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这……”儿戏之言,南婉青只觉荒唐,“瑶台裂帛,骊山举火,陛下若欲效法先王,以江山社稷讨好爱妃,委实缘木求鱼。昔年中原逐鹿,天下豪杰不惜反目操戈,伏尸百万。所谓问鼎神州,四海宾服,成千秋之业,立不世之功,我袖手旁观,只是一堆烂摊子与糊涂账。”
“你当我是夏桀、幽王也就罢了,何苦自比妺喜与褒姒。”宇文序道,“这些年朝野诸事,你我同舟共济,每逢难处,亦是你多番周旋。细数社稷之功,何曾逊色满朝文武?我并非私情偏袒,就事论事,兵马之事你不及我,朝堂之事我不及你。这江山我坐得,为何你坐不得?”
南婉青嗤的一笑:“诸吕之乱,武周代唐,妇人干政乃亡国之兆,史书定论,世世代代警醒天下。”
宇文序道:“可见这话是可笑,若妇人干政为亡国之兆,试问历朝历代当真亡了国的君主,几人是男子?几人是女子?如此说来,男子登极又何尝不是亡国之兆。”
南婉青一时哑然。
宇文序又道:“从前我一心所念,便是将你护佑羽翼之下,遮风蔽雨,一世无忧。我也是近日方明白过来,这些年朝堂风雨,你我同进退,你本是与我同击风浪之人,而非笼中雀鸟,坐以待毙,一生荣辱皆系于他人喜怒。常言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与其多心身后富贵事,却不如人尽其才。天下之大,大有可为,你一身才干,犹鱼得水,纵是我去了,何以忧心?”
“虽说传位嫡妻起首艰难,朝野必然动荡,可千难万难,皆不若你生育之苦。那日见你……”宇文序不忍多言,“恨不能代你受苦,我从不知生孩儿是这般……死里逃生。青青,我不敢与天作赌,万一也不敢。余生所求,一求平安,二求偕老。”
“至于子嗣,不要便不要了罢。”
一求平安,二求偕老……
“你……”昔日此人求子,下问医官上问神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南婉青疑道,“你……不要子嗣?”
自断香火,无异于传位女子的惊天动地,南婉青曾深受其害,更是不信。
“是,”宇文序挨近几分,“失了瑞儿,已是锥心之痛,倘若你……如今便很好,你我二人安康安乐,长相厮守。”
南婉青万万不信:“你便甘心江山大业旁落他人之手?”
宇文序答道:“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这江山曾是刘家天下,又是李家天下,也曾是萧家天下,三家无不子嗣昌隆,无不煞费苦心,可曾耽误江山易主,改朝换代?我如此年岁,岂不知这个道理。”
“前些年还是不知的,”宇文序道,“瑞儿去了,你又害了病,我才慢慢明白,人生一世,可求无愧者,唯三两人而已。”
花言巧语,这些话她一日能诌一千句,南婉青一字不信。
宇文序倏然起了身,男子高大背影行去榻首顶箱柜,绛色木门密密嵌了象牙珊瑚,他打开柜子不知翻找什幺物件。两半门扇缀满宝石,一晃又一晃,将欲倾下叮叮当当的颜色来。
“这又是做什幺?”南婉青不解,宇文序迟迟捧来一卷墨纸手札,笔锋清逸舒朗,逆入平出,是他的字迹。
宇文序低着头,并未答话,男人宽厚手掌抚平纸卷,内造御纸细润净白,上首赫然三个隶体大字。
“南、南厢记?”南婉青一头雾水。
宇文序送上齐整文墨,眼眸半垂,不敢擡首:“你、你……从前你说《西厢》不好,今人、嗯……话本,也不好,常常心烦,我便写……试了一试。原想此卷书成,再拿给你过目,前几月耽搁了,一直不得闲续笔,只有这些……”
《西厢记》,《南厢记》。
南婉青哭笑不得:“你……写话本子?”
他微微一颔首,似乎愿人瞧见,又怕人瞧见。
南婉青强忍笑意,伸手取了来。御纸轻而细密,厚厚一叠不免沉手,初稿未经封装,只在右下角勾了几笔号数,以防书页凌乱无章。
“为何题名《南厢记》?”南婉青问道,一本正经如考校弟子学问的老夫子。
宇文序道:“为你提笔的话本,理应与你有些渊源。”
偷人书名改了个字却说是渊源,南婉青愈发好笑,硬是忍着不动声色。
——有书生名时七,京城人也……
南婉青不由蹙了眉:“为何名‘时七’?”
宇文序道:“这……这是腊月十七动的笔,我未得好名字,借着日子用一用。”
宋阅刊本《十七斋文集》,这人便揪着“十七”做文章,南婉青也不点破,正色道:“有现成的好姓名,何须你费心。”
宇文序诚心发问:“什幺好姓名?”
南婉青道:“你曾化名于文序,又有小名金刚奴,各取一名一姓,便是于金刚,可不是又正派又有好意头的名字?”
“于……金刚。”宇文序面露难色,有苦难言。
南婉青明知故问:“有什幺难处?还是这名字不好?”
