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窗台上的那盆仙人掌,换了又败,败了又换,这样消磨着苍白的时光,不知已度过多少个春秋。

澧兰轻轻地抚摸着那片青翠的掌刺,轻声说道:“你知道吗?仙人掌是会死的。你只有不停地换,不停地换,它才能永远长青。”

“那是养的方法不对。”我说。

“你养过吗?”澧兰问,她虽仍背对着我,我依然能感觉到她唇边戏谑的笑意。

我没有……我并不想如实说。

澧兰知道我这是外行人的话,她说:“人们总喜欢去信奉一个传说,比如,相信仙人掌是不死的,相信松柏是长青的,相信爱人是善良的,相信付出总是有结果的。”

我开始疑惑,“你怎会知道这些事?纯熙的事,孔安的事,我听到现在,他们不像是会主动告诉你这些事的人。”

“是仙人掌告诉我的。”澧兰说。

澧兰说这盆仙人掌是从孔安家里搬过来的,我却不信。我知她又在说谎,就像她的年龄一样,这一切都是谜。她说过仙人掌是会死的,只有不断地更换,同类的继替,才能实现在客人眼中的永生。我相信任何事物都是如此,所谓的永垂不朽,只是一种看不见的精心呵护,它沉默又无私,它动荡不安又代代流传。

无数次,纯熙都曾幻想着这样的永垂不朽。所以,她曾执着地养育着一盆又一盆的仙人掌。

那一年,在那个小镇毗邻的竹林外,她意外地邂逅了一株开满了鲜花的野生仙人掌,青翠的绿植延伸着臂膀,拥抱着空旷的土地与无尽的馥郁。那几乎是她梦里的样子。

她惊喜地说:“我就知道,仙人掌一定能开花。”

城市里办公桌上的狭小空间,很难令一株仙人掌开花。

纯熙蹲在一朵展翅欲飞的仙人掌花前,抚摸着它随风轻舞的粉瓣,道:“真可惜,不能带回家去。”

孔安问:“你想要它吗?”

“想想而已。”纯熙说,“换一片土地,或许就长不成这样子了。”

空旷的荒野上无人经过,只有高高伫立的古树悬挂着红色的丝带,与脚下的盛开的仙人掌遥遥相望,记录中旧时游人虔诚的祈祷。

纯熙踮起脚尖,想要窥探枝干上红丝带的秘密。只可惜岁月绵长,风雨侵蚀,字迹已然模糊。

许是好几年前的物事了。这棵古树,不知经历了何种变故,而被人们遗弃。

古树的搬迁,就好像庙宇的修缮一样,借用古时的神明来刺激现代的经济。即便是在远古时期,神明大多也诞生于自然带给人的启发,归根究底,始终是人为的制造。故而信仰能够安抚人心,却难以改变处境。

纯熙这样想着,忽然感到右手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擡起手来,才发现血迹已顺着食指爬满了掌心手背。她方才只触摸了一片仙人掌的花瓣,却不知在何时被它的主人种下了尖锐的利刺。

孔安拉着纯熙走向路边,打开一瓶矿泉水为她清洗手上的血迹。

纯熙的指尖微微颤动,她边回想边低声道:“不可能,我没有碰到那盆仙人掌。”她回过头去,望着风中摇曳的古树,心想难道是真的冒犯了神灵。

孔安没有说话,他转过头去,看着方才在蓝天碧云下向阳生长的仙人掌此刻已蜷缩起花叶,抵御着头顶顷刻而生的乌云蔽日。

纯熙看着掌心刚刚浸染过血水的纹路,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每当纯熙产生这种感觉,总会有一场大雨来证实她的第六感,这次也不例外。

创可贴并不防水,伞下,她的手指微微蜷缩着,被孔安的手掌包围,抵挡着那些疯狂的、飞溅入伞的雨珠。孔安的手多数时候是冷的,只不过这个清晨的大雨格外的冰凉,才显得他的手有了些许暖意。他的手依然很美,怕触痛她的伤口而只是轻握,这对纯熙来说已足够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牵她的手,第一次像爱人一样的牵手。

他们在一所古朴的长亭下避雨,纯熙坐在一侧,孔安坐在另一侧,大雨从孔安的一侧飘来,点点溅落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

纯熙说:“我小时候看电视剧,男女主人公总喜欢在大雨里接吻,就算是带了伞,也要把伞丢掉,仿佛这样才能显得潇洒一些。”

孔安听罢笑道:“你也想吗?”

“有一点。”纯熙笑。

孔安看也没看她一眼,便直接给她泼了冷水:“我可不会陪你。”

纯熙早料到他会这幺说,倒也并不生气。她站起身来,跨过亭子的长椅,站在亭口唤道:“哎!”

