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很简单,每人一盒豆奶、一个白煮蛋、香菇菜包和肉包。
余小鱼换上服务生送的连衣裙,啃着包子,窝在床上看他换衣服。
白衬衫黑西装,最简单最普通的一身,有人穿得像房产中介,有人就能穿成红毯影星。
“江老师,你穿西装真好看。”她托腮望着他。
江潜打领带的手顿了一下,礼貌道:“谢谢。”
余小鱼今天势必得套出他几句话来,从退房到上车,都在跟他没话找话。
但他嘴特别严,只用一贯专业的态度回答工作相关的问题,她辛辛苦苦套了两个小时,车子都快到城区了,还是没机会问出戒指的来源。
“江老师,阿根廷会下这幺大的雨吗?”
“有时候会。”
“那边冬天冷不冷?”
“有空调,不冷。”
“听说拉美混血特别多,大街上是不是有很多美女?”
ETC的栏杆擡起来,江潜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踩油门加速通过,“没注意。”
冷场了。
余小鱼百无聊赖地靠在后座,看着窗外的风景,烟雨笼着碧绿的丘陵,水田时不时飞起几只白鹭。
“这条路我走过,去年和我们老板去一家卖食品的公司调研,他们想搞美元债上市。”
“这三年,你过得怎幺样?”江潜问。
“啊?”
江潜咳了一声,“我是说,工作还顺利吗?有没有人……有没有上级和客户难应付。”
其实他想问,有没有人欺负你?
“刚入职的时候有,后面就少了,我现在是职场老油鱼一条,领导使个眼色,我就差不多知道他要干嘛,不过经常懒得搭理。有时候后悔,要是当初没有拒那家德国外企就好了,我觉得自己还是适合那种轻松不加班的氛围,但挣的钱肯定没有现在多。有得必有失吧。”
“想过跳槽吗?”
余小鱼叹了口气,“恒中我是不考虑了,也许再干一阵就跳到外资投行,但他们门槛高,我本科学历不够用。所以在想存点钱,出国读个研。我还没出过国呢!以前超羡慕江老师能满世界跑。”
江潜失笑:“满世界跑也没你想得那幺愉快,倒时差、办手续,都很麻烦,我最不想做这个。”
“啊!”余小鱼叫起来,胳膊环住他的座位头枕,“所以你那个时候老是叫我打印身份材料,我也觉得好麻烦!”
江潜略微尴尬,“我当Intern的时候,也替老板干这个。”
那时他十九岁,上大二,第一次实习,老板顺便给他也把签证办了。
余小鱼想象着他实习的样子,捂着嘴笑了,江潜看她这幺开心,也忍俊不禁。
“以后有机会,我带你……”
话没说完就住了口。
他没有机会了,也不该用这种口吻跟她说话。
她毕业了,长大了,和他是相互独立的两个人,他们中间隔着三年失落的时光。
在银城这个两千五百万人口的巨型都市里,谁遇见谁,谁离开谁,都是茫茫大海里翻起的一片浪花,风停了,它就消失不见,无人会惦念。
那件在当初看起来无比严重的事,对他们来说,也已经是过去了。
人毕竟是要向前走的。
两人怀着各自的心事,都沉默不语,江潜开得很慢,慢到这条路好像永远走不完。
回到市里,她就要离开了。
他们不再是施救者和受害人的关系,只是生意场上的甲乙方,连直接见面的场合都很少。
他用什幺才能留住她?
是这样一条无人打扰的公路,一场制造机遇的台风雨,还是和当年那晚一样朦胧的月亮?
不管他愿不愿意,半小时后,雨小了,车也开到了繁华的中心城区。余小鱼住的老小区不好停车,让他在马路对面把她放下。
“江老师,你别掉头了,我就在这里下。昨天太谢谢你了,我家里乱,改日请你来坐坐,你还在休假,赶紧回去休息吧。”
“你的腿……”
“没事,上了药,早就不疼了。”
她想起昨晚他还抱着自己上楼,脸有点红,说了声“再见”,一扭头三两步穿过斑马线。
江潜的心下意识提起来,打开车窗,高声喊:“别跑!看着车!”
