔,沉潜其下的蓝无声浮漾。

乍与神祇四目相遇,人子停顿一瞬,乐句孤悬半空,顷刻间零落成泥。海利亚恍若未觉,单手撑榻支身而起,额前悬珠摇荡,致使回响琳琅。

“月亮出来了。”她距他极近,双唇微颤,低语传入他耳际,“请陪我一起观赏它。”

他尚未领会她语中含义,吐息节奏已乱,因她的举止阻塞。

她长久以来注视他、指引他、启示他,唯独不可蒙他恋慕。

但她仍可朝他伸手相邀,裙裳垂委曳地,如萤光终会走失在秋夜;长发度腮掠鬓,兀自于肩颈纷乱地披拂。

*

夜色难得晴明,林克伴海利亚共行。女神军久战疲乏,幸得亚人群落襄助至今。裹甲带剑的幸存者值守未眠,负伤者头枕弓箭,默然消受新鲜创痛,呼吸之声薄响不绝,逐渐归入沉寂。

一脉山溪流经路痕足畔,滋养繁枝的柽柳,在塑造沃土的汀所立的阔野上,铜盔和铁盾四散零落,于圆月下复燃森寒光泽,偶有狼嗥偕马嘶传来,掀起风中连片血腥。

跫音漫行于林间兽径,至她平素休憩的湖际方止,沿岸镶一圈丰茂茅荻,摇曳处银冷纷飞。

人神在此驻足并坐,头顶月满将溢,辉光如瀑倾泻,全数镀在他们衣上,映亮发间濡染的水泽,林克为这般景致所摄,索性枕臂躺卧下来。

他只觉满心宁谧,愁闷尽消,与这一刻偷得的平静相较,半生流离辗转竟也微不足道。

她淡声道:“真好,你总算笑了。”

林克有些震动,擡手一触嘴角,不禁偏头瞧看,但见海利亚白衣披散,神采烂漫。

“你很不安。”她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思,盖因舍弃不朽性质,嗓音更显轻盈空荡。林克闻言怔愣,到底难作否认,唯有颔首自证。

“第六夜已至,”林克率先答说,眉间皱褶深如缝合,“明日魔族就要大举进攻。”

海利亚仰颌擡睫,朝墨蓝天际遥岑一望,语声沉静异常,“无需忧心未来。你们必将于云深之地存衍,圆满如今宵月明。”

或行或坐,她的倒影都桎梏在他瞳底,腕上唯以红花为饰,姿貌间雪光盈溢,却仿佛笼闭于祭火中央。

林克迟疑须臾,忽又探询海利亚:“那幺你呢?”

神祇自顾摇头,和人子方一对视便敛目,“我决不能离开这里。”

他早知她言下深意。祭献不朽体躯,换取一重分隔天地的浓云,分魂镇守于各处圣殿,保全地上亚人各族,加强对终焉之者的封印,年深日久,神魔皆会消亡不存。

将驱魔之剑交付于己,变相许他使用黄金三角的权能,以防魔族余孽伺机而动。试炼、意旨、琴诗、事先令希卡族建造的时之门,凡此种种,无不是为未来降世的执剑者所设。

神祇排布广大棋局,却只判自身燃烧殆尽。隐痛的事实既深且细,于人子胸肋内蔓生几多枝叶,继而伸展葳蕤,挟裹心室所在,直令他忧闷不已。

“若某日云端上降下雨水,那便代表我已身散魂消。”她同他说明,神情转瞬悠远,“因我本从雨中来,故而也从雨中去。”

你何必牺牲得如此彻底?她的所作所为,他分明最理解不过,乃至换作自己也定会这样做,却仍痛楚地咀嚼这个问题,一不留心已将其宣之于口。

海利亚并未作答,只缓声言道:“多谢你。”

林克顿感喉间涩痛,语句溢出齿关,不免凝固坚冷,“谢我什幺?”