孔安回头看去,只见纯熙正笑着看他。

“我走啦。”纯熙的语气轻松愉快。然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跳进了亭外的倾盆大雨中。

孔安知道,纯熙笃定了他会跟来,不管是出于绅士风度,还是出于虚无缥缈的爱,他都无法放任她在狂风暴雨的荒山野岭中独行。但是,如果将这两重枷锁全部放下呢?孔安想象不出,因为他已经在踌躇之中迈出了那一步。

纯熙察觉到他跟来时,脸上露出如愿的笑容,脚步也随之变得更加轻快。她一直跑,跑过了泥泞洼地,跑过了残花败草,大雨沾湿了发尾长裙,泥水污浊了裸露的肌肤,最终在大雨渐褪的竹林边停下。纯熙靠在一棵青翠的竹子喘气,发梢鼻颚仍然断续地滚落着被皮肤温热过的水珠。

孔安还拿着伞,只是伞已在随她疯狂奔跑的过程中被道旁的树枝折断。伞身稀稀落落地缠绕在长长的伞柄上,破碎的布料旁还渗着污浊的水花,就像孔安此刻由内而外的狼狈一样。

纯熙指着他头上的残叶笑起来,她还倚在高高的竹子旁,笑弯了腰。

孔安仿佛被她感染,嘴角微微抽动,却始终未能露出一丝开怀的笑容。他久久地注视着纯熙,仿佛在看一个渐渐消失的幻象,眼神愈发地空洞。

纯熙不知何时已停止了笑,她问他:“你为什幺不快乐?”

“因为我和你一样,憎恨着自己的母亲。”孔安轻声道,“她是一个妓女。”

遇见之贻以前,孔安跟着母亲生活。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是个精致而又随性的女人。她从事着世人眼中最低贱的工作,却从不自轻自贱,她从未被逼迫,她喜欢选择不同的客人,不同的地点,迎合他们不同的口味,她享受这份工作,沉迷于性放纵的乐趣。幼年在母亲身边的孔安,也从未感到过任何的自卑与歧视。

然而,当他开始进入校园,接触到外界,母亲说不出口的职业自然开始带给他困扰。不知是哪位同学的家长认出了母亲,“妓女的儿子”这个称号便在校园里隐秘地传开了。老师先是叫他来问话,又找母亲来谈话,谈来谈去,结果他转到了另一所学校。

转学的那一天,他才知道母亲的出身与多数同行不同,她出生于书香世家,父母、哥哥均是大学教授,大学毕业后,她拒绝了父母对她出国留学的要求,声称要改变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了几年后,她开始成为一名性工作者。这机缘是如何开始,她未曾向任何人吐露,只知道自此她便被父母逐出家门,断绝关系,过上了与从前天之骄女截然相反的生活。

母亲原有能力给孔安提供最好的家庭、最好的教育,因为她的叛逆,孔安不得已度过了压抑孤独的童年。所幸,这一切终于得到弥补。母亲带他回到外祖父母家,多年未见,外祖父母头发的已经斑白,外祖母更因女儿的离去而一夜苍老,母亲却毫无悔意,她把孔安交给两位老人,说:“给他找个学校上吧。”

孔安就这样进入了名牌大学的附属小学,从此不再是“妓女的儿子”,而变成了“教授家的小孩”,代价则是从此失去母亲。

母亲决定去美国结婚,她依旧玩世不恭地对父母说:“我玩够了,要找个老实人嫁了。”

孔安知道母亲不是去嫁人。天生的敏感使他很轻易地便能观察和猜测母亲的行踪,他确信母亲并未遇到可以结婚的男人,至于她去美国做什幺,没有人知道。或许是继续做妓女、或许是转业做其他工作、或许真如外祖父母当年所期待的那样去读书,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之贻大抵已经知道了,她曾经想告诉他,他却拒绝了,今天的他已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母亲的消息。

他还记得他问母亲的最后一个问题,他问:“我爸爸是谁?”

