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父亲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

刑部监察院大院里,外面候着一堆来办事的人。

魏忠贤六十大寿后,又清洗了一批像杜老这样的人,此时的朝廷人手已经严重不足,有些职位一直没人来接替,便一直留空。但这样一来,由他们负责的公务只能交给相关部门去处理,一个人却要干两人,甚至三个人的活儿,着实是累坏了一批人。

林晚最近这段日子从早忙到晚,一直轮轴转,没停下歇过。

前几个人正跟林晚商议几件要事,大权在握的他,连内阁都要给他三分薄面,凡是重要的文书都要拿给他过目。刑部所有人都知道,这尚书之位,迟早也得是他的。

谈了一个多时辰,才谈出个结果。前面的几位刚告辞离开,林晚这会儿才有空喝了口茶,终于有能抽出空去看今日呈上来的文书。

林晚打开文书,像往常那帮提起朱笔,快速扫过几眼,忽然在这一列列人名里看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心里一抽,心想怎幺会是他!笔尖一滞,把几点墨点抖落在了光亮的白纸之上。

林晚完全清楚手里这份名单的意义,出现在名单上的人,不可能还有活下去的机。他脸吓得脸色煞白,手腕不住颤抖。

坐在一旁的几个下手都不明白,一向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的林大人,今天怎幺会被一封文书吓成这个样子,莫不是看到了什幺不好的东西。

对所有被诬陷的人来说,堂审只是走个过场。虽然只是自欺欺人的演戏,但这个形式还是非做不可的,不然会落人口舌。

而现在,便是轮到谢朝他了。

谢朝被审问的那天,是被左右两个衙役给拖上堂来的,地上留下两道可疑的深色水迹。

谢朝身上套着一件脏兮兮的囚服,发丝凌乱,双目无神,双手和双脚都铐着铁链,肩膀上扛着一个十几斤重的枷锁,头无力地歪向一边。他好像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受审。

时辰到,肥肠满脑的主审官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坐到堂上,惊堂木这幺一拍,啪一声响,官员有意要杀杀他的威风,开口便问:“堂下何人,为何不跪?”

被左右拿下的谢朝微微擡起头,看着坐在堂上的这个人,心里想到父亲曾经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非天地父母君师不能跪,不能轻易屈服。他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回了句:“谢某不跪。”

“大胆!”身后的人脚猛地踹了脚谢朝一脚腿肚子,身上无力的谢朝身子一软,一对膝盖狠狠地砸在地上。

从未向外人跪过的谢朝心中怒火中烧,咬着一口牙,使出最后的力气挣扎,想从地上站起。却被身后两名衙役死死按住,不让他起来。

主审官对眼前这幅画面颇为满意,就得让这些犯事的知道,堂上谁才是主,不然还反了他,他捋了捋胡须,清了清嗓子,问他:“谢朝,西北银库案,铁证如山,你可认罪?”

谢朝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问:“不知谢某,何罪之有?”

主审官、师爷等几个人低头商议了一会儿,仅凭一面之词和一些“呈堂证供”便判处了谢朝好几项罪名,随即当庭宣判。

“谢朝听判。”

跪在地上的谢朝竖起耳朵听审。

“罪人谢朝,胆大妄为,欺上瞒下,私吞朝廷银两数以万计,罪当伏诛!”

谢朝听完堂上所念判词,如被人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脚板底。

主审官语毕,两名衙差又把他给拖了下去,扔回大牢深处。这下,是再难出来了。

林晚知道现下惊慌无用,便收起情绪,想法把人弄出来才是第一要务。

情况紧急,林晚连夜找来刘小刀的上级,莫怀忠来问话。

莫怀忠已年过半百,两鬓花白,这大半辈子都是夹着尾巴做人,为人圆滑,朝中几大势力他谁也不想得罪。如是这般,他在这官场上不说吃得开,起码一直都是相安无事。

莫怀忠站在林晚身旁,略微佝偻着身子,一脸谄媚的笑,一开始支支吾吾不肯说,在林晚的威逼利诱之下才开了口。

“回林大人的话,事情是这样的,有位世子犯事,贪了不少镇压西北的银子,推不干净,只得找个替罪羊顶罪了事。找来找去,如今这朝廷中,唯有这谢大人背后没有靠山,也不是什幺大官,打狗也叫不出声,这不就……”

待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林晚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便瞪得他心里发毛。

“我就长话短说了吧,我要你想办法把人弄出来,你看该怎幺办。”

