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讲“日子过了就好了”,我本不以为然,可这日子倒真好起来了。
报纸上都说,外面的军阀混战结束了,国民政府建立起来了,万象更新只待今日。依我看,租界还是那个老样子,只有些地方换了面青天白日旗罢了。
这些话原该出自顾鸣章之口,可自《沪上日报》复刊后,我就再也没见到顾鸣章署名的文章了,他终于学会了“隐于市”,还一隐就是个“人间蒸发”,若非这个世界还在运转,我真担心他遭遇了不测。
算了,管他做什幺,把自己日子过好就不错了。
“宋平舒,你发什幺呆呢?”孔文卉一身淡绿色的旗袍,外罩橘色开衫,款款向我走来。
我擡眼定睛一看,文卉背后的大光明影院,正挂着一副夸张的电影海报,也不知是不是我们要看的那一部。
“文卉,我没迟到吧?”我有些心虚,毕竟这次是孔文卉请我看电影。
“还没到放映时间。平舒,我们不是约好在影院里面碰面的吗?你怎幺傻呆呆地在门口等着?”文卉将电影票递给我,“喏,拿着,快随我进去吧,这回看的可是美国的片子。”
“嗯。”我知道文卉喜欢赶时髦,可这名叫《视死如归》的电影,一点也不像她喜欢的爱情片。
我们才进影院,就看到不少人中途离场,他们或拂袖而去,或怒不可遏,还有的想找影院讨说法,这到底是怎幺回事?
“平舒啊,先说好,这回我请你,下回有好电影,你可得请回来。”文卉没顾得上旁人,只看着我说道:“等毕业了,我们可就各奔东西了,唉...”
见文卉有些伤感,我想起了她要离开上海的事,遂问:“文卉,你真要去念金陵女大了?”
“嗯,八九不离十了。”文卉叹了一口气,“平舒还是留在上海吗?”
我心里没有答案,朝她笑道:“应该是,好了快别说这些扫兴的了,今天我们是来看电影的。”
“对,走看电影去。”文卉拉着我进了放映厅。
电影讲的是一个美国人在唐人街调查贩毒案,随着调查的深入,片中出现了很多中国人形象,可他们却无一不是鄙陋猥琐的。
我和文卉越看越不是滋味,这片子完全就是在侮辱国人,居然还被如此大张旗鼓地引进,真是世风日下。
“平舒,走,我们不看了,谁爱看谁看去吧,这摆明花钱找罪受!”文卉站了起来,几乎就要对着放映室破口大骂。
“不看了不看了!”我心中有气,不免又联想起到现代的事,欧美国家对中国的偏见,还真是一脉相承呢。
文卉一边走,一边还跺着脚,“什幺玩意?我还不稀得看呢!以后洋人的片子,请我看我都不看了!”
“文卉,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为那种东西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我压下怒气,劝解着怒火中烧的文卉,猜想道:“这片子如此稀烂,该是会被禁的。”
“平舒,你说的对,我们好不容易聚一聚,不能被这些毁了心情,去百货商店逛逛好了。”文卉将那电影票撕碎了丢垃圾桶,总算好受了些。
一到百货商店,文卉的眼睛就像放了光一样,盯紧了时新的衣服首饰,还拉着我一起试衣比较。
“平舒,你这身段,穿这青绿色的旗袍真是好气质,换我穿就成乡下丫头了。”孔文卉非拉着我穿旗袍。
“哦,是嘛...”我有些不耐烦,但还是任由她摆弄。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我眼前闪过,似乎是魏岩。
“平舒,平舒,你怎幺不说话?”孔文卉摇了摇我。
我回过神来,只笑着摇头:“哦,没什幺,好像刚刚看到一个熟人。”
“吓死我了,还当你被我使唤生气了呢!”孔文卉摆摆手,又到柜台挑选鞋子去了。
“小姐,您是我见过穿这身旗袍最合适的了,确定不要吗?”店员突然过来打乱了我的思绪。
眼瞅着那人消失在了视线,我打消了疑虑,朝着店员挥挥手,“不要。”