“好,好,”宇文序连连点头,“你若喜欢,我改了就是。”
南婉青遂了心,暗自得意,添了三分兴致翻看书稿。这时七乃是京城人氏,年已及冠,为着来年科考,前往京郊乌有寺读书,居于寺院南厢房……
竟还扣上了题。
南婉青又添几分趣味,正欲细看庙中有何奇遇,下文长长一句“言凡常之人,信任邪情,恣其喜怒,违于分理也”,语出《论语注疏解经》。
——韩康伯注云:在理则昧,造形而悟,颜子之分也。失之于几,故有不善;得之与贰,不远而复,故知之未尝复行也。
而后尽是摘录十三经注疏名言警句,并读书心得,之乎者也占去二三页。好容易他停下笔,用了午膳,歇了晌觉,一梦睡起却是写时文,题曰“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语出《中庸》,宇文序竟仔仔细细解起了题:
“经有所以行,而知其有至约者矣。夫九经亦云繁矣,而所以行之者惟一焉,君人者可不知其要哉。对公若曰:人君诚欲发愤有为,则祖宗之法度亦既厘然而具成矣。然往往因循而不振者,得毋以举之者有委屈烦重之数,因而施之者遂多苟且疏忽之文。此甚非先王所以行之之意也。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既历言之矣,吾思先王创制,势不能挟徒善之法,而使之奏功,则有待于行之者固也。然有行之数年而效即,有行之数十年而不效者则何也?一代立法,势不能挟空虚之文而使之底绩,其有待于行之也固也。然有以一人焉行之而得易,一人焉行之而失者则何也?此无他,制可以有为而意有所纷,遂不足以成其事;道可以善世而心多所杂,遂不足以大其猷。若此者,殆未知所以行之者一也。
夫图治者不得其所以行,则虽百计以求其效,万变以图其合,而其所以凭借者已失,卒不克致人安长治之规。抑图治者诚得其所以行,则理不出乎一言,事不越乎一心,而其所以挟持者有具,遂可以握建极绥猷之要。
是故开创之君,以一身创天下之非常,其建立亦多端矣,而原其所以建立者,则自一身之动静周旋,以及海甸之倾心向化,无非本此。操之则约,施之则广者,以为之周浃而流贯也已矣。即在守成之主,以一身为神器之攸归,其负荷亦云重矣,而原其所以负荷者,则自夙夜宥密之微,以及于单心肆靖之绩,无非本此。放之则至大,敛之则无多者,以为之弥纶而布濩也已矣。公欲行之,亦求其所以一者而已矣。”[1]
其后书生用过晚膳,又是抄写十三经注疏,三更天入眠,次日鸡鸣起身,接着抄书。午后不作时文,改作诏书与判语,睡前再抄书……
如是来回往复,此人当真念了小半月的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起早贪黑,规行矩步。时文、策论、判语、诏、诰、表,各色科举试题,他勤勤恳恳练了三四趟,南婉青看得头昏眼花。
这岂是话本子,这是《状元笔记》。
“你这样写,不会有人喜欢看的。”南婉青掂两下文稿,好气又好笑,“这人成日里不是读书,便是作策问,有什幺看头。”
宇文序道:“你曾说才子佳人俗套,书生不务正业,醉心情爱,却可高中榜首。我便照实写来,所谓‘寒窗苦读’,古今皆知,读书本非乐事。”他又低声压上一句,很是气闷:“这些时文策问,我可斟酌了好几稿……”
南婉青笑道:“世人为何看戏看话本,还不是日子没趣,须得看些有意思的消遣辰光。读书自然是苦,吃得这般苦的人,岂愿再看一遭苦日子;吃不得这般苦的人,更不愿看;不得门路吃这般苦的人,大字不识一箩筐,诏表判语俱是天书,遑论品鉴你的心血之作。”
宇文序淡淡“嗯”一声,半晌未曾擡眸,反倒又低了下去。
“若是有心写好的,我给你指点一条明路,”相识多年,她难得直言无讳,“你听是不听?”
“什幺明路?”宇文序当即应声。
南婉青道:“这文章开篇尚有些意思,只是后头无趣,须有引人注目的字句才好。”说着翻了几页散纸,点去书生下榻寺庙南厢房之后:“此处删改,改一个有趣儿的见闻。”
宇文序不解:“如何有趣儿?”
南婉青道:“青山古刹,花好月圆,自然是与佳人幽会的香艳故事。”
宇文序猛地一擡眼,又惊又疑:“幽、幽会?”
“若无出格奇异之事,何必看劳什子话本,过日子去不就成了?”南婉青面不改色,“《西厢记》有张生崔莺莺幽会,笔墨极为香艳;《牡丹亭》有杜丽娘与柳梦梅入梦欢好,亦是春色无边。此二书乃戏文之冠,同是这般写法,你要写好的,自当见贤思齐,学一学古人的例子。”
“可……”他不愿说好,也不敢说不好。
南婉青道:“你若觉着伤风败俗,不宜下笔,学《牡丹亭》便是了。梦中云雨之事,翻遍历代律法,寻不出一条是定了罪的。”
宇文序勉为其难点一点头。
“书生入寺第一夜,行途劳顿,早早安歇。四更天忽听一阵木鱼声,他迷糊睁了眼,恍然奇香盈室,禅房多了一人。手执玉槌,云帔侧坐,燃一盏司南灯,竟是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冠……”
“女冠?”宇文序又是一惊,“这、这可是道士,是出家人。”
大惊小怪,南婉青耐着性子解惑:“正是出家人破戒,圣贤人堕落,才有的看头。”
——————————
注:
[1]出自《康熙三十五年山东乡试录》。我不会写八股文,剧情需要选了一篇中规中矩的,原作者李台,山东临清人,康熙丙子举人第十三名,生卒年不详。此人资料极少,只找到《济南府志》一则记录,他于康熙五十五年任济南府长山县教谕。这位哥二十年没考上进士,混到了县教育局局长,虽然在帝王将相遍地跑的《帝台春》里不甚起眼,但相对于那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而言,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人生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