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昏迷了多久,袁左使终于悠悠醒转,浑身酸痛有如散架一般,耳边仍在轰轰雷鸣。
尚自在昏昏沉沉之间,老道只知痴痴盯着眼前的大冰坨,呆若汤鸡。
“呦,这位水灵灵的道友莫不是咱们未央宗不世出的花间圣手?只是三日未见,怎幺袁大左使倒改了风流性子,不爱窈窕美人独爱这……这一块大冰鉴了?”
袁丹丘闻声茫然的转过头。
只见光影参差,暗香浮动之中,花髻似锦、窄袖轻罗、娉娉袅袅的翠寒烟步步生莲,翩然而来。
乍一看见鼻青脸肿,几乎脱了形的袁丹丘,原本似笑非笑的翠寒烟着实吃了一惊,绛唇微张,掩袖顾盼。
待翠嬢娘走得近来,细细端详眼歪嘴斜的袁道人,初时只是唇角微挑,美目流转,抿嘴轻笑,到最后实是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如同绽开的三春之桃,花枝乱颤。
看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双酥滑丰腴在眼前颤颤悠悠,仿佛随时都要破茧成蝶,撑破香罗,袁丹丘长吁一口浊气,终于回过神来。
掸去衣襟上的水渍泥沙,恭然扶正紫霄如意冠,老道嘿嘿干笑了两声道,“贫道……舟行至此,徜徉于山水之间,心游于太玄物外,不慎于这潜龙湫失足溺水,着实让寒烟师妹见笑了。山迢水遥,却不知晓师妹如何千辛万苦寻到此处?想必是和丹丘心有灵犀吧?”
媚眼如丝的翠寒烟瞟了眼袁道长,啐了一口,没好气道,“寻到此处?心有灵犀?你且擡眼瞧瞧,此为何地?”
饥肠辘辘的袁丹丘艰难的将目光从那对浑圆饱满处移开,初时只是心不在焉游目四顾,但愈是探察,愈是心惊。
此处别有洞天,显然是个瀑布后的石洞。
洞口外万壑千岩,玉龙飞舞,霁雨当空,千丈残虹凌霄横飞。
洞口处紫霾生烟,画帘玉屏随风飘摇,大珠小珠撒落一地。
洞内鬼斧神工,石笋青幔怪石嵯峨,簇簇青藤,瑶草生香,一潭寒碧清澈见底,一线月光时隐时现。
只见眼前丽人抿嘴轻笑,柔荑微拂,纤指遥遥一点,洞顶四壁顿时光影婆娑,星如莹水,仿佛挂上了一泓脉脉银河,如梦似幻。
翠寒烟一时神思恍惚,细声曼语道,“故园不谙红尘路,二十三年弃置身。这龙湫瀑后,钟灵毓秀,藏风聚气,乃是三江水脉交汇之处;洞内又有造化神秀,水镜为轩,玉璧为穹,寒潭为鉴,每逢月圆之夜,洞内高悬三轮明月,霜华如练似匹,灵雾氤氲化雨,实乃一处萃取天地精华的水月洞天。”
翠寒烟柳腰轻展,流风回雪般轻轻挪步来到寒潭边,盈盈坐在一条青石之上。
这丽人指如削葱,静静弯腰掬起一捧潭水,看着水滴从指缝间如泪珠般滑落,神情迷醉,沉思半晌,才继续道,“盖因这石洞天然便是一个幻虚隐灵阵,天机内敛,神物自晦,那水镜洞口终年似虚似幻,隐入烟尘,根本不似存于世间。”
轻叹一声,翠娘娘继续道,“昔年雪奴儿顽皮贪耍,不舍不弃追逐一只七彩斑喙凤灵蝶,又有鼻间乌白二芒无禁不破,才得以偶入此间,成了奴家昔年的一处金丹别府。你这惫懒道人何德何能?竟得闯入此间,想来定是雪奴儿的无端多事。”
提起雪奴儿,翠寒烟神念一动,皓腕轻摆,白玉貔貅一溜白烟便自行飞入玉手之中。
神识所至,翠寒烟赫然察觉沉睡中雪奴儿的方寸灵湖竟已干涸见底。
丽人立时怒火中烧,俏脸含霜,恨声道,“你这贼道人好生糟践雪奴儿,老娘千辛万苦二十多年,才攒了七滴月霜灵髓,平日里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现今则好,一干二净半滴不剩。”
翠娘娘柳眉剔竖,叉着腰狠狠啐道,“若不是老娘和雪奴儿心有灵犀,日夜兼程赶来此处,岂不是让你个贼道瞒天过海?今日你这泼皮不给说个究竟,看老娘不割了你那话儿扔去喂狗!”
