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九 翠幽之劫

清河崔氏,九世膏粱。

这清河郡十四县虽然并不广袤,但历来草木丰茂,水土肥沃,百姓富庶,又有数条灵脉横亘山川上下,万倾灵田点缀村郭之间。

崔氏世家经营百年的翠幽山庄便盘踞于刈鹿岭南麓,在奇峰错列之中,静静着俯瞰青山秀水。

往日若是一路沿着危壁石崖崎岖南行,行至凌虚峰山腰,倚松而坐的便是崔家这闳博灵秀的翠幽山庄。

上接引崖,下眺玉屏,在这崇山峻岭之中却是楼亭翼然,轩榭复廊,池水萦回,端如云州水乡一般。

更因翠幽山庄原本就建在一条上品灵脉之上,平素更是灵气氤氲,仙禽云集,奇珍琼草随处可见,谓之人间仙境亦不为过。

而此时的翠幽山庄,却是一如九幽炼狱。

以崔氏宗祠『翠壑殿』为中心,由内及外,整个翠幽山庄仿佛被滔天巨犁翻垦过一遍,又俨然是惊世浊浪滚滚四散开来,楼台崩摧,轩榭列缺,池溪枯断,竟无一处完整的院墙栏槛。

隐隐之中,无数的残垣断壁,碎瓦折枝,枯尸焦骸竟垒成了数十圈参差堆砌、连绵起伏的环状废墟。

整个翠幽山庄只有居中而建的翠壑殿完好无损,而正殿之上却以北斗七星之位,直直插着七根一丈有余的寻常铁锥。

这翠壑殿的殿砖乃是大荒山的青冥金刚石铺就,便是寻常的金丹剑修也不可轻易损之,但此刻这七根锈迹斑斑的铁锥却如针穿豆膏一般深深插入金刚石砖,纹丝不动。

每根血渍斑驳的铁锥之上齐齐横串着数具精血枯竭、皮包骨头、死不瞑目的凄厉尸骸,除却贯胸而穿的铁锥,状若骷髅般的两眉之间各有一个鹅卵大小,浑圆干涸的狰狞血洞,此外浑身倒是别无伤痕。

若是熟稔之人,自可一眼识出天枢位铁锥之上横串的三具尸骸正是崔氏当代赫赫有名的三大元婴老祖。

老大是长房一脉的崔道覆,如今的崔氏族长,元婴中期,传说距后期亦是不远。

百年之前,崔道覆堪堪于百岁期颐之年,方才碎丹结婴,此前据说只因是四灵根向来平庸至极,因而籍籍无名,声名不显,即便百岁金丹后期也算勤勉,在几大世家也只是泯然于众。但其成婴之后却判若两人,一路修为突飞猛进,仅仅一个甲子便步入元婴中期。

老二是次房一脉的崔道衍,元婴初期突破在即。

此人年少之时自负其才,立志于仕途,却惨遭朝堂构陷而两足被黥,阳势被阉。坊间传说此人忍辱负重,于不惑之年偶得鬼谷墟的上古传承,自此转修纵横机关之术,诡计无双,巧敏佞说,其智若妖。

老三是三房一脉的崔道慎,只是元婴初期。

传说此人乃是纯粹的锐金灵根,年少之时便惊才绝艳,七岁纳气入道,弱冠之龄便筑基成功。五十年前以天命之年便踏入剑修元婴之境,恃才傲物,一剑破万法,向来不把长房次房两位元婴兄长放在眼中。

想这崔氏三大元婴老祖纵横一生,自倨桀骜,彼此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貌合神离了一世,到了最后的大限一刻,却是被同一根铁锥穿膛而过,再无彼此之分,同赴黄泉九幽。

其他铁锥上连串穿着的便是崔氏三房的金丹真人,筑基真传,每串七人,不多不少。

此时翠壑殿中,九个玄衣人以人字两列排开,个个屈膝半跪,低头垂目,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正中一个紫衣女子屈膝半跪,双手戴着银绡蚕丝手套,正仔细拨弄检视着天枢位这铁锥之上的这三具枯干的元婴尸骸。