母亲一边涂着口红,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不知道。”盖上口红盖子,她停顿少顷,透过镜子看着身后的孔安,露出难得的、片刻的真诚,“我既然决定生下你,就说明我曾经是爱过你父亲的。不过,他好像不怎幺爱我,所以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她说完,又加重了深棕色的眼影,擦了擦唇角溢出的红色,拉着行李扬长而去。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留。

这个绝情的背影,是母亲留给孔安最深刻的记忆。

这一刻,纯熙的脸上平淡如水,她没有多问,只是跨过雨后深深浅浅的水坑,踏上他来时的台阶,走近他,愈走愈近,直至贴上他的唇。

她的吻像清风,和着泥土的芳香拂过,平淡而安宁,没有一丝多余的感触。

孔安没有躲闪,也没有留恋。在她离开他的那一瞬间,他从她朦胧又清澈的眼睛中看到,所有的回忆都已经烟消云散。

纯熙说:“我们走吧。”

孔安说:“好。”

相聚是偶然,离开则是必然,临别的不舍与焦灼不会改变已成必然的结局。相反,确定了归期以后,那份长久萦绕在心头的淡淡离愁却奇妙地消失了。

傍晚,偏僻旅馆楼下的废旧剧院里传来乐队排练的声音,断续交错的乐声奏出一段一段割裂而并不流畅的旋律。

纯熙站在窗帘背后,伸出手臂试图关窗,然而老旧的窗子却十分贪恋身外的夜色与音乐,执拗地不肯移动半分。窗外暖黄色的月光迷蒙地铺满了古城凹凸的巷道,穿过古朴的屋脊,洒在她的脸上。

纯熙倚在窗边,一阵夜风吹过,长长的纱帘随风而动,和着饱满的月光落在她的身上,为她添上了一件新衣,白色透明的纱帘缠绕在她裸露的身体上,露出若隐若现的肌肤,在皎洁月光的映衬下散发出一种渺远而神圣的纯白。

纯熙静静地望着窗外,温和的夜风迎面吹来,将那断续的乐声吹散了。沉默片刻,她似乎想起了什幺愉快的往事,嘴角轻扬,和着清风卷帘一同起舞,步履由缓慢走向急促,姿态由单一趋向复杂。就像许多年前她躲在昏暗的练功房外看母亲跳舞一样,散场的剧院、空旷的舞台、凋谢的鲜花、消失的掌声,陪伴着孤独的母亲从台前走向幕后,从台上走到台下。

她足尖轻立,手臂迎风擡起,月仿佛听了风的指示,将温和而耀眼的光辉播撒向这一隅的暗夜。白色纱帘沿着与举起的手臂相反的方向缓缓坠落,堆积在她清瘦的肩膀上,秀发微垂,与那层层叠盖的纱帘相拥而眠,四下里和风而入野花的清香。

月夜的舞蹈空灵而苍茫,与月光同样洁白的纱帘成为舞者最隆重的衣装,脚下狭小的空间在这一刻仿佛已无限扩大,扩散出月下起舞的影子,一瞬间清洗了所有不属于这静夜的嘈杂,只留下一支如梦似幻的舞蹈落在孔安孤单的眼睛里。

在回首的刹那,笑容清晰分明地印在纯熙的脸上,不掺杂平日里任何的戏谑与虚与委蛇。她踏着最后一个舞步扑进孔安的怀里,长长的纱帘将他们紧紧的缠绕在一起,月色映白了她的发鬓,余光洒在他颊侧浅浅的梨涡里,折射出点点愉悦的光辉,她说:“我不恨她了,我不恨她了。”

孔安从她含笑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忽而感到有些陌生,就像清晨雨后的那一吻一样,从这一刻起,他开始意识到,就像一个落入了高级驯兽师的动物,他已经慢慢地、无意识地被驯化,并最终无可躲避地被带进了一个他从前从未到过的、完全陌生的世界。

楼下剧院的乐声终止了,一切的声响都终止了。静如死水的深夜里,只有交互的呼吸是活着的证明。

她吻着他,轻轻点点,似细雨似繁星;她用最温柔的爱念包裹着他,百转千回,似清风似明月。孔安闭上眼睛,抱紧了她光滑而柔软的后背,聆听那律动的心跳不知疲倦地诉说着缠绵情话。在这个静谧悠远的寂寂长夜,每一寸呼吸都如血液翻涌般气势磅礴。他们已经交换了彼此的秘密,就像是从心灵上跨越了远隔的千山万水,终于在这样一个神圣的夜晚来到彼此身边,由神圣的月光来见证他们此刻的真心无二。

当晨起的第一缕微光穿过半掩的玻璃窗驱散一夜的迷蒙与忧伤,纯熙的心也于骤然间敞亮。她坐起身来,赤脚踩在一地的纱帘上,它们身上还残留着随风而落的花香与月光的余温,冰凉轻柔的触感消融了缱绻的倦意。

在倦意褪去的那一刻,一个温柔而触人心弦的音符被晨风送入耳畔。纯熙扶着窗台俯身望去,寂静的街道空无一人,而紧随着方才那音符而来的,是一段浸于自然又脱于自然的旋律,似一只离群的孤雁,满怀了眷恋盘旋在陌生的远方,兜兜转转,仿佛是望见了故乡的影子,迟疑着不舍离去。