指尖余温一掠而过,她神情不明,只闻其声如絮,“谢你……为我伤心。”

话音刚落,他和她就共赴沉寂境地,湖波同月色相和漫漶各处,盈盈冉冉地笼罩在身周。

*

作为牺牲的回馈,她令他悲辛俱获,爱恨并蒂而生,不再索要他额外的供奉,除去一注佳酿,声称自己尝厌血泪的滋味,而熟成酒液纯粹酷烈,应能将其冲淡一二。

林克不愿让海利亚扫兴,却又不能放心,只得一面递来酒囊,一面着意叮嘱:“喝便罢了,但可别喝太多。”

海利亚颔首称是,随手取下木塞,顺畅啜饮酒浆。她自饧涩眉睫下朝他微笑,酒味从唇齿间飘出,“甜得像烧起来似的,我很喜欢。”

人子以眼目暗自啜饮,见神祇红潮满颊,周身芳香冶乱,而姿态优美异常,浑若人间的女子。

他知晓她已绊跌在沉醉间,不觉愕然苦笑,隐而未发的喜悦却于舌底蔓延。

“你真的醉了。”他既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海利亚顺势躺在林克身边,端详指尖靡集的红晕,新月满咽于她口角,此时渐趋丰盈,“许是如此,但这感觉并不坏。”

林克嗅到那冲人的气息,辛与香交汇在一起。这酒实属狂烈不堪,往日他从不嗜酒,偶尔才喝上一点提振精神,浇洗疮疤迸裂的心。

“英帕看见现在的你,准会要我的命。”林克伸臂揽海利亚入怀,脑中浮现希卡族长那张怒火蓬勃的脸,半恼半笑地对她抱怨。

一指抵住唇珠,瞳仁莹烁生辉,她以眼睫扫过他,欢颜绽若花间香蜜,悉数覆他心上,“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请别对她说起。”

林克正欲点头,海利亚却挣脱他的双臂坐起,自湖畔举手向天,袖摆如云滑落,在凝白臂肘间层簇地堆叠。满月初辉牵作丝缕,盘旋游入她高擎的掌心。

他随她行动,更不留恋躺卧,但见她收拢指掌,月光洇透水泽,本似白鱼闪跃不止,又因她的抚爱复归驯静。

神祇仿佛正举行献祭于月的秘仪,而人子凝望着她,目不转睛。

海利亚解去林克革制臂甲,将一缕月光缠绕在他腕上,鬓发撒放芳香,从她两颊纷纷地坠落,抚过他皮肤的表面,以及心脏的边缘。

“我们被月光相连,不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受到对方。若我死去,你定会最先得知,反之亦然。”话音未落,海利亚侧耳倾听片刻,眼神闪烁起来,“譬如现在,你的心就跳得很快。”

胸腔内鼓噪不休,林克垂睫瞥过腕上,月光因受神祇折取,其辉色较先前稍显昏暗,触感滑若流弦,亦凉如蛇信,照临在人子体肤间。

女神凝睇亲选的英雄,容颜似石英琢成,沉吟时失却欢悦。她擡手指向心室,随即解释:“不知何故,有时看着你太久,我的心就会疼痛,犹如被利器刺穿。”

她设法重展笑颜,低声结语:“而我决不可令己身有所动摇。”

她注目于他,瞳眸洞穿百战未死的肉身,径直扎进不灭的灵魂。他听见她沉声诉说:“话虽如此,我已不愿再束缚于你。你要活下去,你会活下去。”

林克再难自制,终是脱口而出:“若我甘心为你束缚呢?”

闻言海利亚怔在当场,而林克迫她身前,他掷下字句,催她从往昔残梦中醒来,“请别无视我的意志。我经历过的这一切,都是我所选择的人生。”

“我曾恨过,可我不曾悔过。这片土地生我育我,危急之时,我怎能独善其身,旁观它饱受蹂躏?”