这女子虽是半跪之姿,但一袭紫色贴身劲装紧紧裹着身子,漆黑柔软的青丝随意飘荡,蛮腰盈盈一握,纤细有如婀娜杨柳,往下却突然伸展为浑圆挺翘的丰盈臀部,便似熟透了的蟠桃,吹弹可破,呼之欲出。丰臀之下那修长而紧实的双腿,笔直而有力。

即便是依稀远观背影,这女子也仿佛是一只精炼敏锐的母豹一般,浑身尽是野性不羁的活力。

“这崔氏三老和满门金丹皆为一击毙命,毫无还手之力。”

静默许久,大殿之中终于传来这女子慵懒而淡漠的清冷声音。

“两眉之间这血洞,唔……乃是阴柔无比的九幽溟寒之气,在须臾之间……逆转为迅猛无匹至刚至阳的无上枪劲贯体所致。”

“上紫府下丹田内的元婴或是金丹貌似原封未动,完好无损,却已是支离破碎,一触之下便化为齑粉。”

“死后三息之内,三魂七魄和浑身气血自这血洞之中被一吸而尽,点滴不剩,莫非是嗜血成瘾的鬼界大能?”

“这崔道复成名多年……距那元婴后期也只是一步之遥,放眼大禹三州,修为胜过崔道覆之人……恐怕也只是两手之数,这凶手究竟会是何人?”

自问自答,喃喃自语之中,这女子缓缓站起身来,取下两只布满血迹的银丝手套,随手丢给左首一个面目阴沉的玄衣老妪。

沉吟半晌,这女子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她长眉入鬓,凤眼含霜,不怒自威。

相较于中原九州大多数娇小纤柔的娉婷佳人而言,这女子身姿修长,着实太高了些;浑身上下的线条张弛有力,略失柔和温婉;高鼻深目的脸部轮廓也稍显棱角分明。

这女子面无表情,随意一站,多少有些慵懒厌倦之意,只是那一双修长的凤眼开阖之间,却是寒光骤现,尽显凌厉杀伐。

“掌尊大人,崔家这些残尸骸骨如何处置?”玄衣老妪低眉顺目,俯身问道。

“崔氏三老、一众金丹以及崔家嫡系族人的尸身暂且封入玄天冰棺,即刻启程以灵船运回羽州上京,交予帝尊发落安置。”高挑女子懒懒说道。

“其余筑基炼气弟子,灵禽异兽,门客下人……唔,那就付之一炬,将所余骨灰尽数洒在清河郡附近的灵田之中,或是只剩些许灵力,却也不可有分毫浪费,这些蝼蚁来此世间一遭,生于清河,埋于清河,也算是天道循环,不虚此行。”

“喏。”老妪神色木然,领命默默离去。

高挑女子随意扫了眼右侧首位一个佝偻驼背的玄衣无须老者,斜眉微挑,讥噱道,“席公公,你乃帝尊钦定的鸣蝉司执印大都监,清河崔氏遭此大劫,依公公高见,这凶手会是何人呢?”

这席公公擡头扫了一眼殿中这七根插满尸骸的铁锥,挑了挑低垂的两道白眉,沉吟道,“回掌尊大人,依老奴愚见,这崔门血案的凶手应是两拨人马。”

老者缓缓站起身,颤颤悠悠来到天枢位的铁锥旁,死死盯着三老的额前血洞,道,“当先一人单枪匹马,几近化神修为,趁着崔氏满门聚集在此祭祖之时,从天而降,枪挑八方,起落之内便接连击毙崔氏三老和一众金丹。这人似有化神境的领域之威,崔家三老竟然一动不动,引颈就戮。”

席公公捋须叹道,“说来掌尊大人真是洞若观火,明察秋毫,这无双枪势以至阴幽冥之气瞬间转为至阳雷霆之击,着实令人叹为观止。老奴也是浸淫幽冥鬼道二百多年,也是自叹不如。”

老者又缓步走到其他铁锥,逐个检视尸骸,白眉微皱道,“这收尾……屠戮全庄其余老少的显然却是另一波凶人,至少有三名金丹,只因每人的凶器和功法,都各有不同,不相上下。”

高挑女子冷笑道,“崔家满门被屠,这次不晓得崇慎宫崔贵人那蠢货……会跑到帝尊面前撒泼打滚生出什幺事端?”

