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章 得寸

“青青……”宇文序大着胆子挪上枕榻,悄悄散了红帐,整个身子都上了榻来,“于前殿用午膳,晚膳未用,是想着俭省时辰,快些回宫,并非去见了什幺人。”

“你这脸,当真不生气?”

重帘烛盏暗淡,蒙蒙光亮晕染男子脸庞,红印刺目,南婉青不敢轻信。

“你若打几下可消气,也是好事,只怕闷着气伤了身子。我身强体健,这几下还是受得住的。”宇文序笑道,“再说来你伤了右脸上边,我伤了右脸下边,你有一劫,我也有一劫,正是夫妻相。”

是真话?还是假话?

若是真话未免太过荒谬……

假话也很荒谬,他如何编出来的?

真真假假,南婉青思忖良久,久久想不通。

“青青……”宇文序试着手摸上沉陷锦被的柔荑,轻轻一触不敢造次,南婉青并未挣扎,他终于定了心,十指交缠,又挪近了身子,“我委实不知那香的来历。”

南婉青含糊答应一嘴。

男子温热臂弯圈揽身后,他还是轻手抚上肩头,揣度一会儿她的神色,这才搂着人依偎怀中。

宇文序道:“午后看纳贡的折子,暹罗上贡一对白孔雀,我吩咐送去昭阳殿。孔雀忠贞恩爱为世所知,而今又有白首之兆,正合你我琴瑟之好,长相厮守。”

南婉青闷闷应一声。

他不常用香,衣衫发肤龙涎之气,俱为殿内铜炉渐染。约莫年少从军,年长征战,简素习性一以贯之。今夜又是浴香又是熏香,还用上女子的香膏香丸,只因她胡乱搪塞的一句扯谎。

“青青,我心意如何,你应当知晓。”

知晓?

言辞虚无缥缈,大可作假,那一掌却是实打实落在他脸上。

南婉青欲说还休:“倘若……倘若我的脸不能好了,你可、可会待我如今日?”

“会。”宇文序道,“你会好的。”

她心底微弱的一点暖意霎时荡然无存。

翌日。

宇文序一觉醒来,衾冷香残,枕边人不知去向。

“来人。”

小太监急慌慌赶至,隔着委地红绡帐,躬身候命:“陛下吩咐。”

天色薄晓,颀长身影踏出红帐,男子寝卧衣袍单薄素净,行止飘然落拓,偏偏沉着一张脸,天威凌人:“青……娘娘何处去了?”

“娘、娘娘?”小太监不知所云,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这皇贵妃娘娘可不是与陛下歇在一处。

秋灵随后赶来,忙不迭见礼:“陛下……”

“娘娘何在?”宇文序沉声又问。

“娘娘?”秋灵亦是摸不着头脑,“娘娘……娘娘是在歇息?”

皇贵妃下落不明,德明堂闹了个鸡飞狗跳。

“启禀陛下——”彭正兴火急火燎奔走入殿。小太监服侍主上更衣束发,宇文序心中焦急,自将披上衣袍汗巾穿戴,手忙脚乱,眼见彭正兴一撩袍子便欲下跪,扬声喝止:“说。”

“回陛下,东门上夜的小太监回话,大约半个时辰前,一个裹了红斗篷的人,拿着宣室殿掌事的令牌出去了。”彭正兴道。

宇文序疑道:“红斗篷?”

“是,”彭正兴应诺,“说是一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模样。”

“多早晚去的?”

彭正兴道:“寅正前后,永巷敲了五更。”

“可知去了何处?”宇文序匆促拾掇衣冠,八九分齐整。

彭正兴道:“他不敢多问,只看着人出了门,往北边走了。”

北边……

太极宫坐北朝南,宣室殿为内外宫之界,北去内宫,南去外朝,好歹人在禁宫,未出宫门。

渔歌闻言去点了衣桁的裙衫,福身回话:“启禀陛下,确是少了一件水红羽纱斗篷。娘娘……”渔歌顿一顿,不忍道:“娘娘鞋履一只未缺,怕不是……”

方才宇文序匆匆起身,男子木屐之侧便是一双月白丝履,彼时心急,晃一眼未觉有异。

后廷三宫六院,她伤重未愈,身子弱又赤着脚,不声不响去了何处……

“昭阳殿可有消息?”宇文序问道。

渔歌道:“郁姑姑领着人回去了。”

“太液池,也差人去寻。”宇文序沉吟些时,“还有东宫。”

彭正兴答了“是”,方欲差遣宫人照办,又听宇文序吩咐:“传令各处宫门,宣室殿遗失令牌,见者严禁放行,即刻奏报宣室殿,重重有赏。”

彭正兴垂首领命:“遵旨。”

“摆驾昭阳殿。”

彭正兴一愣:“陛下,前殿众臣已恭候……”此语未尽已觉出不韪,彭正兴擡眼一看天子容色,咣当跪地:“是,奴才这就去传旨。”

宇文序拂衣而去。

昭阳殿。

“如何?”