纯熙披上外衣,快步推门而出,陈旧的木门吱呀作响,却并未能扰乱旅客的心情,只因那扑面而来的乐声早已将这参差的杂音推向了一个看不见的角落。

纯熙走在狭窄陡峭的旋转楼梯上,一步一个台阶,走近旅店大厅。那一架作为摆设的旧钢琴,苦苦等待了多年,终于等来了它的知音,并因而在这一刻得以展现它原本的光辉。

纯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站立,结束了旋转楼梯的遮挡,她的视线终于可以畅通无阻地落在孔安的身上,他的轮廓,他的神情,他的双手,他的音乐,还有他精准投射在她心底的致命诱惑。

这是一段陌生的旋律,因从孔安的指尖流淌过而变得熟悉,它流畅而缥缈,丝滑又绵长,伴着点点凄美的沉思,在空旷的原野上勾画出一段如梦如雾的景致。

这景致已印在纯熙的脑海里,她决意将它记录下来。

在乐声转弱收尾的间隙,纯熙悄声行至前台,借了纸笔,就着余音与萦绕在记忆里的曼妙旋律将乍现的灵感化作文字记录在纸上。

寥寥数笔后,纯熙将笔放回柜台的笔筒,将这页信纸折起,放入口袋。她察觉到孔安在看她,不自觉地背过手去,将裙子的口袋按在身后,浅笑着向他走去。

孔安笑道:“藏了什幺?”

纯熙走到钢琴边,推了推孔安的肩膀,示意他让出一点空间,然后与他坐在一张凳子上。

孔安伸出手来,说:“让我看看。”

纯熙握住他的手放在琴键上,敲出一道清脆的长音,“你再弹一遍,我就让你看。”

孔安的手指被她缚住,肩臂相贴间,还能倾听彼此的心跳。他感受到纯熙炽热的目光正焦灼地贴在他的颊侧耳畔,如昨夜般,如这一个月过去的日日夜夜般,浮光掠影地闪过,扰乱了他的心弦。他忍不住说道:“我忘记了。”

纯熙只是越过他的手指,简短、断续却准确地弹响了那一曲的前奏,每一个音符都传递着她诚挚的热爱,暴露着他极力掩藏的心事。

当纯熙按下第一乐句的最后一个音符,孔安终于愿意为她延续,加速的音符再度串联起熟悉的旋律,纯熙得以更近地、更身临其境地聆听这段音乐,感受到那隐藏于乐声背后的无与伦比的冲击力。

何处暖阳,何处阴云,何处细流,何处波涛,都在这一曲乐声中全然展露。审美的高低、情感的强弱、灵魂的真假,所有的差异都在这抽象的听感中消泯。纯熙终于可以确信方才脑海中的那片景致,也曾在他的眼中存在过。

“弹完了,可以给我看了吗?”孔安说。

纯熙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那块被叠成方形的信纸,递到他的手中。

孔安将这页折叠的信纸展开,一纸娟秀的字体映入眼帘。

淡淡看天涯似流沙

道别了斜阳醉晚霞

悄悄地逝去是暗淡的年华

轻轻碾碎落花

静静听风声飞过夏

痴痴望远山生白发

流浪夜捡起了一支木筏

摇摆的心却失落了家

走遍了海角寻天涯

阵阵风托起沙

翩翩飘过粒粒萌芽

恍惚里青翠是谁家

沙漠上绿洲映白塔

丢弃我一生作喑哑

层层的流沙变幻是一霎

沉沉睡去似昨夜的她

再梦不到是昨夜的她

孔安的视线落到最后一行字时,眼角几乎湿润,他紧紧攥着薄薄的页脚,指印几乎嵌入纸中。

“是这样吗?”纯熙的话连同呼吸声柔柔地传入他的耳畔。

堂风将信纸上方的一角吹打在孔安的指甲上,使他终于有力气放松指腹,他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点头道:“是,是这样。”

纯熙仰头看他,一双眼睛盛满了春日温柔的池水,饱满欲滴的唇似覆满了天边的霞光,牵引了满心的柔情、满腹的蜜意,在这一刻化作低吟的耳语,钻入了他的心底。

纯熙说:“回去以后,唱给我听好吗?”

孔安说好,这是他们的约定。

纯熙同时也注意到方才琴键上的手指上少了些什幺,于是又问:“你的戒指呢?”

孔安看了看空荡荡的左手,说道:“可能是昨天,那场雨……”他的语气平淡,再无第一回丢戒指时的焦躁与不安,他只能无奈地想,也许不该来这里,有些东西注定是要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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