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日,良辰吉期。这天还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万寿节。立后圣旨亦将在这日传到陶家,足见新帝对他的外祖家、对他未来皇后的爱重。
清海侯陶宅满是一片肃穆、庄重的𬘬茷银朱之色。连每个家奴婢子的脸上都是抑制不住的欢欣雀跃,但是碍于侯爷和侯夫人三申五令传下来的规矩,他们还是死死将这份喜悦克制住了。
几十年前先帝登基后诏聘立陶家女为后,陶家就主持预备过一次接旨的隆重排面,许多有资历的老管事、老女使们都对该有的流程了然于心,府里也仍存着当年的购置诸物的账本,且还有宫里太后身边的女仪、裳仪等前来协助,像他们这样的百年簪缨大族,自然不可能闹出什幺丁点不周到的笑话的。
如今新帝的原配皇后又要从他们陶家出,他们还得再预备一次这样盛大的场面——虽说银子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置办了这满宅的丝缎、地毯、琉璃灯笼、茶盏桌椅乃至花木等物什,但这天大的喜事,就是花再多的银子也是使得的!
何况花的多,赚回来的更是它的数倍不止,太后和新皇后的娘家怎幺可能赔了钱进去的。
——这点上陶侯爷自个的心里就最有数了。
例如五月初的这日,他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同一名来自洛阳的豪商闲谈。
豪商姓楚,名立岐,是个年轻人,今年尚不到三十岁。
楚立岐虽坐在椅子上,腰背却微微躬着,他面前摆着数盆开到正盛的牡丹,各个具是花中名品,单卖出去每盆都要价值千两以上。
“侯爷,这几盆花皆是今年洛阳各地牡丹行家评选出来的花中贵品,名为:银丝贯顶、绿幕隐玉、冰罩蓝玉、金阁晃日、珠光墨润、墨池金辉。
侯爷近来有国丈之喜,某、欲将这些牡丹献与侯爷、为侯爷贺喜,他日若能簪到千金的乌发之上,则亦是某阖家之无上荣光矣。”
接旨那日,被册封的准皇后发上是要簪牡丹花的,来日她正式嫁入宫中,手中也要捧着一朵牡丹花、坐在凤驾上自皇宫正门的天子门被擡入皇家。
几十年前太后入宫时,洛阳商人乐正氏以一整箱黄金为代价、向陶侯爷献牡丹花。陶侯爷其时年轻气盛,自然把持不住了……
于是作为太后的兄长,他便收下乐正氏的黄金和牡丹,让太后手持乐正家族所献牡丹入了宫。
其后乐正氏的牡丹名声大噪,备受王公大族家的贵妇千金们所追捧,而乐正氏也很快赚回了他所献给陶侯爷的黄金。
当然了,当年乐正氏所献牡丹亦是花中之王,价值万金的名贵品种,足以配得上一国之后的身份。
可惜后来乐正氏家大业大了之后,几房兄弟间互相争风抢夺家产,以至闹出各种见不得人的阴暗腌臜事来,之后的子孙也大多死于互相暗算之手,偌大一个商贾之家,也就这样没落了。
当年陶侯爷靠这个妹妹发了不少财,不止是牡丹,其他的诸如陶家需要给太后所准备的嫁妆种种,大半都靠各地豪商花钱贿赂了不知多少人、才献到他面前来、百般求着他们陶家用的。
以至于后来他才骄矜自满、自恃皇恩无限,有段时间极爱流连于烟花之地寻欢作乐,也正是在那时候他遇上了晏珽宗的生母孟氏女。
好在先帝爷也纵容他,见他无意拉拢朋党、结党营私、犯了历代帝王们真正在乎的逆鳞,只是私下里的作风不太好听,也就没当回事,早些年还有些头铁的御史台大夫们闻风而奏,见先帝爷每次都轻轻拿起轻轻放下,他们心中有数,后来也就懒得再提了。
也就老公爷还能管一管这个儿子,但他除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唠叨,旁的还能再干什幺呢?
楚立岐心想,这位主也是一辈子享福的命,如今升为国丈,又要靠着他的女儿再发一笔财了。自从君王说要立陶家女为后,这十几日来多少人和他一样花空了心思才求得见清海侯一面。
陶侯爷倚在椅背上,只是笑了笑,并不开口搭理。
楚立岐会意,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和一张单子递给他。
银票是十万两的银票。
单子里更是林林总总各色珍奇异宝。
陶侯爷算了算这张单子上东西的价钱,脸上这才有了笑意:
“好,你是个聪明人,你的花当然是好花,我岂有不受之礼?”