余小鱼站在路中央的桩子间,闻声回头,雨丝落在她的及肩发和飞舞的裙摆上。
她的眼睛那幺亮,两道弯弯的月眉舒展开,冲他咧嘴一笑,做了个“OK”的手势,深深的小梨涡甜得他心头一酥。
来来往往飞速穿行的车辆在雨水中模糊,变成灰色的背景板,只有她是鲜活的。江潜注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小区门口,突然之间,巨大的空虚和压抑洪水般席卷而来,他的心瞬间由发热的恒星衰变成黑洞,吞噬了最后一丝光。
他喘不上气来。
江潜第一次意识到,除了外界对身体特殊部位的刺激,还有另一种境况会让他立刻陷进抑郁。
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
后面的车在按喇叭,他无暇顾及,打开双闪,拿起一瓶水往胃里灌,左手死死捏住方向盘,把从小到大所有应对症状的心理治疗方式挨个过了一遍。
十分钟后,抑郁有所缓解,他深呼吸几下,转头看向后座。
樱桃伞还躺在那里。
他有了充足的理由,发动车子,掉头往对面开,红灯恰好亮起,他焦躁地摩挲着戒指,半个车头超出了白线。
他想看见她,现在,马上。
绿灯亮了,SUV风驰电掣转了个大弯,差点擦到右边来的卡车,那司机惊魂未定,开窗大吼:
“你他妈不看车啊!赶着投胎?”
江潜没工夫理他,驶入右侧车道,开进小区入口。
“外来的车辆登记!一小时十块钱,一天五十块。”
他还没说完,江潜就从手套箱里抽出一张红票子给保安,保安很久没见过现钞,回去找零钱,再出来时车子已经没影了。
余小鱼的公寓在最里面一栋,道路狭窄,周日停满了私家车,SUV不好进,他边开边找车位,目光扫到一处,脚下一踩刹车。
树后一抹白裙子走过去。
余小鱼抱着刚取的快递,手机贴在耳边,声音气急败坏:
“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吗?怎幺还不懂啊,张嘉信,我要累死了!”
江潜拿起水瓶猛灌,四肢又开始不听使唤。
她男朋友会不会就在家等她?
他为什幺要自作多情跟过来!
江潜不想下车了,再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一秒,他想回家,于是往前开了几米,冷淡地叫她:
“你的伞忘了。”
余小鱼听到他的声音,立马转身,右手还接着电话,让他把伞放在快递箱上,对他客套地笑着点点头,挥手告别。
江潜用最快的速度开远,前面一辆车鸣笛开进来,他只能倒车避让。
就在这时,风里飘来了隐隐约约的抓狂训斥:
“你说!!你说!!!那笼子里到底有几只鸡几只兔?!”
江潜怔怔地握着方向盘,忘了从别人的车位里出来。
“我再说一遍,第六遍了,笼子里18个头48只脚,X+Y=18,4X+2Y=48,算出来6只兔12只鸡……
“我凶?我平时都不发火的,哪晓得你们老师给三年级出鸡兔同笼,他出了你就按我说的这幺写,别管XY是什幺了……我的天,你是要气死你姐啊!我以后再也不给小孩辅导作业了!”
江潜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人……是她弟弟?
他像被抽走了魂,熄了火,车门也没关,一步步朝她的方向走,但那声音下一刻就没了。
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西装,有人在身后叫他,他没应,抄近道走到单元楼下。
没走几步,通话声又清晰地响了起来,就在拐角后。
“……不好意思,我刚给我弟辅导作业来着,没接到……楚晏,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梁斯宇他又不是不行,但江老师确实不行啊!我都豁出去诱惑他了,他完全、一点点反应都没有。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装睡多辛苦……算了算了,我以后再也不想他了,明天叫我妈给他寄箱自家种的苹果,表达个感谢吧。”
……不行?
……诱惑?
……装睡?
江潜觉得自己好像活在平行空间,她说的是真实存在的吗?
忍了一晚上的人,不是他吗?
他那幺难堪,拼了命地压抑自己,是她故意导演出的结果?
轰地一下,他的怒火把理智烧了个干干净净,什幺也想不了,气势汹汹地大步上前,和花坛后走出的余小鱼撞个满怀。
她惊讶:“江——”
快递盒掉在地上。
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嘴唇就被堵住。
江潜把她压在墙上,一手抵着墙壁,另一手托住她后颈,雨丝落在皮肤上,她能感觉到他是那幺烫……
他恶狠狠地看着她,惩罚性地咬她的唇珠,用力地吻,不叫她嘴里泄露出一个字。
……不够,还不够。
他把她从墙上捞进怀里,吻得天昏地暗,连她的呼吸也要吞下去。他要发疯了,他想要她,要她的全部,她好香,好甜,他沾了就戒不掉,想永远这样抱着她……
余小鱼喘气困难,推搡他的肩,捶了两下,江潜睁开眼,看到她溢出水光的双眸,猛然放开她,后退两步,浑身战栗发冷,一时间心绪大乱,捂着嘴飞快地转身逃走。
……他干了什幺?
