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目无全鸡

千里捆龙岭,青峦披雾,松深云起。

空山寂寞,耳中传来的尽是鸟鸣虫噪,偶有猿啼狼嚎,却不闻一丝人语。

山道坎坷陡峭,多数之时其实根本没有人行之路。

尤其连绵阴雨数日之后,泥泞尚且不说,土石崩塌亦是寻常,所幸尚在大舜王都晴州所辖之内,罕有妖兽,偶有一些低阶山精妖兽,自不是袁左使一符之敌。

虽然历尽三世尘劫,但这一世的肖石毕竟还是顽童心性,初时还东瞅西顾,每一片山花烂漫,每一道涧水叮咚,都欢呼雀跃,兴致勃勃。

日上三竿,骄阳似火。数日过后,已是口干舌燥,气喘如牛,只知道步履蹒跚,行尸走肉一般跟在对自己不闻不问,视若无睹的袁左使身后。

一蓑衣老道,一红袍小僧,攀岩附葛,翻山越岭整整十日。

日渐西垂,精疲力竭之时,老道终于寻到一处背阴幽暗的废弃山洞。

肖石眼明手快,术业有专攻,多年小厮,手脚自是麻利,不待袁丹丘交代一二,便里里外外清理干净洞中山兽的遗秽残骸。

心念默动,小厮左手之中兀自多了一把一尺解牛刀,提刀四处巡游,砍了些干柴,拾了些枯草,来回几趟堆砌在洞中。

袁道爷卸下蓑衣,默念净尘咒,浑身水缭气绕,顷刻之间干净如新,又是一幅仙风道骨,飘逸之姿。

歇息片刻,老道斜眼瞅了瞅小和尚手中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尺牛刀,略有讶色,却也无意搭理,一个子午火诀燃起篝火,缓缓盘膝坐在草堆之上,闭目养神。

小厮啧啧称奇,艳羡不已,但一低头,无奈看着自己这身宽大松垮的大红僧袍,溅满了泥浆,尽是斑驳,不由苦笑连连。

拍了拍光头,肖石怯怯问道,“左使大人,这身僧袍已是污浊不堪,又嫌腰宽袖阔,着实拖泥带水,肥硕了些,可否慈悲为怀,赏给小僧一套合体干净的布衣,自当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袁丹丘神游物外,过了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看着小厮的邋遢狼狈模样,心中暗自得意,窃笑不已。

老道脸上面无表情,漠然道,“小施主既是去了三千烦恼丝,披上这沙门缁衣自是理所当然,更何况菩提无树,明镜非台,化外之人岂可沉溺于这皮肉外相。”

眼珠滴溜一转,袁道长拍拍屁股,长身而立,几个起伏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片刻之后,回得洞中,却是提着一只捆住足翅,兀自挣扎悲啼的七彩锦鸡,随手扔在小厮脚下。

老道舔舔嘴道,“看小和尚你手脚利索,又有这把牛刀在手,想是勤于庖厨,伺候好这只山鸡,道爷若是吃得心满意足,自是有你的好处。”

肖石也早已饥肠辘辘,立时忘了浑身湿漉,双眼烁烁放光,撸起僧袖,提起牛刀,一言不发便是杀鸡拔毛。

只见这小厮全神贯注,左手之中这解牛刀上下翻飞,游刃有余。

手间指上,轻旋如回雪,起落似游龙,一尺多长的解牛刀举重若轻,行云流水,生生舞出三寸片刀之感。

须臾之间,已将一只光溜溜的肥鸡大卸八块,剔骨削爪,又切成齐整如一的寸许肉丁,依次穿过竹签,架在篝火之上。

袁丹丘看得目瞪口呆,盯着心无旁骛的小厮,喃喃自语道,“贫道终是悟了,你这小和尚想是当了三辈子杀鸡宰牛的庖人屠子。”

肖石闻言,兀自回过神来,心中也是惘然若失,适才解牛刀入手,只觉天人合一,一刀在手,目无全鸡,物我两忘,心中忽有所悟。

火光之中擡头看着馋涎欲滴摩拳擦掌的袁左使,小厮粲然一笑道,“道长言之谬也,仅一世之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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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海如天地,上清而下浊。

