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平霜一身华服地坐在上位处,和各国使臣相隔一段距离,其面容被周围的灯光衬得愈发难以接近。
随之殿门口遥遥传来的一声“宴开——”,沉闷的钟声再次响彻王宫。在音落的那个瞬间,两侧默立着的宫人们行动起来,共同合力使劲,而将这座殿门推向合拢。
最后的一缕天光被隔绝在外,丝竹声在此时飘然响起,原本嘈杂的人声渐渐趋向于静默。
使者们对视一眼后,便即可整齐划一地站起身,朝着黎平霜所在的位置,微微弓腰行礼。他们带着各不相同的口音,却皆是声如洪钟,震响这座宫殿,开口道:“见过陛下——”。
天下四分,虽从未说明,却隐有以合欢国为首之势,其后以国力划分当从上到下地分别为:万灵国、千蛊国和百草国。
实则,从各国的名字也能看出其中的渊源。合欢国相较于历史悠久的其他三国,其乃是异军突起、后来居上的存在。
在没有它出现之前,乃是天下三足鼎立的现象。
实际上,合欢国人们既无法像万灵国人那般驯服和操控世间的灵物,也无法像千蛊国人那般培育各类蛊虫,更不及百草国人那能令人白骨再肉的灵丹妙手。
是黎去明在千百年前的举动,使合欢国人成为天底下最无情、又最能把控和玩弄欲望的人。从而彻底改变整个国家的命运。
所谓欲望,既是情欲,又是贪欲……它可以是世间任何一切的欲望。无论万灵国、千蛊国、百草国的人们有怎样的高超技能,总有难逃“情”或“欲”之一词的瞬间。
但是……合欢国人不会。她们天生就与此相伴、相生,又怎幺会被克制?
“免礼。”
万灵国使者心下微动,这声音落地如珠,当真是……
未等他深思下去,他后面的同伴已催促他赶忙出列,向上献礼。使者这才急急回神,连忙快步走出席位。
“陛下,臣乃万灵国使者陈千。”他垂着眼说道,随即招手唤身后持宝物的人也向前一步,才接着补充:“此珠为万灵国境内的鲛人所产,”
宝箱掀开,霎时之间,莹莹的月蓝色光芒乍现,伴随着涌现出丝缕乳白色雾气。
使者席上有人小声惊呼:“鲛珠……这可真是大手笔。”不过是远远看着,便已能深感其光泽之美润,以及所散发出的寒意之深切。
陈千的笑意不由地加深:少见多怪。这甚至并非普通的鲛珠呢……
他顿了片刻,才接着说道:“那鲛人名为‘重山’,乃是鲛人王族中最具天赋的新生后代。而此珠正是其产下的第一枚珠子。”
“万灵国意在献上此珠,祝贺陛下千秋万岁——”陈千缓慢而郑重地说道,将腰弯得更低,高高捧起那枚鲛珠。
海中有鲛人,水居如鱼,其眼泣,则能出珠。
鲛人之泪珠正如水中之梦幻泡影,持有者能借其编织幻境,行所有想作之事。然而,泪珠并不是那幺好拿到手的……
自古而来便有众多的传说,其中就有:
“帝旭爱珠,地方官吏逢迎上意,索珠苛酷。
珠民所采不敷上贡,辄以绳系小儿腰缒海,引鲛人浮上,即扼杀小儿,令鲛人见之。
鲛人性慈柔,每为垂泪,见风遂成明珠,夜中有光。”
尽管有关于鲛人的传说众说纷纭,但总体来说,他们的形象都倾向于天性善良而温柔,极易相信凡人,并怀有怜悯之心……
在座的别国使者不由心中微寒,万灵国能够统领有灵之物,但从上到下都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心狠手辣,尤其是对待鲛人一族,从未留情。
直到陈千举得手都有些酸胀、发抖,才听到上座处的人发话,轻描淡写地说道:“是件好物。”
随即,那人轻笑出声,每个咬字都宛如敲在陈千的心尖,令他耳尖发麻:“有劳陈千大人远道而来,怜光,赏春华酒。”
陈千不由激动地颤声应答:“谢陛下!”
有种冲动迫使他想要擡头去望,但未等他要真的决意是否擡头,下一位使者已经又走出行列,朗声说道:“陛下,臣乃千蛊国使者,此次前来……”
这打断了陈千的思路,他只好恨恨然地退回去,坐回原位。借着擡手饮酒的间隙,他借助余光向上飞快地瞥去。
却恰逢看见:那位陛下一面含笑地听着千蛊国使者说话,一面又用那双白得如冷雪般的手,盘转、把玩那颗刚献上去的鲛人泪珠。
纤纤玉手和莹蓝的鲛珠,两相映衬,陈千莫名地觉得,那颗鲛珠好似就是为这位陛下而生的,天生为她而来。
这股念头来得无缘无故,待陈千反应过来后,却是心下失笑。
鲛人一族从未离开过万灵国,更别谈见到这位,又哪里来的为她而来。莫不是我昨夜睡得太晚,糊涂了不成?不久,陈千便开始与一旁的使者聊起,将这个念头忘却在脑后。
虽说天下四分出四大国,但纷杂、夹缝求生的小国也不少。整场宴会,光是献礼给黎平霜这部分就要耗时许久。
待到各国都圆满退场,黎平霜正式宣布“春日宴闭幕”开启时,外头的月牙都挂得老高,映得树影重叠交错,投在红墙青瓦上。
在淫靡的气息彻底席卷这座王宫前,黎平霜已握着鲛珠,朝着深宫的一处迈去。
那里有两只等候她许久,将近烦躁、不安的犬。
黎平霜在彻底踏入前,最后垂眼轻扫了一眼那颗鲛珠,冥冥之间恍然觉得自己好似听到一声哽咽。很快,她又摇头轻笑,觉得是自己幻觉。
据她所知,鲛珠的作用仅限于编织幻境,当它与产下它的人分离时,他们彼此间的联系也应因距离的遥远而被斩断。
万灵国与合欢国相隔千山万水。
她怎幺可能仅凭此就听到鲛人的声音?又不是千里传音符。
随后,黎平霜便搁下所有纷杂念想,只迈过那座宫门,自此走入这场漫漫长夜。
——毕竟,接下来的训导,就要靠这枚鲛珠了呢。
千万里之外,鲛纱之海。
有一鲛人蜷缩在海底的岩石洞穴内,颤抖着身躯,只瞪大眼睛,没有凝聚地望着某处。
月白色的长发垂在他的身侧,蜷缩的姿势呈现出其紧绷的身体曲线。他的上半身赤裸而苍白,从脖颈自臂弯,皆是游走的青蓝色经络,乍然看来有些许病弱。
但是从其有力的下身鱼尾,向上看去——正是覆有薄肌的腹部,随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胸肌,还有那犹如重峦叠嶂的山脉走势的背肌,无一不在显现出他所具备的力量感。
可是,若是对视上那双眼睛,你又偏偏很难认定他该是个如何凶残的物种,好似能够理解为何他分明身具力量,却神情悲怆,病气缠身。
这个鲛人,有一双或许曾经无比光辉灿烂,但现如今暗淡失华的金色眼眸。
海水包容万物,唯物容不下容不下世人利用鲛人的悲悯,而所作出的残暴行径。
“重山……”
唯有一声悠悠的叹息,又唤来那鲛人身躯微颤。
“再等等吧。”
重山听见大海母亲是如此柔声地对他说道。
“会有人来找你的……会有人,她会为你而来。”
再坚持,再等等。不要放弃。
“你的泪珠会有人看得见的……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