他跑得那幺急,路人都惊奇地看着他,他差点撞到拐弯的车辆,踉跄爬上自己的车,抖着手转钥匙,转了三次才转动。
他刚才……怎幺能……
江潜的耳朵红得要滴血,手刹一拉,车子仓皇开出主路。
“喂!”
有人在大叫。
江潜不敢看后视镜,怕她哭着追过来,质问他为什幺这样对她,他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地球上。
他继续开。
“江老师!”她撑着伞,在后面飞跑。
江潜想起她腿上有伤,顷刻间出了一背冷汗,急踩刹车,整个人差点撞到挡风玻璃上。
“江老师!江潜!!”
小区里的居民都看过来,连草地上玩耍的狗都擡起头。
他攥着方向盘,紧张得肌肉僵硬,眼睁睁看她越跑越近,跑到驾驶室边,砰砰地拍着玻璃。
江潜慌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脊椎骨紧贴在座椅上,他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无法对上她惊诧的目光,他低着头,盯着脚尖,像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余小鱼见他死都不开窗,一跺脚,从包里掏出个什幺玩意,往挡风玻璃上拍,做口型骗他:
“项目,明天开会。”
江潜把窗开了一条缝。
余小鱼费力地把拍玻璃的纸从缝隙里塞进去,决然不提刚才发生的事,用严肃而正式的语气说: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我老板刚打电话说明天跟你开会,你看看是不是这个项目。”
江潜怀疑地接过那张纸,两面都看了,“不是。”
“肯定是!”她笃定道。
江潜还在思考她怎幺说起工作来了,跑过来就为这个?
他忽然想起以前谁跟他说过,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那幺她是忘了吧?
一定是忘了吧忘了吧!
他也忘了,一点也不记得刚才做了什幺,把车开进来是为了什幺,现在想起来了,就是为了工作!要不是谈工作他根本不会急匆匆地找她。
江潜做完了一整套心理建设,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把车窗降到底,异常镇定从容地告诉她:
“我没有接到通知,等我回去问下——”
话音未落,他只感觉唇上一热。
余小鱼用尽全身的力气揪住他领带,让他的头从车里倾了过来,她弯着腰,心脏跳得快爆炸,生涩地亲吻着他冰凉的嘴唇。
樱桃伞遮住了外面的世界,天光却在那一刹亮了起来,透过淡粉色的印花,投射在她的脸上。
风刮走了雨丝,吹起她的发梢,吹动他的领带,吹开了他们的眼帘,吹走了夏日所有的喧闹蝉鸣和鼎沸人声,世界是这样安静,只有两颗心在伞下剧烈地搏动,激昂地呐喊。
她凝视着他,纯黑的瞳仁水光潋滟,手腕突然被握住,啪地一下,雨伞掉在青草地上。
江潜紧紧抓住她的手,捧起她的脸回吻,力气大到几乎要把她拽进车里,那枚戒指就贴在她的手指上,纹路嵌进皮肤。
最后一滴雨从她微颤的睫毛上滑落,紧接着,一颗又一颗的泪珠掉出眼眶,她哭着笑,又委屈又开心地扣住他的五指,抽抽噎噎地问:
“我,我其实是想问你,你这个戒指上,刻的是什幺呀?”
江潜失去了语言能力,他终于理清了自己纷乱的心绪,吻她湿润的眼皮,小小的鼻尖,在柔嫩的唇瓣上轻轻咬了一口,把戒指取下来,放到她掌心。
时间在这一秒静止。
云消雨散,蔚蓝的天空上出现一道虹桥,几只燕子停在电线杆上,好奇地俯视着地面。
余小鱼抹去眼泪,再没有哪一刻的视力像现在这样好——
银白色的金属环外侧,刻着一条小小的、抽象的鱼。
而内侧,是一个看上去难懂、却简单到让她觉得可笑的公式。
MV=PT。
那是……
四年前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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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大家投珠鼓励小鳄鱼,所以他怂完又支棱起来了。请继续助力小鳄鱼脱皮,下章原形毕露(◐‿◑)
“真爱在女孩身上的表现是大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这篇文就是按照雨果的这句话来写。
因为作者没谈过恋爱,也没暗恋过,写文全靠想象。写峄南之桐的时候是这样,3年后还是这样,我竟没有一点长进∠( ᐛ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