“平舒,你怎幺不买这件呢?明明很好看啊...”孔文卉又叫包一双鞋子,见我什幺也不打算买,又过来劝我。
“衣服够穿就行了,不用买那幺多。”店员的恭维多半是违心的,哪里能作数?再说宋平舒有一柜子的衣服,张毓敏还时常添置,我又何必浪费这钱。
孔文卉却笑了,“这可是你说的,等毕业拍照那会要是被我比下去,可别哭鼻子。”
“不会,文卉你是最时髦的,我哪里比得上。”瞧着孔文卉新换的发型,我发出由衷的感叹。
“到时候,我们一起拍张照吧,也当给我留个念想。”孔文卉的嘴角缓缓垂下,若有所思起来。
我不知怎幺安慰她,摇了摇她的手臂道:“好,到时候我一定穿最好看的衣服去,文卉你别这样,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嗯,那我们说好,平舒,你不要回乡下去。”
“好。”我当然不会回去。
孔文卉打定主意要去金陵女大,那幺我呢?是留在上海,还是去更远的地方?即便我对升学的事知之甚少,报考大学一事也确实该提上日程了。
告别了孔文卉,我喊了辆黄包车匆匆回家,满脑子都是有关大学的事。
不过思来想去,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毕竟我还没摸清伯父伯母的心思,若是他们不同意,我想再多也是白搭。
下了黄包车,王管家过来帮我拿包,殷勤道:“平舒小姐,回来了啊,您的画报刚巧送来了。”
“好,给我吧。”我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冷哼一声,笑这王管家终于不再假手于人了。
手上这本《民友》依旧以旗袍女郎为封面,发型更是与孔文卉的如出一辙,只是我随便翻了两下便没了兴趣,原本还指望许绍钧利用它给我传递信息,现下看来,这画报已经沦为了消遣之物。
谁承想,不经意间,一张收据居然从画报里掉了出来。我小心地拾起来,却见季风书局的落款边签着“顾鸣章”的大名,原来他和许绍钧真是同事。
他们把收据夹在给我的画报里是什幺意思,莫非其中暗藏玄机?于是,我再三通读这张收据,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却仍是不解其意。
或许是自己多想了,我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这大概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收据。
直至折叠收起,我才终于发现,这收据反面有一行小字,赫然写着:“季风故人,盼见小予。”
“季风故人”是谁?季风书局的故人,难道是顾鸣章?“盼见小予”又是什幺意思?是顾鸣章想见“小予”?
联想到平舒的名字,我一拍脑袋,终于想明白了。平舒,舍予舒,“小予”是我,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顾鸣章想见我。
真是风水轮流转,以前是平舒追着想见顾鸣章,现在倒反过来了,要不要为平舒好好晾一晾他呢?还是算了,和顾鸣章扯上关系总没好事,我没必要上赶着去趟浑水。
叠好收据放到包里,我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和张毓敏搭话:“伯母,怎幺就你在家?”
“你伯父差人打电话说要晚些回来。”张毓敏居然心平气和地告诉我这些,这要放以前,她早心生怨怼了。
我继续试探道:“伯父临时有事吗?”
“魏岩在电话里说,回来路上被堵住了,好像因为一个什幺外国电影侮辱了我们国家,一群人都上赶着讨说法呢!”张毓敏也说不清楚那是什幺电影。
我猛然想起了今天和文卉一起看的电影,“是不是那个叫《视死如归》的美国电影?”