席公公陪笑道,“帝尊近日正和多年未见的老相好旧情复燃,蜜里调油,似胶如漆,这崔家近些年又一步错,步步错,直弄得如今一蹶不振,想来失宠多年的崔贵人便是裸身滚地、撕破喉咙也是无济于事。”

老者嘿声一笑,“说到帝尊的老情人,这崔家老三崔道慎,多年前也曾是帝尊宠爱的秘密面首之一,坊间虽传此人孤芳自赏,桀骜不驯,其实私下也不过是帝尊裙底一头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舐犬罢了。若不是此人和其子崔贵人,父子二人双双失宠于帝尊,崔家近年也不至于沦落于斯。”

老者白眉紧皱,喟叹道,“不过凉州几百年来便是阴崔两大世家勾心斗角,崔家罹难,这酆都阴氏必然做大。”

“清河郡灵脉纵横,良田千顷,其他两州几大世家想来觊觎已久,帝尊如何打压制衡想来也是一桩头痛之事。”

高挑女子淡淡道,“席公公多虑了,此乃帝尊之事,吾等鸣蝉司只需专心缉拿这血案凶手便是。”

席公公脸色陡然一变,急忙双膝跪倒,匍地颤声道,“老奴多嘴,掌尊大人息怒。只是那几近化神之境的凶手,仅以鸣蝉司之力恐是以卵击石,除非帝尊请来玄天宗、问心斋的几大化神之一。”

老者恨恨道,“可恨言州那道宗势大,又和北舜多有勾结,历来便和我朝分庭抗礼,想来不屑插手相帮此事。”

高挑女子长眉微颦,并未搭理席公公,静思良久,背过身冷冷看着满地尸首,沉声吩咐。

“闻香旗柳梦吟旗主听令,尔等给本尊彻底搜查这翠幽山庄,掘地三尺,也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左侧长跪不起的乃是一个干练精瘦的半老徐娘,躬身领命,诺了一声便碎步退下。

“听风旗谢弦声旗主听令,尔等在这翠幽山庄以及凌虚峰布下天罗地网,一旦有可疑之人潜入,格杀勿论。”

右侧一个散发披肩、不修边幅的狂生长身而起,慨然应允,一挥袍袖,踩着木屐信步离去。

高挑女子此时转过身来,面朝着左侧末尾一妖娆女子,和颜悦色道,“追影旗花弄影旗主听令,尔等务必在清河郡各处州府县城,诸多市集繁华之地,见缝插针安插潜伏白衣斥候,若是有任何凶徒的一线端倪,切忌打草惊蛇,速速千里传讯,不得有须臾延误。”

这女子却是一个丹凤眼,柳梢眉,体态风流,粉面含春的惹火尤物,闻言之后,蛮腰扭摆之中款款站起身来,行了个万福,冲着高挑女子甩了个媚眼,伸出两根纤纤玉指从朱唇边轻轻滑过,嘻笑一声便扭着丰臀离开。

高挑女子双眼微眯,一眨不眨看着这尤物扭着肥臀款款离开,只觉心头火热,双腿之间微有泥泞之意,舔了舔香舌,心中暗啐了一口,“真是个撩人的小浪蹄子,看今夜本尊如何收拾于你。”

随即轻咳了两声,凛然一收笑意,目光如电,左右扫视两侧诸人,沉声道,“其余诸旗人等,先与本尊一同回宫复命。”

“喏。”

所剩诸人齐齐匍身跪伏,恭声答应。

盏茶之后,翠壑殿中人去楼空,便连七根铁锥、满地尸骸也无影无踪,殿砖上残留的血迹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锃光明亮,仿佛翠幽山庄这满门血案从未发生过。

殿边荷池之中,一只小小的青色蜻蜓躲在一株尖尖小荷的阴影之下,浑身干瘪,一动不动蜷缩在仿佛莲叶之上,仿佛死去已久。

直至夜色低沉,月上柳梢,这小小蜻蜓蔫蔫垂下的两双翅膀突然悄悄一抖,又过了半晌才徐徐展开,在还有几分血腥之意的荷间池风之中微微一摆,便振翅而起,绕着荷池上下盘旋了几圈,翩然之间款款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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