茫茫渺渺之中,肖石那微尘神识游游荡荡,东走西顾。

西隅风沙怒卷,尚未靠近那狼牙坠子百步,便被漫天黄沙吹得有如风中柳絮,四散飘零。

北方那万波碧倾,绿塘摇滟,接天莲叶,簇拥着那一朵翩纤红莲,绝世而独立。

清幽香气,随风而至,这荧荧微尘心旷神怡,飘然往之,却如坠百里雾中,愈行愈远,莫名之间便又回到了来处。

东边天色苍茫,骤雨初停,层峦叠嶂,万里层云,烟波浩渺,那风中的墨翠石珠挂在一道五彩残虹之上,似雨打芭蕉,堕下一滴翡翠寒露,氤氲之间,转瞬便无影无踪,无处可寻。

唯有南方朱雀位一隅,几个浮沉,就在眼前,那微尘见有机可乘,便一跃而入。

却见浑浊大江滚滚西流,虽是风颠浪急,这微尘一般的神识却如鱼得水,逆流而上。

时而化成一只红鲤,跃出江面,摇头摆尾。

时而轻烟一缕,盘龙绕梁般卷住那柄解牛刀,披风斩浪,破云断雾。

到得最后,竟悠然之间幻成人形,面目粗狂,散发披肩,手里提个酒葫芦,一身敞胸麻衣,腰间一股麻绳,斜斜插着一尺解牛刀,在江水之中如履平地,踏波而行。

这粗鄙汉子痛饮一口浊酒,弹指击刀,长笑一声,只见牛刀似水,似是泼墨挥洒,肆意涂鸦,又如悬流白练,界破青山。

随手一劈,若野马脱缰,绝尘而去;

挥臂一舞,似千山暮雪,万壑松风;

斜身一旋,如鱼龙遁天,不见首尾;

反背一挑,似羚羊挂角,了去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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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于空无,归于虚旷,以无厚入有闲,以无为化有形,这便是庖丁刀法,解牛四式。”嘴里嚼着肉串,小厮心中却是惊涛骇浪,这四式刀法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一般在识海中翩然而来,飘然而去。

那边袁丹丘仔仔细细吸吮完最后一根竹签,呷了一大口酒。

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老道咂了下油嘴,啧啧赞道,“看山吃酒朵颐去,如此风流有几人。就凭这縢酒配炙肉,真是不负苍生不负胃。”

拍了拍兀自专心啃肉的小和尚,袁左使已有几分醉意,咧嘴笑道,“道爷冷眼旁观,小和尚你那杀鸡刀法虽勉强算是精妙绝伦,暗合天道,然终不过是凡俗小道,不堪大雅。”

老道嘿了一声,继续道,“莫说元婴真君,金丹大能,便是那芸芸筑基小辈,随手一个阴阳道术,五行法诀,管你是刀剑无双还是拳脚无敌,还不是土鸡瓦狗,落花流水,不堪一击,止增笑耳。”

小厮囫囵吞枣咽下最后一块烤肉,苦笑一声,颔首连连称是,转念问道,“小子虽不知袁道长修为境界,想来也是腾云驾雾,瞬息千里,不知为何还效那山野粗鄙,餐风露宿,跋山涉水,这一路风尘仆仆,何苦来哉?”

袁丹丘白了一眼小和尚,运指如刀,削了根竹针。

呲牙咧嘴挑出齿间肉渣,尽数吞入肚中,老道方才悠然道,“闻道有先后,百艺有专攻。这元婴金丹,修为高低,说来不过是财侣法地,百年蹉跎,千载光阴罢了,唯有根骨、悟性、运道和气韵几物不可名状,自有天授。”

“小和尚你如今胸有混沌道意却未入炼气之境,便如白纸一张,此时行万里路,阅无数人,这胸中自会脱去尘浊,丘壑内营,江河自流,气韵乃酿。”

肖石沉吟许久,若有所悟,肃然起敬,匍身叩首。

小厮双手合揖,缓而沉道,“天之大道,如迎浮云,若视深渊。小子肖石,后学末进,孤陋寡闻,还望袁师教我。”

传道左使袁丹丘含笑捋须,盘膝端坐,面朝南方,神色肃穆。

遥遥打了个稽首,老道凛然道,“星汉灿烂,长乐未央,结心相思,毋见忘我。本宗名为未央,修的便是这长乐未央,阴阳相和,参同大道,这『阴阳参同契』,乃本宗初代祖师未央子所创,为天地所秘,为世人所忌,汝可能持否?”

肖石灿然一笑,朗声应道,“物有生死,道无始终,小子拙而益坚,自当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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