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次日就被调到了西营造司工作。
芸辉打听到这事后,吃了一惊,她讶异于冯士良竟然真的擡举了他,更讶异于他行动的速度之快。
冯士良被芸辉小小的“胁迫”了一回,虽然没有害她的心思,却到底是要让她不痛快的。他次日就让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去刘长吉那回了话,说自己卖了个人情,按他传给芸辉的意思,擡举了三清殿的莫离。
刘长吉忙着整理外臣的书信和五月二十五宴会的座次,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疑惑,回到家后想明白了其中就里,屋子里的一应家当仆从就都遭了灾。
“养不熟的贱蹄子!”
屋内目光所及的地方,全是瓷器的碎片,檀木的书架也被掀翻在地,上面的摆着的字画书籍洒了一地。
“啊!”
小条子才从前些日子里的事情上回过神来,这次又因为芸辉遭了殃,几年来头一回挨了刘长吉打。他从没见过自己的干爹如此失态,那愤怒的喊叫声都有些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笤帚杖打在他屁股上,也是真的下了狠劲,他只能抱着头,在心里乞求干爹快点忘了芸姐儿,乞求芸姐儿不要再惹干爹生气,乞求干爹不要再迁怒于他。
府上的烂摊子已经做下,刘长吉看着心烦,就叫了马车出去喝酒。
小条子捂着屁股,招呼着府里战战兢兢的下人们,在干爹回来前快些把屋里收拾干净。
直到午夜,刘长吉喝得不省人事,被酒馆老板娘送回来的时候,小条子终于敲响了后院主屋的大门。
里面的美艳女子打开门,对着小条子嗤了一声,问:“找我干嘛?”
“干爹喝醉了,月姑娘去给他解解酒吧……”小条子小心翼翼地请道,闻着屋里那股苦涩奇异的味道,轻轻咳嗽了两声。
“怎幺?现在想起我啦?”女子看他那副样子,拿着甜腻的嗓音,嗤笑起来。才笑了片刻,就像是累了,拖起手上烟枪,吸了一口,喷到了小条子脸上。
“月姑娘,我的好姐姐啊!”小条子听见前院里刘长吉含混的骂声,直接跪在了女子的身前。
月嬉堪堪支起她柔弱无骨的腰肢,懒懒地说:“不去。”
“哎呀,月姑娘,您是我们的活菩萨,救世主啊……你要是不去,干爹得要了我们这帮人的命了啊!”小条子着急了,嘴里的奉承话劈里啪啦地像是鞭炮一样往出放,直到月嬉不耐烦了。
“行啦,什幺菩萨啊乱七八糟的,你们不就是看我能稳住那阉鬼,才这样奉承我。”她踩上地上的散落的锦鞋,伸手向小条子要钱。
小条子没办法,乖乖把自己的月银都交了出去,只当她说得是“烟鬼”。
月嬉虽然不准出府,花钱却一直大手大脚的。毕竟她也算是刘长吉府上年资最久的女人了,她和大多数府上来来去去的女人不同,是少有地几个能让刘长吉不动手——或者至少是轻点下手的女人。最近前朝事情多,有些私宅后院的事情,刘长吉也已经默许了她来拿主意。
而至于她是怎幺稳住刘长吉阴晴不定的情绪,府上人都心照不宣,光是闻闻她房里日夜渗出来的烟味,就知道了。
这东西,皇帝虽未明令禁止,却也是一个大忌讳,白日市井里买不到,只能在黑市买回来,府里偷偷地用。且不能用的太频繁、太大量——毕竟味道大,要是邻里闻见了,又是麻烦。
月嬉拿着烟锅烟袋和火镰,进去了刘长吉的屋子。
见他已经洗漱好,手里还拿着酒杯,就自顾自地在炕上得小方桌边坐下,熟练地点起火炉,在掌心搓着烟膏。
刘长吉已经洗去了面上的白粉,脸却喝得比擦粉时还要白。他醉酒不会脸红,只会变得面色惨白,随后就不省人事,醉倒前若是不说话,看着与清醒时没什幺两样。
他看着炕边衣着华丽的女人,又灌下一盅酒。
“过来。”
他感觉头有些沉,扶着酒壶不让自己倒下。
“烟还没烧完。”月嬉专注于手上的事,漫不经心道。
下一秒,飞来的酒壶正砸在她肩膀上,月嬉咒骂着剜了刘长吉一眼,擡擡腿把身上的酒壶踢到地上,继续烧烟。
刘长吉喝得多了,也骂过劲了,浑身的力气在扔完酒壶后像是一下子消失了一般。就这幺趴在桌上,像是一个快要病死的人,艰难地喘息。
月嬉烧好烟,自己猛吸了两口,才站起来去扶刘长吉。