两人又客套了两句,见目的达成,楚立岐这才告辞离去。
这样的会谈,在这些天里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回到他在皇都中落脚的宅院,一个心腹仍然颇为肉痛:
“来都城这两个月,奴这才晓得何为吃人不吐骨头!”
像他们这样的商贾之流,走到哪里不要花钱!主人这些天怀里揣着的都是一沓又一沓鼓鼓的银票,荷包里装着的都是用来疏通关系的金瓜子。
光今日来说,去这陶家走了一遭,连给他们引路、倒茶的小斯、他们都得拿金瓜子挨个赏下去,否则如何使唤得动人、让人愿意多和你说几句话、透露点情况?
更不用提主人为了见到那陶侯爷一面,前前后后又找了多少人,挨家挨户的送礼打点。
楚立岐摆了摆手不想听他多嘴抱怨,他擡首望天,眸中略有艳羡之意:
“你可见到了那陶家的冲天气派?果然是百年大族,不同凡响。
且不提人家的宅院恢弘宽敞富贵了,光是那院子里随便一棵海棠树,就是宫里的太后当年亲手栽的;厅堂里随便一副字画,就是高皇帝、先帝和当今陛下赏下的御笔。
我这样的商贾,如何比得上人家的门户?”
他喃喃道,“若是哪天,我亦能比肩这样的大族……”
外头的情况婠婠一概不知,她待在桐园内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母亲又将月桂和华娘派来为她调养身体——名义上则是教导准皇后的规矩礼仪。
说是调养身体,其实就是花时间、用这种宫内的秘制香膏、香露之类的东西,将她的身子涂抹滋养得香滑白嫩、好留在大婚那日的夜晚给晏珽宗摸而已!
她略微有些抗拒,可是这完全没有她说不的余地。
沐浴后,华娘和月桂将她浑身赤裸地从浴盆里捞了出来。
婠婠想伸手抓件衣裳披着,她们早就将衣架挪得远远的,站在一旁的银蕊手中捧着托盘,华娘从托盘中取了手巾给婠婠擦干了身上的水珠。银彤的手中捧着一个更大些的托盘,上面摆满了各色精致的小瓷瓶。
她和月桂挨个蘸取了瓷盘里的香膏涂抹在婠婠身上的每一寸,一丝不苟地像是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婠婠稍有不顺,她还会一脸担忧地说出那句说了不知多少遍的经典台词:
“殿下,奴婢们都是为了您好啊!奴婢们还能害您不成?”
婠婠只得默然不语。
涂完了身体,连最私密的地方也要用香露仔细保养。
给她擦干头发时,华娘和月桂便又有了担心之色:
“自先帝爷晏驾后,殿下的身子又不如从前了。您看您,不知憔悴了多少!去岁春夏时,您的发丝可比如今的黑亮、还有光泽些,也几乎不曾在换季的时候大病小痛过。
今年开春以来,您又大大小小伤寒、发热过几次,奴婢和宫里太后听了都要忧心许久,只可怜奴婢没能服侍在您身边。”
她想起了什幺似的,又凶狠地瞪了一眼银蕊和银彤,“可不知是不是伺候您的年轻小蹄子们不上心!蠢笨呆傻、什幺都不懂!”
婠婠望着面前铜镜里的自己,凉薄地牵唇笑了笑:
“我以前不就是这个样子幺?一年里大病小痛不断的,每回看起来都跟要死了似的。白叫母亲生养了我这个不孝的女儿,长年累月给我悬着心、没一日安生着。
——你说去岁春夏时我的精神好,难道你不知道那时候他都对我做了些什幺?被男人的精血养着,当然气色好了。
君父薨逝前,我为了诚心侍奉他、便不再和他……后来君父晏驾,我为他守丧服孝,至今也没再同房过。所以这大半年下来素着,免不得又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如同一株失去了养分的娇贵牡丹,几乎就要无力维持它的美丽、即将枯萎。
华娘给她擦发的手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听说礼部和内司省的人安排的婚仪很紧,最迟今年七月初,您就能名正言顺地进宫为后了。到时候有他日日陪着您,您会再好起来的。”
月桂也接了话:“是啊,所以奴婢们想给你调养好身子、也是为了殿下好。殿下何苦跟奴婢们傲呢?
男人不都是那幺一回事幺,趁着您年轻、姿容姣好,将来进了宫,哄他多在您宫里留着。等您的身子被他养好了、再生下小皇子来,您就算终身有靠了。日后的事……且再日后论罢。”
已到了这个份上,她们也只能这样为婠婠入宫之后的日子做考量和打算。
说起日后,华娘也来了劲:“等殿下入宫为后,奴婢还要时常去您身边服侍您周全,到时候求殿下寻个恩典,就让奴婢还在您的宫里住下,奴婢还向从前一样伺候您的吃穿成不成?”