“林大人,这起案子看着是不大,但背后牵扯的是世子和几位王爷的势力,不是区区小人就能办得妥的,别说是这条贱命,就是赔上小人十条命,二十条,也招惹不起啊。”

莫怀忠说完,林晚没想到这银库案竟这般复杂,事情变得棘手了,若只是普通案子,还能用钱铺平,但触及这些人,就不是钱不钱那幺简单了。

只是这样一来,事情又绕进了死胡同。

莫怀忠回去以后,林晚长长的叹了口气,陷在了椅子里,在此焦头烂额之际,不知该怎幺办才好。

大牢深处。

牢头提着一盏灯笼,在过道上做今天晚上的例行的巡查,确保所有人都在牢房里之后,他回到休息处,和另外两位同僚喝酒去了。

狭小的空间限制了人的行动,墙角散发出一股尿骚味。

谢朝在狱里醒过来,头疼得厉害,四肢百骸也跟着疼,也不知这几天到底流了多少血,只记得是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就被几个锦衣卫围攻抓捕,在堂上随便审问几句后,便给扔进了这深不见底的大牢里。

时间在这里变得缓慢,谢朝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他也说不清楚。

自从魏忠贤下令反扑东林党人,这几年大批锦衣卫出动,无数人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被抓捕入狱。每一座牢狱都变得拥挤不堪,尽管已经夜深了,但耳旁尽是期期艾艾的苦闷之声。

这阴暗潮湿的地方,几只老鼠走道从这头一直跑到那头,围着半个馊了的馒头啃咬。发霉的稻草底下藏着数不尽的蟑螂、臭虫。要是有不知情的人突然被送进来,还以为自己来到了阴曹地府。

谢朝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刚进来时被捆在刑架上,严刑逼供给打出来的伤,身上、后背受过杖刑的地方还在痛,下半身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他躺在草堆上费了半天劲,翻了个身子,换了一个不那幺难受的姿势,躺着起来才没那幺难受。

堂堂武将,随随便便就给人抓来弄进大牢里,在战场上没出意外,还以为好不容易终于等来了享清福的日子,却在阴沟里翻了船。

是荣誉还是屈辱?总之,所有人的命运皆被那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蝼蚁只有听天由命的份。

天启七年,从盛夏到秋天,林晚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救谢朝。

林晚拿出自己所有家财,贿赂各个部门官员,只想要换回一个救谢朝出来的机会。

林晚孤注一掷,如果不能救人,给一个可行的办法也是好的,起码不用像现在,像只乱飞的无头苍蝇。

但没有。

至今,那些官员不是拿了钱就没有下文,就是刚想办事,就被革职。

这样日子没几个月,林晚便家财散尽。

林府。

为了救谢朝,一直在奔波劳累的林晚已经连着好些天都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脑袋昏沉,仿佛不是自己的,太阳穴一直在跳。

躺在床上的林晚自言自语了哼了几句不知什幺话,睁开眼后见到胭脂走了过来,坐在床上的脑袋一疼,几个梦中的画面闪回。

在梦境中,谢朝一下被捆绑在柱子上,一会儿又是被大火烧,最后是一位黑衣刽子手走近,挥起刀。砰一声,谢朝的脑袋滚到自己脚边,虚虚实实之间,林晚竟分不清,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现在是几更了?”

“现在是午时了,您睡到白天了,先生。”

午时!自己竟然睡了这幺久,昨天晚上本想躺下歇两个时辰,没想到竟睡死过去。

救人心切,没想太多,林晚赶紧掀开被子,站起身。但他刚站起来,身子却晃了好步,差点没摔倒。还好胭脂赶紧过来,把他扶住。

“先生没事吧?奴婢知道先生心里着急,但今日就休息半日吧。不,不需半日,哪怕只有一个时辰也好。”为了林晚好,胭脂不惜顶撞自己的主人。

“无碍,叫下人备好马车,我现在便要出门。”

“这……”看他这弱不禁风的样,怎幺能叫没事。

“怎幺了,不听我的吩咐了吗?”

“胭脂不敢,这就命人准备马车。”

林晚今日又是急匆匆出了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监狱。

监狱外面的几株桂花树开花了,一阵风吹来,几枚细小的金黄色花瓣落在这间监狱的通风口上。

谢朝望着那小小一方的口子,嗅着这股香气,知道已是夏去秋来,坐了四个月的大牢,可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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