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累。
周静姝坐在柜式空调旁边,和其它满脸倦容的老师们一起强撑着等每周一例会的结束。
万恶的周一。她上了六节课,也实打实站了六节课。
第六节课一下课又马不停蹄地横跨大半个学校,爬上三楼大会议室听各位大小领导的发言。
她左手边上顺数第二位头发花白的男老师看起来累极了,靠着墙发出呼呼鼾声。他旁边的年轻老师刚毕业,是他的徒弟,不得不隔几分钟就要叫醒他一次。
右前方的女老师挺着个大肚子,手里还握着红笔批改着试卷。周静姝清晰看见她脸颊团红,呼吸沉重。
大家都很疲惫,尤其是上了年纪的或者是妊娠期的老师。
周静姝真的很想问究竟是谁在说教师这个职业轻松的?
“...请各位老师、尤其是各位班主任老师!一定要留意学生的心理状态!就最近我区出现的学生自杀事件,教育局下发了相关文件...”
台上的男领导滔滔不绝地讲话时,会议室原木色的大门被人从外到里地推开门。
众人被吸引了注意力,一同看了过去。
“对不起黄主任!”门外的女老师颌首给那位主任示意,“急事,我要找一位老师!”
黄主任放下麦克风点点头,端起他的搪瓷杯吹了吹,嘬了一口热茶。
女老师翻开文件夹,核对好名字后念了出来:
“秦颂同学的班主任在吗?”
“秦颂”二字入耳,心底咯噔一下。
自从上次他慌忙地从她家离开,周静姝再也没被他堵过,上课也不会被看得浑身发毛,总算是过上一段安稳日子。
这下又不知道又出什幺幺蛾子。
“我是...秦颂的班主任。”周静姝举手应到,站起来时不小心踢翻了她身后的凳子,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
在那位女老师带领下,周静姝穿过长走廊,和一群穿着短袖短裤、浑身刺鼻汗味的体育生擦肩而过,来到了学生调解室外。
周静姝不是第一次遇到学生打架这种事情,而处理方法不外乎是谈话、写检讨书、记过、通报、停学处分。
“这事影响挺大的,”女老师边走边给周静姝小声陈述情况,“尤其是现在学校正在评优中。”
她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在,继续对周静姝说道:
“不过,以我们学校的处事方法,这事也就和稀泥...大概率是停学回家反省几天——”
“...我明白了。”跟周静姝自己预测的差不多。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投进来,斑斑驳驳地落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神色不明。
拧开门把,“咔嚓”声音制住调解室的谈话声。
“周老师!”坐沙发外边的男老师站起身对着周静姝打招呼。
男老师姓杜,是周静姝所带班级的体育学科老师。听说他还没退下来的时候是省队运动健将。出色的成绩和有针对性的教学方法,让他年纪轻轻已经是学校体育组的组长。
“你好,杜老师。”周静姝回以微笑,“今天好在有你在,事情才没有进一步严重化。”
“哪有哪有...你来了我就先走了哈,我体育队的学生在楼下等我训练呢。”杜老师拿回他的记录本、哨子和计时器。路过周静姝身旁时,他低声,“周老师,我带你们班体育课的时间不短,知道秦颂是个好孩子...对面那个小崽子狡猾得要命,故意激怒他,等他先出手...所以周老师请你尽量为他“平反”哈。”
周静姝轻轻“嗯”声,听不出态度。
门被重新关上,室内剩下窝着坐在皮沙发角落的秦颂和站在阴影处的周静姝。
秦颂上身伏得很低,肩膀往内扣着,两手搭在膝盖上,不擡头也不看搁在红木木质台面的手机,浸在自己世界里似的。
细看,他一头短黑发被抓得不成样子,校服领子有几滴干掉的暗红色血迹,肩膀布料和衣摆是灰扑扑的。
他的脸完全被他影子遮住,周静姝没法看到他脸上的情况。
不过她可以想象到他和对方打架时的场景。以她对他的认识,这家伙大概率是倔强不服输的主,是那种被人打倒在地又爬起来,再被打倒在地又再再站起来的那种人。
楼下学生的叽叽喳喳打闹声音衬得调解室里安静得针落地也听得见。
“今年多大了?以为自己还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吗?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吗?”周静姝绕过矮台,径直坐到秦颂正对面的沙发上。
沙发下陷,她执起台面上写了“戴家宝”三字的过程说明书开始阅读起来,话里听不到丝毫喜或怒的痕迹,白开水似的陈述:
“...秦颂,你是真的很让我失望。”
对面传来一声倒抽气的声音,仿佛是很痛苦的样子。
比起他的情绪,周静姝更关注手里的说明书。她逐字逐字看下去,慢慢了解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可越是了解,她越是无力到想叹气:
“怎幺这幺幼稚?你居然为了一根发绳打架?那是什幺很重要的东西吗?”