宫门停驻明黄御辇,宇文序快步赶赴殿中。郁娘已差人细细翻查一遍,杳无踪迹,侍女回禀圣上驾临,忙前来迎驾。

郁娘道:“回陛下,昭阳殿未见娘娘踪影。”

宇文序又问道:“未回昭阳殿?”

郁娘摇摇头:“守门侍卫道是无人前来,奴婢领着人各处找了一回,还是……”

云水金皂靴蓦地煞住步子,轩昂长身泼下滂沱夜雨似的藏青罗袍,不怒自威。

郁娘慌忙伏身:“陛下恕罪。”

众宫人一齐伏地请罪:“陛下恕罪。”

玉庭桂枝香,一双白孔雀濯羽池畔,短喙衔起颗颗莹润水珠,鸣声相和。小巧丝履紧攥掌心,轻飘若无物,宇文序深深吐纳几个来回,勉强镇静,开口道:“起来罢。”

正殿偏殿,东阁上下,山亭花苑,宇文序又亲自寻过一回,命人摆驾东宫崇仁殿。郏山皇陵尚未完竣,懿怀皇子金棺停灵崇仁殿,宇文序想是南婉青思子情切,漏夜前去,以慰哀情。天子銮驾仓皇而至,仍是无果。

昭阳殿与东宫一行无功而返,宇文序只盼着是她一时起了什幺兴致,乘兴而去,兴尽而归,如今已回宣室殿。

“启禀陛下,太液池的人陆续复命,皆不曾见娘娘。”渔歌留候宣室殿,同是一筹莫展,“奴婢差人沿北边宫道去找了,眼下还未得消息……”

天光大亮,隅中巳时,二三个时辰只身孤影,行踪不明。

“再找。”

渔歌福身告退。

桐儿隐隐噙了泪,跟着渔歌退下,扯一扯衣袖,小声哽咽:“娘娘是去了哪儿?”

尚在御前,渔歌只应一句“闭嘴”。

她不辞而别去了何处……

忽而生发的念头,宇文序陡然大惊,今日只是不辞,何至离别,切不可疑神疑鬼,自寻烦恼。

“陛下,先用早膳罢。”彭正兴硬着头皮劝道。

宇文序挥手不答。

天一阁。

几个小太监围凑丁卯斋门前,蹑手蹑脚,东张西望。天一阁藏书处以天干地支分室六间,今日天未亮,便有一红袍人询问书斋,手执宣室殿金令,一脚踹进左手打头的第一间,还下令不许人入内。

小半日无声无息,总管事又惊又怕却不敢搅扰,只命人守着门,若有异动即时来报。

“陛……”小太监回身一望,惶恐行礼,宇文序扬手止住。余下三两个小太监眼色慢,欲伏身告罪,宇文序亦免去礼数:“开门罢。”

众人应是,战战兢兢推开沉重门扉,静室声响震耳。

“滚出去。”

宣室殿坐立难安,他迟迟记起还有一处天一阁,一朝患得患失,宇文序长舒一口气。

小太监推着门,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宇文序命人退下,碧纱大门开合,轻着动静步入斋阁。

“是我,”宇文序道,“我给你拿了鞋履来。”

油灯燃尽,她不许下人进门添换洒扫,夜来窗牖遮风闭拢,今晨亦未启。书山昏暗,香樟书橱罗列井然,如参天古木干云蔽日。

“你也滚出去。”

听声知远近,宇文序耳力绝佳,心间已有了个大概:“为何?”

“我不愿见你。”

“为何不愿见我?”

“没有原由,就是不愿见。”

书橱尽处,散落一抹水红羽纱。

宇文序缓步行近:“你不愿见我也罢,出来这半日,该回宫了……”

“站住,出去。”

宇文序不理会,一步一步进前,转而又道:“等着你回去用早膳,今日有你爱吃的小馄饨,膳房得了好芋艿,预备下炸一道酥黄独。”

“站住。”冷言冷语,不为所动。

“青青……”宇文序脚步未落,南婉青掏了一把古籍砸去身后,厚重书册噼里啪啦响了一地,宇文序闪避几步,无可奈何。

“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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