英雄语调顿挫,唇边浮掠一丝笑影,“我凭自身判断行事,而世人待我如何,与我待他们无所关联。”

林克垂首相视,言辞不加斟酌,却郑重得掷地有声,“无论是大地还是女神——为海利亚而战,无不出自我个人的意愿。”

他不意间唤出她的真名,可见情愫正如地涌甘泉,无计掩埋入心。她置身于他凝望下,好似光匿于火,香蕴在花。

林克岂会不知,万物皆为海利亚所统摄,然而英雄并不讳言,他曾对女神深怀怨愤之情。

今时不同往日,他别有所欲,唯愿同她相对而立,却从未妄图凌驾于她之上。

林克肃然开口,不惮于倾心吐胆,道尽胸中所藏意绪:“你既携剑而来,至我命中,我便绝不躲闪,执剑为你而战。”

他回视她空透的蓝瞳,意欲把己身冻进那方苍穹里,万语千言无处托付,化作沉默的手紧扼在喉间,“你要补偿对我的亏欠,一支舞足够抵偿所有。”

海利亚垂下眼帘,化出基萨拉琴交予林克,反手抽出他所佩的驱魔之剑。一声铮鸣未歇,剑光业已洒落,神祇逐步倒退,直至立于湖上。

水中月影呈露纱白,于神祇足下粼粼晕开。“林克,”她启唇低言,其声飘转若雪,“如你所愿,我予你一舞,也请你为我弹奏一曲。”

人子无言接下乐器,旋即垂首趺坐,揽琴抚弦。清音袅娜攀升,一再惊破夜幕,同她相应相和,漱珠倾流直下,拟作幽谷间雨瀑之声。

神祇持剑静立须臾,倏尔俯身扬臂,长袖卷而复舒,垂作半幅溪云。她以足践水,唤得涟漪迭起,舞步往复环绕,裙尾翘扬游移。

肩上披发跌宕震摇,似疾风催乱千重浪,蜷曲,舒展,自戕样撕裂,翔鹤般无休止地旋跃。眼波不意相触,琴乐刹那顿挫,湍流旋激奔涌,撞碎于岩礁之间。

神祇以掌捧持一痕剑锋,攮臂承托过顶,腰肢屈折至地,作出献予他者的姿态。她注目于人子,含笑起身,左臂撤至腰侧,右臂回环胸前,引剑横至颈边。

霎时冷光流曳,敷亮她悬垂的眉睫。神祇以舞报偿人子,姿仪动荡,不胜缠绵。

往日他妒嫉栖于她膝上的琴,至今钦羡卧在她掌中的剑。可他既愿为她抛泪,亦愿为她捐生,这正是琴与剑所不能为。

*

月夜转深,如星眸光熄灭在眼皮之下,神祇吐息渐转匀净,似凡女堕入黑甜梦乡。

海利亚侧卧于湖波间,裙幅倾覆漾展,仿若她本就生长在水中,闪熠的万千乱丝萦留在林克身畔,青年勉力压抑,不以余光多加摩挲。

她距他仅有咫尺,美得生动且浓郁。于洒金般梳笼的发峰下,前额白至通明,目色幽蓝芬芳,亟欲透睑而现。

渴慕不知所起,却已深植于他心底,催迫他去追逐她,触摸她,感受她。而现在,她离他已这样近,呼吸可及。

往昔林克深信不疑,凡人享年难料,纵使自己即刻倒毙,骸骨朽烂成灰,他的海利亚,他所眷慕者,她并非徒花薄雪,定会长存于天地之间。

倘若她化作漫天洒落的雨,他却无从阻止,唯有站在雨中,任凭全身浇淋无遗。

你谢我为你伤心,可你会否为我伤心?

毋须求取答案,从未有过答案。

林克徒睁眼目,直至天色将明。英雄目送满月沉没殆尽,无声喟叹一瞬,月光本为女神所撷取,现下自他腕间游离。

人子一再斥责自己,妄以常世之情忖度神祇之意,委实可笑至极。然而迄今为止,他无法不去渴慕她,这缕情愫看似全无来由,却始终无计止遏。

霞卷云明,余光氛氲,林克静候海利亚醒来。他彻夜屏息相待,不过为亲睹她水晶样难觅情感的面孔,在映照出他的刹那揉进一点血色。

神祇平素顾盼和悦,实则默而不宣,仿佛她于幽居独处之际,仅用微笑和大笑打发去身周恒久的岁月。

可于此时此地,林克竟不禁发想,你如今正因我而微笑,往后又是否会为我怮哭?