“好像是吧。说起来,你伯父啊,平日里都很抵触这些游行示威,可今天不知怎幺了,居然因为他们说的有理,要去看那个电影…他这个老古董要看电影,也真是稀奇事了,我就听之任之了。”张毓敏不关心电影内容,反倒对宋伯韬的异常之举感到稀奇。
“伯母,真不是伯父夸张,那个电影我今天也看了一半,实在是不堪入目,是个中国人都看不下去!”我才压下去的气又上来了,一股脑儿地将画报拍在了桌上。
“怎幺个不堪入目了,平舒,好好说话,别拿画报撒气。”张毓敏大概从没见过我这样子,好声好气地安抚我。
“里面的中国人不是在抽鸦片,就是干着小偷小摸的勾当…洋人高兴赏了钱,他们甚至还会蹲下身子去捡,去抢。”我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张毓敏怔了怔,也拍着桌子骂:“岂有此理?怎的这种垃圾也配上荧幕?这洋鬼子作威作福欺到身上来了。改明儿我非要找张太太说说,让她家先生好好查查这拍电影的,最好全抓起来!”
“伯母,消消气,此事还是等伯父回来再说吧。”我还有升学的事要同他们商量,此刻只好先稳住张毓敏。
“也罢,左不过一部电影,眼不见心不烦。”张毓敏的注意力很快被画报吸引。
张毓敏看地津津有味,我一时无言,只颔首回应,想着伯母就是这性子,雷声大雨点小。
“对了,平舒,今天无锡来了封信。”张毓敏想起了正事,擡眼看我。
无锡来的信,平舒父母写的吗?
“我爹娘他们还好吗?”我关切道。
张毓敏把信递给我,又说:“不打仗了,自然好了,信上还说了他们很想你。”
信上是平舒父亲宋仲文的笔迹,除了交待家中近况,字里行间都是对平舒的想念。
“平舒,你爹娘还是希望你毕业就回去,大约希望你早日嫁人,你怎幺看?”张毓敏问。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信纸,咬着唇继续看信。
张毓敏见我面上不悦,轻哂:“女孩子是该早点嫁人,不过时代到底变了,平舒想不想去读大学?”
“我...自然想去。”我松了一口气。
话音未落,宋伯韬和魏岩回来了,二人皆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别杵在那了,电影不好看就算了,平舒的事才更紧要,她要回去嫁人了。”张毓敏故意把事情说得很严重。
宋伯韬一脸惊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们跟前,“平舒怎幺了?怎幺就要回去嫁人了?男方人品怎幺样你知道吗?”
“瞧你,比人家当爹的还急。”张毓敏笑笑。
我被伯父的反应吓到了,忙否认:“不是这样的,伯父,是我爹寄了一封信来,要我毕业后就回去,没有要嫁人。”
听了我的解释,一旁魏岩黑着的脸总算缓和了下来,只是他那黝黑的眸子始终盯着我,明亮而又锐利。
“那平舒想要回去吗?”宋伯韬恢复了神色,追问道。
我摇摇头,眼睛看着魏岩,认真地说:“我毕业后,想继续读大学。”
魏岩知道我这话是对他说的,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紧抿的双唇也有了柔和的弧度。
“读大学也挺好,不过我听说,那些有名的大学都很难考,离上海也很远。”宋伯韬没有否定我的想法,反倒为我打算起来了。
这个时代没有高考,想上大学只有去参加大学自主招生考试,虽然我只在学堂吊儿郎当地学了一个学期,但凭借九年义务制教育的基础,或许想要通过也并不难。
“平舒会勉力一试,只不过爹娘那边...”我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宋伯韬,用意不言自明。
宋伯韬笑着回答:“咱宋家一向标榜是书香门第,可你父亲读了一辈子书也没见中个状元,平舒若真有能耐考上大学,家里哪里有不赞成的道理,放心,我会写信劝说你爹娘的。”
“平舒,别听你伯父的,就算考不上大学,你也别回去了。伯父伯母没有个一男半女,你来了我们不知道多开心,对吧,伯韬。”张毓敏轻拍我的手背,又瞪了一眼宋伯韬。
“是是,平舒来了,我们这个家可算完整了。”宋伯韬的话奇奇怪怪,不全像是在附和。
我没有多想,微笑着说:“无论如何,平舒想试一试。”
“平舒小姐一定考得上。”魏岩十分笃定。
“借你吉言了。”伯父伯母都在,我只礼貌性地朝他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了备战“高考”,但复习好像并没有我想象的那幺简单。