她的瘾大,抽起劲来两三天不进食是常有的事。废了吃奶的力气,才把人拽到了炕上卧着,枕在她膝上。
刘长吉为人不善,府上的女子没一个喜欢他的——当然,更多的是因为他是个没根的太监。平日里说起话来,也是一股子阴阳怪气的味道,明里暗里地对女人总是充满了怨气似得。
也只有这样地时候——她抽麻了,他也安静了的时候,月嬉才会有心思去想:其实他脸长得很好看,虽然有些女相,以前妈妈手下却有些姑娘就好这样的阴柔美。尤其是眉毛,是中原人脸上不常见的细长眉,不需要什幺修饰就很漂亮,只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擦着白粉,盖去了。平日里把她们叫到屋里,也是那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就是不擦白粉,眉毛拧起来发怒的样子也好看不到哪去。关上门后,就一边折磨她们,一边说些恶毒难听的话。
比起那副模样,让他吸上两口,眉毛舒展开了,看上去也就顺眼多了。
月嬉把烟枪递到他唇边,等他吸上一口。
刘长吉叼住烟嘴,有些费力地吸了一口。随着烟雾进入胸腔,他快速起伏胸膛终于平缓下来,靠在月嬉腿上,他微睁着眼睛,见女子正俯视着他,伸手去打散空中那飘渺不定的烟雾,希望看清她的脸。
——当初是为什幺留下了这个女人?
刘长吉努力地去想。
红唇之中吐出一股云烟,打在他脸上,带着奇特的苦味,好像是从他脸上看见了思绪,就要刻意打断它们一样。
烟嘴再次递到他唇边,他叼住,吸入。
时间变慢了。
烟雾越来越浓,他靠在月嬉的手中,想着宫里那个女人。
——真是混账。
——怎幺没早点看清她那副嘴脸?
刘长吉感到愤怒,更多的却是委屈。
——明明是她先说的。
“孝敬他一辈子。”
——狗屁。
——要进宫,随她去了。
——要他挡着文士秉,他挡了。
什幺什幺他都容下了,她还要把他吃干抹净,骨头都不剩幺!
——得罪了文士秉,就去找冯士良卖他的脸?!
他呢?他算什幺?
他不是人吗?
他不是才她干爹吗?
——求什幺不好,求点钱,求点权……
他挥挥手就给她了。
或者,求点他给不了的,冯士良给得了的……他认了,是他无能,她想爬得高,他给不起。
——她却只是给老相好求了个闲差。
莫离算什幺东西?
再有他一年活头都算是老天爷开恩!
——她倒是对他极好啊!
……对红雨也是。
他呢?
只有他不配幺?
烟嘴靠过来,刘长吉猛地吸入,烟气进了胸腔,四处乱撞着找不到出口,他咳着咳着就留下泪。
月嬉帮他擦干净,听着他神志不清时的胡言乱语。
她在府上三年了,刘长吉的烟瘾也被她在这两年哄了出来。
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叽里咕噜地说些宫里的事,她左耳进,右耳出,毕竟这些事不是她能听的,少知道,也就少些灾祸。
有的时候,“芸儿”这个名字会迸出来。
月嬉起初也不在意,只是后来,她慢慢注意到,刘长吉只有在说这个名字的时候,面上才会露出一种近乎于安详的宁静神色。
她起初觉得这女子合该是刘长吉在宫里的对食,可又从没见过刘长吉带她回府。更何况,要是有了对食,还要她们这些女人做什幺?
月嬉心觉刘长吉应该是单恋这女子。
在府上没什幺事,月嬉有时候就仔细听听刘长吉吸麻了之后的话,拼凑着这个叫“芸儿”的女人。
毕竟她在这府上过得好好的,若是有一日刘长吉真的得到了这个女人,她自己在这府中的地位,恐怕也就不保了。
故而有几次,她就顺着刘长吉,在他吸麻了后,说些芸儿的坏话。
有一次刘长吉记起来,冷落了她大半个月,直到烟瘾上来,才又叫她回去。
她听着刘长吉的话,又联想到这两月来他那暴躁易怒的状态,觉得不是芸儿给了他不痛快,就是她找了别的相好,让刘长吉嫉妒了。
月嬉抽了一口,觉得这是好事。
低头一看,见刘长吉睡着了,月嬉就叫了下人进来把他搬到床上。
她自己则缩在炕头,继续抽着烟锅里剩下的东西。
一锅烟膏下去,只觉得身在极乐,是不是伺候一个太监,也不要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