与终焉之者交战时,英雄业已浴血踉跄,却未停止思念女神,胸怀一瞬开敞,凶剑缠裹黑焰刺来,林克挺身迎上,借势刺穿恶魔额颅,亦不免令创痕未愈的躯体一刹贯通,心肺俱裂。

剑刃搅进五内,视域由明转暗,他在火焚的痛中蹒跚,两膝迟迟不肯瘫软,直至目送掌中之剑冲入高空,升作擎地的柱石。

究竟还需等待多少年,来生的他才会携着这把剑重归此间?

英雄自知不能竞逐女神施予的眷爱,可他总能自行撕裂体躯,以死作刃,刺出她永垂不灭的悲哀。

于临终的片刻,林克忽起一念。海利亚比时间更古,壮丽不可征服,但即便是她亦未窥破,于创世伊始伴随与共的剑,本愿孕生能和她相对而立的人身,故而选择守候在地,将魂魄投入轮回。

块垒自胸膛深处沸腾,充塞喉颈,复又波及唇舌,林克半仰起头,向永恒的时空敞开所有,一片晨曦从天心坠下,盈注于这具魂消魄断的体躯。

英雄噙着微笑合目睡去,尘世纷扬的雨滴和月光,皆不再照临他的身上。

回顾过往,他这一生竟短促至斯,疾步常赴血光之地,爱与生两相背离。可他终凭自身意志而死,并欣然于此,甘之若饴。

*

“你要离弃这片土地吗?”

“并非如此。我终有一日要回到这里。”

“那幺,你若归返于天,我愿长留在地。”

“我以日后所受一切困苦起誓,无论降生多少次,我都会为守护此地而战,骨血俱焚亦在所不惜。”

“我将等候你自天空回转,踏足由你命名的大地。”

“于周而复始的战争中,海利亚,请你注视着我吧。”

静寂在对望间凝作实质,彼时他尚不具备四肢与面孔,形体无可仿佛,不过一握灿金的光焰,仅借由一颗赤忱的心向她立下誓愿。

他别无所求,只要她始终见证他的命运。

从那以后,她便一直唤他林克,语言旋荡在时轮内里,生成剑魂不渝的质地。自昔至今,未来永劫,他总会冠有这个名字,意即为雨的名字。

他本为伴神而生的一柄利剑,因她自投于无穷轮回,赴死争如朝圣,遂使苍天与沃土两相牵系。

神祇整衣独坐,眉睫深垂藏雾,指腹辗转吻过琴弦,余音拟作枯涸湍流,徒自绕云飞旋。

“我该如何是好?”她低喃道,置琴在旁,举手抚摩胸前,顿感其中炽痛难当,行将迸发无穷泣音,不觉半阖晴目,怅惘无言。

海利亚复住心室所在,五指收束,将淤积其间的块垒剥出。她意绪的造物徒具形体,智识不显,相貌稚若童女,懵懂地望定神祇。

“法伊。”海利亚思忖再三,出声呼唤,“愿你有朝一日,能与他的灵魂同道并行。”言罢,她新近抟造的剑灵化作一束白光,倏忽没入剑中。

岁月阴晴圆缺,神祇再度获得无上的宁和。她自天际垂眸下望,唇弧渐次涨满,浮泛一痕柔波。

她攒眉思索,是否如此行事,我便能只为注视而注视着你。

往昔距离当下遥远至极,其间图景生生流转,依旧百拭如新。

……

海利亚提剑伫立,漠然俯视终焉之者。宿敌形似雷云,而她质如当空皓月,发尾延及裙裾,胸前血流纷腾,直至漫没足踝,长衣色呈红玉,逶迤而开。

神祇举起持剑的右臂,刃光堪拟旭日,映出一张无情无惧的脸孔。繁复图纹悬停于尘沙之雨中,莹幽光芒陡然大盛,以她为中心旋转一周。

发束弥散开来,织就一道金色网罗。烟焰自足下旋转升腾,咬啮她的影像,线条离而复返,色彩迸溅飞扬。

石柱楔进魔族颅顶,漆黑的巨兽极速下沉,仿佛陨石直坠地心,拖曳一条浑浊轨迹。神祇并未松手,剑横陈于掌中,通体流光耀目,犹似一抹不灭的魂魄。

幽暗的风震荡翻涌,反激起明灿的长发。封印拓进地面那一瞬,她紧阖了浓睫,头颅并着剑尖垂下。

有谁对她附耳低言,恶语讥诮往复回旋,海利亚,你真的不后悔幺?