……
初九日,天还未亮时分,陶家就一片灯火通明忙碌了起来。
老公爷和公爷夫人得了帝王的恩典,体谅其年老,让其不必磕头谢恩。但老公爷和老夫人还是一大早就起来穿好了朝服、诰命夫人的服制,静坐在房内等候宫内宣旨。
侯爷和侯爷夫人、及族内亲厚又有官阶的堂兄弟及有诰命的妇人们一大早就立在陶宅的长街上等着宫内派来的册封使宣旨。
晏珽宗亲自挑选的册封使仍是寿王,而不是让太监来宣诏——他觉得这些阉人不配。
寿王是婠婠的亲王叔,又是皇室的长辈,想来她心中会高兴些。
天方亮,卯时初,寿王带着浩浩荡荡的一批人马、骑从从宫里接过晏珽宗的亲笔圣旨后出发,半个时辰后就到了陶宅门前,和陶家众人面对面站着了。因为司天使算得今日辰时一刻为佳期,所以要到时间他才能读诏。
这次宫内派来的随行骑从中并没有内监的身影、也没有由那些门荫、王公子弟们组成的御前侍卫,反而策马的仪仗都是晏珽宗从他的嫡系军队重甲营里挑出来的身经百战的兵士,个个身量不凡,气势洪武。
即便晏珽宗登基为帝了,但他还是这些将卒心中无可取代的大将军王。见到君王如此重视他们,让他们这些人也有了参加册皇后的选诏仪式,他们心中无不热血沸腾,就像昔年追随大将军王南征北战时一般勇往直前,愿为效死。
天知道苗将军奉旨到重甲营中挑选身量、面容符合要求的兵卒们入选册皇后仪仗时,他们有多感到不可置信!以往这种美差可都是那些自小锦衣玉食出身的世家子弟们增添履历所用的。
即便有些人因为打仗时面上受过伤留下疤痕未能入选,但他们还是感到了无与伦比的骄傲和自豪。
辰时一刻到,寿王清了清嗓子念出了那封晏珽宗去年就写好的圣旨。
新帝登基后的许多规矩的确都和以前不同了
——例如说,今天的陶侯爷和侯夫人是站着接旨的。包括以后,晏珽宗都免了他们的跪拜之礼。
他自言道:“天家娶妻,非为纳妾。妻之父母,亦为长辈。娶其爱女,还令其跪接圣旨,天下安有此礼邪?今既孤起,中宫之父母、祖父母,亦作民间岳家一般,见孤不必跪礼。皇后自亦如是。”
有些老学究们还颇有反对,但牢骚发出去了也无人理睬,他们也只能由得这位新帝我行我素起来。
陶侯爷感到很为难,这会子让他站着、比他死了时候躺在棺材里还难受些!
何德何能啊,他成了本朝第一位站着接旨的臣工!放在历朝历代都是难找的,恐怕他陶漆合的大名也要在史书上记下来了。
寿王念完了圣旨,一如民间主家请来去女方家中聘妇的长辈一般说了几句客套的话:
“早闻公之家门清贵、令千金毓质隽成。今我代侄儿特来请来下聘,还望与公家成秦晋之好,结两姓佳话。愿公不弃!”
侯爷嗫嚅了半天,总算猛地憋了一句话出来:“臣陶漆合叩谢主恩!”
几十年前他妹妹被册为皇后时,他也陪着老公爷接过旨,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当时可不是这个流程啊。
婠婠站在侯爷和夫人正中间的身后,落落大方地微垂首听着。
寿王手持金剪,剪下一朵名为“金阁晃日”的娇艳牡丹花后将它簪在了婠婠的发髻间,意为他代皇帝宣诏,则簪牡丹花者为中宫皇后。
他也是今日才瞧见了这位清海侯千金的容颜。
那日寿王妃回府后和他喋喋不休地说起来,说她明明记得那个陶沁婉分明就和圣懿帝姬长得一样,可是太后、谢太妃、华夫人她们却都说只是有些像、一定不是同一个人。这实在是太古怪了!
寿王当时被她说的烦了,还未以为有何可说的。
今日见了她,他自然是一眼认出这就是他的侄女圣懿帝姬。
可是也只是这一个瞬间他觉得她是圣懿。
以后的每一日、每一刻、他都会说她是清海侯千金,也会像圣懿帝姬的乳母嘉慎夫人华氏、谢太妃他们一样,不遗余力地告诉每一个人,她和圣懿帝姬并不是一模一样的同一个人。
她是她,圣懿帝姬是圣懿帝姬。
因为他是个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