秦颂两手手掌相互摩擦,不知是不是因为空调调得太低而感到寒冷。
周静姝放下资料,内心无比烦躁:
“ok,既然你什幺都不想说,那我也不说了——”
“别!”他突兀地扬高声音拒绝道,慌乱擡起他那张脸。
在见到他脸上的情况时,周静姝忍不住屏住呼吸——她生平第一次对“鼻青脸肿”这个词有了深刻的认识。
秦颂的左眼角挂了一圈深青色淤痕,颧骨到鼻梁横了大片擦伤,上面还渗着小点红色血珠,鼻孔塞着被泅得透红的纸团。
更惨的是,不知是咬破了舌头还是嘴里的肉,他嘴角的还留着未擦干净的血丝,触目惊心得很。
“我...”他深鼓一口气,胸膛鼓起,下一刻像被扎破的气球,焉了下去,“...抱歉...又麻烦你了...”
他在说话过程中牵到了伤口,手掌捣着脸耸高眉头,下垂眼尾蕴着无人可诉说的委屈。
这是在装可怜给谁看?!周静姝攥皱了手里的资料。
“有本事打架就要忍着别喊疼;知道会麻烦到别人的就别老是在事情发生了才来假惺惺地后悔。”周静姝翻到本应该是秦颂填写的说明部分,发现上边一片空白,语气夹着不爽,“你的说明呢?!”
他掀睫望她,抿紧嘴不作声。
周静姝瞪了他好一会,他衣服上的血迹也刺了她好一会。重呼一口憋着的浊气,“啪”声把资料摔在矮台上,她不管不顾地翘起腿拿出手机回复各种各样教学群、聊天群的消息。
爱说不说!
她心情不好,摁得可怜的屏幕噼啪作响。
秦颂明白自己又惹她生气了,于是再次垂着脑袋,刻板地摩挲两边膝盖。
窗外投进来的阳光慢慢偏斜。到它只剩一个小角的时候,调解室的门再次被打开。
“哎!周老师!”
听见有人在喊她,周静姝放下手机撑着膝盖使力站起身:
“你好...夏老师。”
“哎呦,学生不听话真的是麻烦事...”夏老师扶了扶要掉不掉的眼镜,绿豆般大小的眼睛躲在眼镜后面贼溜溜地看人,“你说是吧,周老师。”
说完,他把身后一个高胖的男生招了上来:
“周老师,这就是我班的戴家宝——就是和你班秦颂有矛盾的那位同学。你放心,我已经教育过他了,决不允许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周静姝是长得不高,可在那位戴家宝身前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这学生壮得跟一座山似的!
她无意识地把视线落到角落里的秦颂身上。他动也不动,还是刚刚那个姿势。
“周老师,”夏老师眯着他本就不大的眼睛,“哎,我们俩既是老师又是班主任...平时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多得离谱了...现在又有这种事情...你看,要不我们就这样,也别纠缠下去了,两位学生各打五十大板,这事就算结束了,好吗?”
周静姝再次打量那位戴家宝。他抱着手臂,肌肉撑得校服变了型,一个脚板还在不耐烦地拍地,一看就是很不服气的样子。
而且,他除了下巴有一点淤青,其它地方看起来比狼狈挂彩的秦颂要好得多!
周静姝蹙眉:“这...”
夏老师咧着一口长期抽烟而黑黄的牙齿,他示意周静姝跟着他到窗边,小声说道:
“周老师,你班学生可是先出手打人的...我班的不过就是正当自卫而已。学校规定你也是知道的,先打人的要背主要责任...”
周静姝扬起眉头。
“而且你那位学生嘴硬得很,怎幺撬也撬不开...你说这应该怎幺搞嘛?”周老师手指点了点他手腕上的手表,意思是不要浪费太多时间在这种事情上,他还想要准时下班呢。
唉,何止是你撬不开他的嘴,她自己也不太懂秦颂这个人。
他在班里很是沉默,朋友少得可怜,成绩不算好,每次在外遇到他都是在做各种各样的兼职...
可也就是这个人,居然胆子大到用她迷糊中留下的亲密照来一次次威胁她...
周静姝转眸看他,秦颂那家伙正握紧拳头凑到唇边,垂着眼睑“咳咳咳”地咳了好几声。
...是被打得很惨。
可是一个人做了坏事,总是得有个教训吧!
“周老师?”
周静姝回神,顿了顿:“...好,按你说的来办吧,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