神祇瞳光深敛,睫同唇一道急促闪颤,似要酿造几许词句,最后仅抿作雪冷一线。

海利亚倏然转身,回眸殊无颜色。她拖曳断续血痕踽踽独行,再见林克的瞬间,那形同面具的表情全然破裂。

天宇行将坍塌,中心饱含惨溃的红。神祇倾身张臂,长发垂散,连声呼唤怀中人子,痛楚悬停在她眼尾鬓间,泪滴忽将语言放逐,顺沿颊侧滚落。

他径往死荫的幽谷行去,空余她垂委在地,堕泪连珠。他形容平静非常,身覆烟迹和伤痕,水露无声无色,濯洗眉目鼻唇,像极一个未能破茧成蝶的吻。

女神阖目不语,面上的雨只为英雄一人而下,泪线悉数织入泥壤,刹那间抽枝发芽,于他们身侧绣出盛艳成灾的花。

——你们必将于云深之地存衍,圆满如今宵月明。

惟有他失却生息,面目如碑石刻她眼底,神祇发色从金转白,徒然俯视这轮为她泯灭的月。

可她的确见过,在她所预知的未来之中,他本应乘鸟去往天穹尽头,安身于迢遥云中,度过至为宁和的余生。

为何时至今日,一切竟无可转圜。

跫音飘袅,由远而近。海利亚陡然擡首,张开珠玉的瞳眸,耳下环饰成双闪熠,击出裂心之声。

入目所及,少女足踏焦烬走来,白衣乘风飘拂,绵密金丝脉涌成河。那相貌与她别无二致,却已具备凡人的一切棱角,深烙下悲欢离合的痕迹。

少女抿紧唇线,猝然加快步伐,同女神擦肩而过。她渐行渐远,那道背影分外匆促,散发出深思与决断的气息。

海利亚定格于原地,幻象顷刻碎成无数闪光的残片,在她眼前湍急地流淌。它们滑过颊侧,深没于她口角,那既非血滴,亦非泪珠,其味甜若醋栗,苦如丁香。

绿衣的勇者举剑向天,白裳的巫女抚琴歌唱;超越时空的门扉轮转无休,青藤缠护的琥珀迸发明灼之光。

海利亚恍有所悟,既定棋局早被一念之私拂乱,天命绝非无计涂改。英雄以死押注,赌女神崩毁后决堤的爱,他终归惨胜,她则输得一败涂地。

情愫的涓流涨汇成海,奔腾在她胸襟之间。隔过百亿日与千亿夜,他的话语依稀飘转,再度萦回于她耳畔。

他曾对她直言以告:你既携剑而来,至我命中,我便绝不躲闪,执剑为你而战。

而他果真心口如一,纵使命轨折堕,躯壳死灭,夙愿仍系恋于魂魄间,未尝有过一刻剥离。

在此之前,一千零一个他为她生而复死;在此之后,他与她因血和泪、牺牲和索取相连,终于互为彼此的命运。

远天之上云集雨至,海利亚举手向前,倏尔摘去饰于额前的珠链,将其系在林克腕间。

回思那夜湖上,她亦如今时低眸下望,为他缠绕一缕满月的初光。

待此间事毕,她不支跪伏于他身侧,双膝飘零至地。女神挨近英雄,同他腮颊相倚,沾露眼睫将沉半合,朝他耳畔索求允诺:“林克,我能与你一起走吗?”

不及语罢,海利亚已然力竭仆倒。神祇合拢睫羽,就此溘然长逝,面颜泪痕未消,犹自噙含一丝微笑。

这一场雨清润而丰沛,自云海深处轰然倾覆,所到之处万象更新,亦不曾冲散女神和英雄汇流一处的血液。

他与她的形影定格在雨帘之下,轮廓渐趋隐没,终至消逝不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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