刚刚摇摇晃晃踉跄起身的袁丹丘,只觉裆下一紧,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嗫嚅了半天,袁左使万分委屈道,“翠姑奶奶息怒则个,伏乞容小道一一禀来。话说这冥狱铁丘坟的生死一行,满打满算,某至多只用去三滴灵髓。”
老道撅着屁股,急忙爬前两步,抱着翠嬢娘的小腿,委屈万分道,“但这雪奴儿大人却不知为何,在乱葬岗绕着十几个山头,上天入地,不依不挠刨出这个劳什子,还如获至宝紧紧抱着飞驰了五百余里,前后一番捣腾便至少耗去三滴半。”
扳了半天指头,袁丹丘苦着脸道,“至于后来这半滴,想来盖因雪奴儿大人菩萨心肠,拼着油尽灯枯救了失足小道的一条贱命,将某和这冰疙瘩一起拖进这潜龙湫水月洞天,贫道每每思之念之,便愧疚不已,泪涕满襟,百死吾身亦无怨无悔。”
翠寒烟白了一眼似是以头抢地,伤心欲绝,却抱着自己一双莲足大嗅特嗅的某人,冷哼一声,一脚踢开老道,啐了一口,“呸!戏演之甚者,想那千金楼牡丹园的头牌优伶冷月楼也不过如此。”
黛眉微蹙,纤步微尘,翠寒烟倩影一闪,绕着这冰坨缓缓转了三圈,上下仔细打量。
丽人喃喃自语,“此乃九幽冥泉之冰,漆黑似墨,神识难入,万载不化,凡火莫侵,于这人界九州倒是件稀罕物事,但除去炼制鬼道丹药法宝,修炼冥界神通,炼三尸驭阴魂,还能有何用处?”
翠寒烟蛾眉微锁,迷惑不解,“向来厌憎鬼魂阴物的雪奴儿为何在乱葬岗不管不顾挖出此物?莫非这冰茬之内另有乾坤?”
袁丹丘闻言眼珠一转,匍身撅着屁股爬了过来,谄笑道,“翠师妹贵人多忘,昔年老宗主传你这白玉貔貅,原本只是两块黑白玉玦之中的太阴玉玦。”
“天地之常,一阴一阳,这阴玦辟鬼神,阳玦卜吉凶。而那枚阳明玉玦『墨玉麒麟』更是本门的宗主传承信符,薪火相传,天机自彰,可惜与那生死不知的元老鬼一同不知所踪,杳无音讯。”
“贫道这些年从没见过雪奴儿如此如痴如狂,莫不是这冰茬之中有那墨玉麒麟的踪影?”
翠寒烟闻言娇躯骤然一震,凝脂般的玉颊之上突然浮现一片嫣红,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这丽人沉默了片刻,轻轻咬紧小巧红润的樱唇,白了一眼袁道长,轻声细语道,“你说的可是本宗这……于阡陌红尘之中,自行认主的墨玉麒麟乌云儿?”
袁丹丘看着翠寒烟欲语还羞,似忧似怨,蛾眉紧蹙,心下虽是痛心疾首,椎心泣血,也只能苦笑道,“如何不是,若是能让墨玉麒麟乌云儿,在万丈红尘里自行认主,那便是本宗的传承圣子,下代宗主。”
偷眼瞅了下翠寒烟,袁左使恨声道,“未央宗这阴阳大道,性灵所之,顺乎于心,发乎于情,合乎于天地。独独这所谓传功右使,苦修数甲子的素女元阴,却只可为当代圣子一夕嫁衣,忝为玉簟炉鼎,真是不知所谓,狗屁不通,连那村野之间的愚夫蠢妇也是不如,自古梨花压海棠,何来海棠就梨花?实大缪也!”
神色变幻,星眸中阴晴不定的翠寒烟沉吟良久,终于淡扫蛾眉,轻声道,“此是后话,暂且不提,但这阳明玉玦乃是宗门至宝,不容有失。当务之急却是如何化去这冥泉玄冰,而保全冰中物事不伤分毫?”
袁丹丘挠了挠头,一筹莫展。
犹豫许久,老道站起身掏出一沓黄纸符箓,掐着胡须迟疑道,“贫道倒有各式火符,这一道……乃是道宗的紫阳乾坤真火符,这一道却是苦海崖的琉璃无尘净火符,还有魔门日宗的大日金乌赤火符,一道一佛一魔,当可焚尽三界万物,怕就怕这火起冰融,连里面的劳什子物事也灰飞烟灭、化为乌有了。”
翠寒烟俏靥微微泛愁,秋波一转望着眼前的幽幽寒潭,却是心念一动,微微一笑道,“这三昧真火之流既是霸道无匹,然则阴极之至,阳气始生,为何不用那水炼之法?这潭碧水乃是三江水脉汇聚而成,夜夜汲取荧荧月华,弱水三千,只得一瓢,却是世间难得的天地灵水。”
袁丹丘一拍大腿,两眼放光,抚手叹道,“此计大可行,水无常形绕指柔,善利万物而不争。本宗的无上道法,『阴阳参同契』之坎离水火诀有云,举水以激火,奄然灭光明,水盛坎侵阳,火衰离昼昏。这区区九幽冥泉之冰,水见冰融,唾手可除!”
袁左使正自击掌赞叹,却见翠寒烟唇角微微翘起,却是一言不发,狡黠地看着自己。
“此间因果,皆乃应贫道的冥狱之劫而来。承师妹显微阐幽,厚重情谊,某自义不容辞。”
袁丹丘慷慨言罢,袍袖一挥,径自甩出一尊五寸大小的三足山形丹炉。
这丹炉顶如海中蓬莱仙山,云纹缭绕,龙腾虎啸,下有承盘,如海之四环。
老道手掐月君诀,口中默念太阴咒,只见这丹炉迎风而长,云纹变幻陆离。
袁丹丘不禁目露得色,赞叹道,“此乃阴阳水火炉,却也是入了天机楼玲珑榜的极品法宝,出阳入阴,法象水火。天以一生水,为万物之先也,浮天载地,无所不润……”
袁道长正自说的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低头一瞥,却见翠寒烟斜斜倚在青石条上,云髻半偏,慵懒得撑着如玉香腮,充耳不闻,竟似已然闭目小憩。
袁丹丘眼角抽搐,无语半晌。
最后只能摇摇头嗟叹一声,口中嘟囔着架好丹炉。
老道咬牙切齿之间又燃了一张五鬼搬运符,默念浑天咒。
只见袁丹丘目光所及,这边寒潭中骤然蛟龙闹海一般泛起阵阵激流漩涡,一道汩汩清流如烟如炊、绵绵不断注入丹炉。
那边慕然刮起一道飓风如浪卷残云,裹起大冰坨轻轻甩入炉中。
待一切就绪,袁丹丘犹豫再三,心痛不已拿出几根刚顺来得昆仑雷击木堆在炉下承盘上,用琉璃净火符徐徐燃起。
“寒潭客来酒当茶,山炉汤暖火渐红。”
袁丹丘擦擦额头的汗水,盘膝坐定,拿出酒葫芦呷了一口。
老道看着轻柔摇曳的炉火,不禁昏昏欲睡,小声呐呐道,“大道至简,万法归一。这水炼之法,简而言之无非就是四字,文火慢炖。真乃好大一炉热汤,且有得等。”
三日复三夜,洞中无岁月,云开山北晴,冰销泉脉动。
小厮肖石,历遍三世红尘铅华浊世,皎皎月华,氤氲水雾之中,缓缓睁开双目,便一眼看到了的寒潭边盈盈伫立,愣愣盯着他的翠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